第一次见到荀哥的名字,是在进入公司后的首次月度例会,荀哥犯了不严谨的错误,导致客户杀上门来寻晦气,他因此被主管经理把名字用水性记号笔登在了白板上。荀哥名叫荀边,巡边?这让我不由得猜测他父亲是不是足球裁判员。一个跟荀哥关系不错的同事见他上了白榜,端着肩不住地坏笑,然后用食指指尖把“荀”字下面的“日”轻轻抹掉一笔,荀哥的名字顿时变成了件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见到荀哥本人是在第二次月度例会前,他刚刚从外埠出差回来,棕色皮夹克黄铜的拉链、黑条绒的裤子走起路来被两腿摩擦得“噌噌”作响。进了小会议室,他先是打量了下唯一的新面孔,然后将八角贝蕾帽往桌上一扔,脸上堆满不屑地问道:“刚毕业啊?”
“是。”我马上起立,对老油条表示尊敬。
“年纪轻轻,干什么不好?”
这话听起来像进了拘留所。
荀哥拉着灰中带青的脸继续说道:“告诉你句实话,不多说,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在咱们部门,领导给你份活儿,你不干,你就是个王八犊子,干了,你就是个王八犊子外加个损种(费力不讨好的家伙),明白不?”
我心中暗笑,这哥们儿受刺激不浅!若是让领导听见,完全可以再扣上个惑乱军心的罪名。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斜都不斜一下,仿佛在表明:领导不进来,就给你一个人听,领导若进来,就连同他一起听听。
这是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又臭又硬。
接触多了才知道,他的臭与硬只针对经理,平日里跟同事们还蛮随和的。荀哥人不坏,而且多才多艺。有一天,我伏在桌上写材料,他从外面进来,走到我的卡位旁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回手从打印机上抽出张A4纸,抄起钢笔一顿勾描后扔到我面前,话都没说一句就扬长而去,我一看,哇噻,真牛,他居然画了幅我的肖像,说真的,形神兼备。
荀哥工作之余很少参加聚会,闲暇时光他基本都用来画画和教别人画画。当我还在盘算怎样应付包租公包租婆的时候,他已经用这门手艺赚了套三居室,简直神一样的存在。
荀哥将近一米八的身高,五大三粗、虎背熊腰,大眼睛宽下巴,鼻孔要是再往下一点,那就是一河马。整体形象跟日本动画片《魔神英雄传》里的史巴拉咕大师似的。这个德行要是放起浪来你敢想像么?春节放假前一天,大家都完成了各自的工作在小会议室闲聊,这家伙手舞足蹈进来了:“找啊找啊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行个礼呀亲个嘴儿,么么,你是我的好朋友。”
“噗……”旁边同事一口茶水全喷桌子上了。
不过说到唱歌,他还真不怎么跑调,他也爱唱,尤其是人多的时候,比如年会,比如节假日聚餐或是朋友婚宴,舞台上肯定少不了他的身影。
那天,同事结婚,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他走上台跟音响师耳语了几句,然后从正在讲话的司仪手里夺过麦克:“今天啊,是个……喜庆的日子,是个……祥和的日子,在这喜庆祥和的日子里,我们迎来了风流倜傥的田帅哥和貌美如花的陈美女的新婚庆典,为了……表示……对二位新人的祝福,同时呢,也对……各位……来宾表示感谢……”
我憋不住想笑,新郎又不是你,轮得着你感谢吗?
逐渐僵硬的舌头难以阻挡荀哥被酒精点燃的激情,只听他继续说道:“一首《骏马奔驰保边疆》送给各位。”说完,拉着明星范儿,向典礼台侧幕方向深鞠一躬,示意可以开始。前奏响起,韩版雕花皮鞋不由自主地撞击地板打起了拍子:“骏马…啊…啊…啊…咳、咳、咳、咳,不好意思,起高了,那个…音响师,帮忙把音乐重放一下!”
荀哥也爱运动,足球、篮球、乒乓球,全能。公司组织职工篮球赛,他代表销售部出战,本来是让他攒鸡毛凑掸子去充数儿的,可他非要当组织后卫,整场总共运了两次球,全玩跨下,第一次从前往后运,打自己老二上了;第二次从后往前运,打自己屁股上了。于是,本场比赛他的技术统计为:两次失误!
荀哥有两个梦想,第一是娶漂亮老婆,第二是当老板赚好多好多钱。突然有一天,荀哥约要好的几个同事吃饭,说自己辞职了。在这个一举一动都要用钱来做开路先锋的城市里,但凡想换环境的,大多是找好了下个槽子才敢放弃眼前的槽子,但荀哥没有,他是光着屁股走的。
我们猜,他一定是厌倦了这种流水线般的工作,去逐梦了。
李哥是公司会计,工作能力很强,业务方面的事,他通常拿眼睛一扫就能找到办法或查出漏洞,有他在,财务部就相当于有了定海神针。
一手冠绝全公司的蝇头小楷,让我们这些拿老虎钳子都掰不直的字羞于在他面前提笔。他很瞧不起所谓的豪放派甚至疯狂派书法家:“哼,如鬼画符也敢妄称大师,把笔抡得上下翻飞无非是遮丑罢了。”
李哥一米七八左右的身高,浓眉大眼瓜子脸,淡青的胡子茬儿,是那种可以拿来当衣服架子的型男。但男人究竟帅不帅,男人说了不算,女人说了才算。公司负责保洁的阿姨就曾当着他的面说:“你年轻的时候一定好靓仔的。”
他也许是听惯了这种夸奖,所以,只还给对方一个浅浅的微笑。
“现在也好靓仔!”阿姨又说。
等阿姨走后,我们拿他打镲:“李哥,阿姨不是看上你了吧?”
