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什哈尔》:和谐语境中的手抄本汉“克塔布”张宗奇
在中国伊斯兰教内部,流传有大量的由教职人员撰写的著作。这些著作不同于汉文著译活动中由学者们撰写的作品。它们写定的年月,最早可追溯到18世纪,下限直到目前,主要以手抄本形式在教内流传,如《热什哈尔》、《曼纳给布》、《哲罕耶道统史传》、《黑白案》、《觉乐经》、《纲常》、《四季清》、《沙沟诗草》、《伊斯兰教虎夫耶鲜门史略》等等。改革开放后,有些公开出版,有些内部印行,有些依然通过油印、计算机打印、手抄等形式流传。这些作品,都经过一段相当长时间的手抄形式。绝大多数作品用汉语写成,虽然少数作品使用了阿拉伯语和波斯语,但因为它们产生于中国伊斯兰教内部,故可统称为手抄本汉“克塔布”。手抄本汉“克塔布”在中国伊斯兰教的每个教派和门宦内部,有相当大的影响。张承志先生在评价《热什哈尔》时说:“大西北的回族人民们对这部著作的态度使任何作家都心醉神驰:他们把它视为‘经’而不是‘书’;平日藏在静室秘处,灾祸来了宁舍性命而不让它遭受污辱。仿佛它象征着他们生存的真实。”这一评价完全可以移过来评价其他作品。如何研究和正确评价手抄本汉“克塔布”,是摆在中国伊斯兰教学者面前的一项重要任务。今试以成书于嘉庆年间或乾隆末年、用阿拉伯语和波斯语写作的《热什哈尔》为例,我们看看这些著作在和谐语境,也就是在构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和宗教和谐过程中,有什么积极的或可值得借鉴的作用。
一、明确反对教争和分裂
1993年9月,三联书店公开出版了《热什哈尔》的汉语译本,学者们有缘读到了这部珍贵的著作。《热什哈尔》明确提出了“纠纷恶于厮杀”的观念。厮杀伤亡生命,是很恶的;“纠纷恶于厮杀”,因为纠纷是厮杀的起因。消灭了纠纷,也就是消灭了厮杀,这里面充满了辩证法。实际上,纠纷和厮杀都是它明确反对的。《热什哈尔》还有两节相连的文字,如下:
相传:维尕叶·屯拉的身边人对门徒们说:在这个光阴,世界上要出一个人。他知道真理,他也得到了真理。但是他不向人传授;因为日月不能同时照耀。
相传:所有这些美妙的言语,都是在我们的和卓穆罕默德·召菲在他入井修身那一刻所说的。这是众所周知的!
维尕叶·屯拉是哲合忍耶门宦第一辈导师马明心的道号。此时,第二辈导师穆宪章(穆罕默德·召菲)已完成了他主要的苏非功修,即“他知道真理,他也得到了真理”。他不向人传授,是因为第一辈导师还活在世上,他这样做的目的,即是为了避免门宦的分裂和教争。
二、主张各尊各派
“但是,《热什哈尔》一书并没有提供一笔潜伏账。包括我在内的读者们将长久地面对着这样一种陌生的世界观——作者沉迷于苏非即神秘主义的认识和感受中,满纸荒唐言,一段接一段地讲述着不可思议的故事。
“以学校里听来的知识和常识,是无法与这种认识论对面的。”这两段文字证明,单纯从神学方面看,中国伊斯兰教的教派和门宦,即是在不同的宗教体验和对经典不同的解释、传承中逐渐形成的,在一个宗教内部出现不同的宗派,成了一个既定的事实。《古兰经》第30章32节指出:“即分离自己的宗教,而各成宗派者;各派都喜欢自己所奉的宗派。”对各宗派委婉地表示了理解。《热什哈尔》的一节文字,证明了《古兰经》的判断:“微末的仆人(作者)说:以前,我曾和朋友们去陪同我们的和卓(穆宪章——引者)。他曾说:‘你们既然来了,就不要惶惶不安。抓住信仰,不能含糊不定。因为,从圣洁世界中央到中国,再没有比我们的沙赫维尕叶·屯拉更伟大的人;也再没有比我们沙赫的教门更得胜的教门了。’”既然宗派已经产生,各派都喜欢自己所奉的宗派,那么,怎么办呢?