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沉默又厚重地压下来,南风将雪线吹得有些歪斜。它映衬着,又覆盖着大部分鲜艳的颜色,试图使天地间只剩下冷硬的黑和白。远处若隐若现的连绵群山与天际融为一体,眼看着白色的色块越来越多,以至于将它淹没。
城外开阔的战场上,虽然战局已经明了,但残兵游勇犹在做困兽之斗。那冰冷的雪打在冰冷的盔甲上,寒气被刀剑尽数吸收,使得他们竟多了一丝锐气,这是来自冷兵器的冷漠。随处可见的残破肢体,伤者的呻吟不绝于耳,淋漓的鲜血,烧毁的旗帜冒着黑烟。成群的死尸躺在地上,鲜血渗进雪地里,从高处看下去就像点点梅花盛开在巨幅画布上,惊悚壮观。
一瞬间的寂静。片刻之后,战场上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城门被撞开了,被砍得四分五裂,城破,国亡。
杀红了眼的士兵登上城楼,将残破的旗帜一把折断,放了一把火。火势蔓延的很快,将朱红的立柱引燃,剧烈燃烧的爆裂声很快将原本五光十色的琉璃瓦烧得不见光彩,纷纷掉落,建筑物成了一个千疮百孔的怪物。
妙龄女子披着红色的披风,迤逦而行,狂妄地看着跳动的火光,瞳仁中有小小的火苗在跳动,鬓边的发丝被风吹得飘起来。她倔强的在窄窄的城墙上走着,微微侧目看着城墙下。手执长矛的士兵看见这诡异的一幕,不敢靠她太近,只是警惕地跟着她,用武器在她身边包围出一个圆。
环顾四周,她泪光莹然,嘴角扯出一个决绝的笑,城池被攻破了,等待着她这个亡国公主的,除了当做新贵们的玩物,还能有什么用呢?
狂风乍起,雪花被狂风撕扯着,无力地漫天飞舞,如同无力扭转的战局和无法重来的感情。这里曾经矗立着千军万马,如今厮杀得尸横遍野,寂静的雪地里只有士兵们的哭声。这一场战斗早已结束,鲜活的生命早就成了厚厚白雪之下的冤魂。
红色的身影从城楼上决绝地一跃而下,发带脱离头发,悠悠地搭在青石砖上。
闭上眼睛,自由落体的失重感,寒冷的空气灌入四肢百骸的恐惧,倒让她清醒,黑色的背景里又浮现了点点过往。
那年她还是十三岁任性肆意的小公主,不管乱世如何惹人烦忧,她始终集万千宠爱在一身,要什么都能得到。即使被母亲斥责胡闹,她还是成功地怂恿父亲在去视察军营的时候带上她。她站在高高的点将台上,站在父亲身后,也许是命运使然,就那么不经意地一瞥,就看到一个身量细小的英俊少年,手执比他还高的长矛,还带着少年稚气,从此便记在了心里。好在那少年也争气,一年半以后就成为镇国大将军的亲兵。
一年半足以让一个少年长成为一个男人,他随着镇国大将军进宫面圣,她在长街上遇到他,长身玉立,行礼的时候垂下的长睫,从此便一见倾心,再难自拔。
那少年果然不是池中物,镇国大将军很看重他,一直提拔他,不出三年就做了先锋,再后来,就做了将军的副将。历练归来,她才知道这个少年叫易津淮,是户部一位郎中的长子。十八岁的翩翩少年郎遇上十六岁情窦初开的少女,本应该是一桩美事,到头来却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
他从不主动,也从不拒绝,成全着她的一厢情愿,在父皇的有意撮合之下,他们成亲了。成亲之后她是欢喜的,他不经意的一个笑脸都能让她开心很久。她事无巨细地安排他的一切,衣食住行莫不妥帖。但是她却知道,他从没有爱过她,从来都是淡淡敷衍着。笑脸相对之后,没有回应也会慢慢冷掉,最终演变成两个人的悲剧。
结束了,结束了,这样也好,什么都看不见了。
仿佛毁灭一切的下坠感,自由落体的失重感,反复在黑暗中上演又被吞噬在黑色的长河中,忽然不知怎么的,就坐了起来。
“小姐怎么了?这一头冷汗,像是做了什么噩梦。”一个精明的丫鬟端着茶水走了进来。
如同初生,她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双手不停地按着自己的头和身体,惊恐的眼神死死的盯着刚刚走进来的人。我不是死了吗?这是已经轮回转世了吗?她惊魂未定的坐着,看着飘雪的窗外,昏暗的房间,曾经记忆中的人脸和现实重合,恍如隔世。
啊的一声尖叫,是对于一个人、一张脸的本能恐惧,她抱紧了被子,连滚带爬地缩到床的一角。
“我是清芜啊,您不认识我了吗?”说话间,那个丫鬟冲过来握住她的手,不停地摇晃着。
“你怎么在这儿?”嗓子里发出嘶哑的声音。
“奴婢一直就在这里,从未离开过啊。您从城隍庙回来就一直在昏睡,怕是睡糊涂了吧。”
“走开,都走开!”她忽然大发脾气,把放在床边的饭碗一把掀翻在地,房间内弥漫着暴怒的气氛。
丫鬟们不敢说话,纷纷垂了头要退出去。
“你等等,”她冲着那个丫鬟说道。那丫鬟留了下来,挥挥手让其余的人都走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
“现在是乾元十二年,”清芜担心地打量了她一遍又一遍“您从城隍庙摔了一跤回来就一直昏睡着,这好不容易醒来,又不住的说胡话。”说完还伸出手要试一试她有没有发烧。
“你拿个镜子过来。”她的声音有点发颤。
铜镜里出现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容颜,但是不过是她上辈子恨了一辈子的人,赵相思。
上辈子她是纪卿同,纪国三公主,是她,是赵相思,抢走了易津淮,难道这是天意,给了她一次重生的机会,然后作为自己的上一世仇人煎熬一辈子吗?那她该如何与自己相处?真是可笑至极。
如果是这样,那我宁愿一开始就死了,也比痛苦的活着要好。她用尽全身力气将将铜镜扔到窗下,狠狠的扯着自己的头发,头疼欲裂往床栏杆上撞,眼泪一串串地流下来。
“小姐发狂了!快来人哪!”她记得,这个丫鬟姓叫清芜,是赵相思身边最得力也是手段最狠的人。说话间守在门外的丫鬟小厮们纷纷冲了进来七手八脚地把她按住,好一会儿才慢慢平静下来昏睡过去。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了错,重新进入也许就会好的。失去意识之前她这么想。
约莫两个时辰之后她悠悠醒转,天已经黑透了,房间里没有别人,她翻身下床,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上,尖锐的花盆碎片把脚底划出一个口子,一阵阵的刺痛从脚底传来,她浑然不觉,走到窗前。窗户开着,屋前有一棵树,冬天没有花,倒是绿油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