“滚蛋!”他的回答干净利落。
其实按年龄算,叫他李叔也不为过,因为他的大女儿和我同龄。提到他女儿,公司淌哈啦子的不止一个,长得好漂亮的。很幸运,我见过一面,很遗憾,只见过一面。
李哥性格很直,还有点犟,形容起来就像半截木橛子上拴着的一头驴,犟的时候像驴,直的时候像橛子。不懂圆滑放到现在这个社会,多多少少有点吃不开,他的不圆滑与吃不开渐渐形成了尴尬的闭环,越吃不开,越跟周围的环境对着顶,越对着顶,就越吃不开。所以经常说起话来叮叮咣咣,跟吃了枪药似的。
有一次他做账,旁边的人看了一眼:“哎呀,李哥这字,写得真好。”这本来是夸他的话,不料他白眼一翻:“有个鸟用,现在都使电脑打,谁特么看你写字!”一句话,噎得人家咯喽咯喽的。
李哥孩子多,家里经济条件不咋好,所以每当看到别人特别是小青年炫耀高档名牌,或是花钱讲排场,他嘴里总是在那不干不净地念叨。
有一次李哥参加婚宴,去得有点晚,是主人家忙起来忘记招呼他了?还是看到自认为不如他的人在他面前显摆什么了?总之,回来后不开心:“他妈了个巴子的,有钱的王八坐上席,没钱的大爷受鳖气。”恰好经过我门口,我喊了一声:“李哥,进来喝茶!”他斜愣着眼睛、撇嗤拉嘴就进来了。
“咋了李哥?又跟谁啊?”我问。
“没谁!”
“甭管谁惹着您了,别理他,咱喝咱的茶,我这可是好茶。”
李哥用鼻子发出个响声:“哼,好茶?能好到哪去?再好也他妈的就是树叶子。”
“哈哈,话要这么说,那你连大米也别吃,再好的大米也他妈的就是草籽。”我按他的风格和节奏答对他。
“哼哼,你小子,嘴也够臭的,不过,我还真就待见你这样的。”他说。
我又问:“刚才那两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有钱的什么?没钱的怎么着?”
“有钱的王八坐上席,没钱的大爷受鳖气。”
“哦,要按您这么一说,人呐,得分四类。”说着,我给他倒了杯茶,“按经济条件分呢,可以分为有钱的、没钱的;按在您心中的地位呢,可以分为大爷、王八。”
他不使好眼神儿瞅我,我假装没看见:“那我排列组合一下啊,还是可以分为四类:有钱的大爷、没钱的大爷、有钱的王八、没钱的王八,对吧?”
他没吱声。
我接着说:“李哥,你算账那么精明,家里肯定攒不少钱了吧?”
“我没钱。”
“那你是那个…没钱的…那个…还是…”
他马上反应过来我是在给他挖坑,把茶杯一撂:“滚蛋!小兔崽子!”
后来李哥也辞职了,我问他为啥,他说年纪大了,不适合再做管钱管账之类的工作,脑袋一天天紧绷着,太操心,现在虽然没出错,但出错的几率肯定会越来越高,保不齐哪天就摔了跟头惹了麻烦。
半年后,我搬了个新的小区住,小区里有个幼儿园,一天,我从幼儿园门口路过,看到个虎背熊腰的身影正在画板报。“荀哥。”我试探着喊了一嗓子,那人回头,果然是他。
他气色看起来比在公司的时候好了很多,寒暄了一阵子,我问他:“你的梦想不是当老板赚大钱吗?怎么跑幼儿园来了?”
“哈哈,赚大钱也是为了找漂亮老婆,现在已经找到了,还费那事干嘛?多累啊!”他指了指幼儿园:“我老婆开的。”
我探着脑袋向里面看了看,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头儿正在教小朋友写字,我合拢惊讶的下巴:“那……不是李哥?”
“对啊,我老婆是他女儿。”
刚合拢的下巴又被惊得张开:“那么多人都没追到的李大美女居然被你泡到手了!荀哥好本领啊!真是应了那句话……”
“哪句?”
“好女常伴拙夫眠。”
“哈哈,你这个家伙!”
“你这算妇唱夫随?”我问。
“不是,我仍开我的画室,只是偶尔来帮帮忙,不拿工钱的。”说着他侧头向里面看了看,“老头儿比我积极,天天来教孩子写字,风雨不误。”
“看出来了,你们都比在公司的时候开心多了,那现在李哥岂不是成了你的……”
“哈哈,是,我现在得管他叫‘爸’,哦对了,你不能再叫‘李哥’了啊。”
“那叫啥?”我反问。
“叫李叔。”
我当然不愿意,你抱得美人归,叫什么都心甘情愿。我抱着啥了?凭什么跟着你降一辈呢?
作者:赵萍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