教派和门宦之间如何和谐相处,是各派信众人人面临的重大问题。在教派和门宦林立的情况下,各尊各派,和谐、和睦相处是唯一的选择。一个教派或门宦,在它出现后,已经历了时空上的发展。它已不仅仅是一个信仰问题,也是一个文化问题。仔细考察,不同的教派或门宦有不同的礼仪、习俗、节日、服装,甚至在个人的面貌如头发、胡须的修剪等方面也有特别的表现。这说明,不同教派或门宦的传承已深入到了信众生活的方方面面,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文化。那种试图从宗教活动入手,分化或取消宗派的思想和实践,不但达不到目标,反而会引来混乱和纷争,在现实中是行不通的。
《热什哈尔》记载了哲合忍耶门宦和花寺门宦在起初的岁月里和谐相处的温馨局面,体现了既各尊各派,又尊敬他派的和谐精神:
相传:我们毛拉维尕叶·屯拉回到故乡——河州,告诉穆罕默德·艾布福土哈(花寺门宦创始人马来迟的道号。——引者)说:咱们的毛拉、沙赫、阿各力曼克阁下,(愿真主以他的尊贵赐福我们)于某年某月某日归真了。艾布福土哈听到了这话后,就按中国的习俗做了哀悼仪式以示纪念。相传,艾布福土哈在起初很尊重我们毛拉——维尕叶·屯拉。经常对他的门徒说:“你们要像尊重我一样尊重我的密友——哈智(维尕叶·屯拉),直到后世,在我们之间不要分彼此。”
三、重视中国传统文化,平等对待道教和佛教
《热什哈尔》说:“相传:维尕叶·屯拉到一处汉学堂。沙赫说:‘最好听的语言是踏实的。’”表现了马明心对中国传统文化的高度重视。“相传:华者的一切美德和行为在城中平凉百姓里,从来受到赞誉。甚至一些不信教的人还更加敬佩。这都是众所周知的。一些异教人说:‘和卓是个圣人。’”《热什哈尔》有一节重要的文字,但一般读者往往忽略了它们:
相传:一天,盐关的刘海里凡向前边乱扔石头、土块,而前边什么也看不见。维尕叶·屯拉也在场,问刘海里凡:你在打什么?他说:在打“大头”。毛拉说:嗨,不要打了,打他有什么用。据说,这个寺里住有两个神。愿至高的主赐福他俩。
宗教之间的鸿沟,实际上是由信众的误解掘开的。用苏非派理论来说,在舍热尔提(教乘)层面,各宗教是分别的;但在脱勒盖提(道乘)层面,各宗教实际上已泯灭了界限。苏非主义的理念深刻,苏非导师们明白这一点。上引文字正表明了哲合忍耶门宦第一辈导师对待道教的平等心。
关于佛教,《热什哈尔》没有从正面予以评价,但也没有贬低。它只是记述了一名经学生因吻女佛像而着魔死去的事,是“魔鬼附身而来”,非佛附身来,可以说与佛无关。
相反,《热什哈尔》在一定程度上也表现了佛教关乎教化的一些有益观念,丰富了自己的神学思想体系,如消孽、因果报应等。这从以下两节文字中即可看出:
祝贺你——忍受了九天饥渴的幸运的人。确实,在中国你生活了九年的不当之处已远你而去,使你成为圣洁的人。
沙赫说:那是由于你曾祖父戏弄过一个人,他在戏弄你、报复你呢。
伊斯兰教诞生时,道教产生几千年了,佛教也过千年了。佛教在印度,与阿拉伯半岛近在咫尺。伊斯兰教反对偶像崇拜,但《古兰经》和《圣训》都没有提到道教和佛教,更何况反对了。道教和佛教的“设像立教”与偶像崇拜根本不同。部分伊斯兰教学者把道教和佛教与偶像崇拜简单画等号的做法,有违《古兰经》和《圣训》的本义。中国伊斯兰教教派和门宦的领袖,根据中国社会和宗教的实际状况,对这一问题有比较恰当的处理。门宦的导师们并不简单排斥道教和佛教,他们在脱勒盖提(道乘)层面,打通了与道教和佛教的区别。众所周知,虎夫耶鲜门的第一辈导师、嘎德忍耶的第七辈道祖都曾与佛教、道教保持紧密联系或在其寺观修持。他们的实践,不但不会损害教门,反而光大、丰富了固有的传承,培植了文化的奇葩,是我们今天提倡宗教和谐至可宝贵的智慧支持。
在这一点上,《热什哈尔》也直接批评了教法学家的做法:
毛拉在那官人安排的地方住了几天,城里一些学者群起攻之。犹如法学家对卧里,法老对圣人那样仇视;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确实:法学家对卧里,犹如国王对待先知。
后来,为着教法学者和肤浅人们的干扰,和卓又实行了五时拜。
真主说:“不会用真主的启示判断的人,只会坏事。”
教法学家最无知。他们以俗法对待先知。
需要指出的是,《热什哈尔》反对偶像崇拜,其内容今天看来,属于民俗学范畴的民间信仰一类。
四、不隐讳宗教不和谐带来的恶果
《热什哈尔》用了大量的篇幅,写了与花寺门宦的关系。从最初的和谐相处,到各自为阵,继而纷争、械斗,花寺上告官府,官府偏袒老教,哲合忍耶门宦第一辈导师殉教,这个过程它都写到了。这些都已成为历史,不必翻旧账。但既然《热什哈尔》依旧有影响,又公开出版了,并在社会上流传开来,它的影响已不限于一个门宦内部。梳理它所记载的教门间不和谐的过程及所带来的恶果,对我们今天建设和谐社会和宗教和谐的局面,有足可借鉴的作用。
花寺门宦与哲合忍耶门宦在起初是互相尊重、和谐相处的。我们在前面已提到了。《热什哈尔》说:“艾布福土哈说:‘继我之后,除你外再无人了。’我们毛拉维尕叶·屯拉阁下说:‘蚂蚁怎能承担大象的分量呢。’艾布福土哈不高兴了。”这是《热什哈尔》记载的两个门宦不和谐的开始。
艾布福土哈拿起一个枣子吃,不慎枣子掉了。教民们都争抢拾起沾吉。维尕叶·屯拉从法那中清醒过来,抬起头说:
若是你的缘分,两座山隔着,它也终会归于你;不是你的缘分,近在两唇之间,你也休想得到。
艾布福土哈站起来,愤愤地说:“我不来,你们硬让我来。来了,哈智又说这些难听的话!”据说,从此后,他们俩就再也不在一块活动了。
《热什哈尔》详细表述了与花寺门宦矛盾发展的过程。
相传:穆罕默德·祁阿訇说:
我是艾布福土哈的教下;我父亲是“各麦勒”的教下。一天,父亲说:“儿子啊,我从来没见过像哈智(维尕叶·屯拉)那样的人。以真主起誓,你将能见到这样的人。”这些话使我牢记不忘。一天晚上,父亲设立了一个大尔麦里,请来了维尕叶·屯拉。我们家里里外外都闻得扑鼻的馨香。像是治病药香,也像是信仰的香味。当时,我们都在场。赞颂真主,是他使我们得到了这种幸运。我们走上了正道。但是,为了避免是非,我们对别人守口如瓶。因为他们都是些居心叵测的人。
教争在历史上曾给中国伊斯兰教造成极大的损害。其中有极为复杂的政治、经济等原因,但各自喜欢各自的宗派,各自以自己的宗派为中心为正统,看不起其他宗派,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今天读历史典籍,读者应该掌握这个分寸,不能让古人牵着鼻子走。公平地说,每个人有不同的精神需要,一个教门适合这个人,但未必适合另一个。这里,真正贯彻宗教信仰自由的原则,才是维护和谐和团结的根本方法。
此后,河州城里起了一场风波。我们的仇人用流言飞语诽谤我们。“他们口中吐露的怨恨、胸中所隐讳的行迹显露了。”
……第二天,晨礼拜后,我(祁阿訇。——引者)出门,走到了艾布福土哈教下聚集的地方时,忽然一群人拥来,用木棍、凶器殴打我。妇女们提着准备好的污秽之物站在门口,向我泼来。真主怜悯我战胜了这帮歹徒;他们的器械被我打坏了,几个人也被我摔倒。我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更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打我。从此以后,纠纷更大了。福土哈的四儿子写了状子,上告新教(哲合忍耶)。而艾布福土哈他们收买了官府;官府受了贿赂就站在他们一边。但愿真主惩罚悖逆者;官府判为:打我四十板、打咱毛拉维尕叶·屯拉三板。
一方以官府为靠山,失了公正;官府偏信一方,又失公正。最后导致一位门宦导师殉教,酿成乾隆四十六年和四十九年的起义,哲合忍耶门宦被禁,宗教活动转入地下……这些都是惨痛的教训。
《热什哈尔》没有隐讳这些,而是如实写来。这一点难能可贵。但是,今天的读者一定要站在当下的和谐语境中来阅读历史:《热什哈尔》的作者在亲历这些历史事件的过程中或后来撰写这本著作,虽然他忠于史实,基本的事件是真实的,但其中充满了浓厚的感情色彩。他是站在哲合忍耶门宦一派,以哲合忍耶为中心来写的。类似的手抄本汉“克塔卜”也都免不了作者自己的倾向。这是读者们必须清楚的,不管哪个教派,哪个门宦,我们绝不能将历史语境中的事件推及今天。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当下的和未来的是和谐语境,理解、和谐和团结是正确的选择。我们应切实从历史上宗教不和谐所带来的恶果中汲取经验教训,每一个人都有责任从自身做起,维护民族的团结和宗教的和谐。
呼唤团结和和谐,正是《热什哈尔》的作者不隐讳教争恶果的良苦用心。
五、严格教化:品德能服众,学识有造诣
《热什哈尔》的作者用浓墨重彩描写了马明心所创的哲合忍耶门宦实行的教化。它大声疾呼:“主啊!是你让我们心口一致,一切基于真实。”
相传:一次各麦勒老人家拱北上过大尔麦里。拱北前,人群摩肩接踵,人山人海。我们的毛拉维尕叶·屯拉也去了。忽而,他站起来环顾左右,说:“这么多人,这么多人!但这里没有一个真正的人。”
马明心是一个贫穷的门宦导师,他一生的传教活动,可以概括为塑造“真正的人”的过程。其中也包括第二辈导师穆宪章的用心。
1.提倡孝道
老阿訇沉痛地说:“今天是您的尊父——我们大爷的三十六周年忌日。我们坊上由于入不敷出尽力出了些乜贴,您老人家收下,给我们大爷过忌日吧。”毛拉的脸色变了,泪如泉涌。人们瞠目结舌,后悔不已。毛拉说:“那种悲惨的永别,怎么能知道他归真的日期呢?只能代他履行约定、做些施散纪念他。中国有句俗话说:天子有父,诸侯有兄。”
和卓说:“若非为着宗教;其他一切都不该违反父母的口唤。”
2.饮苦如饴
他(马明心。——引者)心烦意乱地回到泉子旁,用手掏着泉。他掏得手指流出了血。真主的奥妙,衣服神奇地出现了。真是:“伴随困难而来的是顺畅。”
毛拉(穆宪章。——引者)大声斥责:“嗨,我三十年里没有睡觉了,今日你让我睡什么觉!”
3.反对敛财和“吃教”
毛拉见了麻脸满拉便问:“你的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满拉说:“伏羌多斯达尼散的。”毛拉生气地说:“你在用我们的教门索取财物!真主说:‘你们切不可把我的征兆以微薄的代价做交易。’(《古兰经》二:四十一)快去把东西退回!”满拉把全部衣服都脱下,光着膀子跪在毛拉前面。毛拉说:“如果遮蔽羞体不是主命,我叫你把裤子也脱了!滚出去,从今以后,再不要进我这个门。”满拉惊恐万状、不知所措,跪在那儿不停地哭。
这位贫穷的麻脸满拉,经过他的导师教育,最后变成了一位出色的阿訇,学识和品德都不错。下面是他的一则故事。
阿訇回到家,觉得自己已经(因为家事)不能再回寺开学了,就把坊上预先多付给他的那半年的学粮钱,亲手交给了艾布曼苏尔。并说:“不劳而获,是违教法的;你替我把这钱带回寺里,交给坊上。”
后来,我(作者)曾到那个地方去求学,得知这件事确属事实。至今我记忆犹新。啊,有理智的人啊,你们以此为戒,用公正的天平来衡量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