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前,瑜青高速末端一侧路边,一个宽大停车场内一座小酒吧。
“老大,那个家伙呢?去哪儿了?”
斜眼一进来就用标志性的一个斜眼扫向领队,一脸我想笑但我憋着就不笑肌肉颤抖也不笑的神情,搭配着平时酷酷的斜眼,让人看得一阵心烦。
特别是他站在门口的射灯下,让人不得不看他特写的表情,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站在那里的。
“你好好说话,一脸憋笑的样子很欠揍啊。”
领队眯着眼,看了眼斜眼身后的夕阳,只觉得这光线过份柔和,比这间小酒吧还暗。
“有吗?那么明显吗,哈哈哈哈哈哈,不好意思,太好笑了。
一想起他被那门,哈哈哈,
拉出来,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行了,
我肚子疼,
我要打镇静,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斜眼狂笑着,蜷身按着肚子,虾米一样剧烈抖动着晃着身又出门去了,还不忘把门踢上。
“病得不轻啊。”
医生弹了弹烟灰顺手卡在水晶烟灰缸上,抿了一口甜葡萄酒,袅袅升起的烟雾里,他摘下金丝边眼镜慢条斯理的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眼镜布擦拭起来。
“是啊,只有他一个人看见了,这份欢乐只有他自己承受了。”
白色短袖T恤紧紧包裹着膨胀的肌肉,光头壮汉戴着一副墨镜,站在通往地下室楼梯口端着一箱啤酒缓缓摇头。
“神TM的欢乐,铁柱你少装B,少打屁,坐下赶紧的。”
铁柱没动。
领队也不在意,架起双腿放在面前黑色玻璃桌上,对吧台里顶着鸡窝头正在倒酒的调酒师喊到:
“崇明,你去看看他人去哪儿了?”
“谁?哦!那个捡回来的,好的,我去找找。”
崇明抬头答应着,领队看着他的一对熊猫眼,嘴角抽了抽。
“捡回来的,
怎么连个名字都没有,
他不愿意说,
咱们也得给起一个啊。”
一个懒洋洋的柔和女中音,一句话一句话慢悠悠的阐述着自己的观点。
“起什么?
斜眼说叫飞翔,
说是纪念他的出现方式,
你觉得这名字好听吗?”
铁柱搭着话,戴着墨镜的脸扫视着小小的酒吧想找到声音的主人在哪儿。
“呕,
你非得提他起的名字吗?
有本事他把这起名的本事用在他自己孩子身上。”
一双白白嫩嫩的胳膊从一张圆酒桌下升起,两条胳膊伴随金色直发,一张肉嘟嘟可爱的圆脸一起架在了桌面上,只是这脸庞过于稚嫩和声音不搭调,有种严重分割人与声的错裂感。
“他这不是单身么,哪儿来的孩子,没经验嘛。”
医生微笑着帮忙解释道。
“哦,
没经验,搁这儿练习?
想每天恶心死我?”
圆脸姑娘理了理本来就很直的直发站起身来,矮个子却穿着暗红色皮质鱼尾裙。光着脚,腿挺好看,就是眼下一片坦途,看得出这无肩裙绝对是定制的,不然早掉地上了。
“行了行了,都消停会儿。
银狐,你有意见找斜眼说去。
现在,开会。”
领队双脚落地,威严郑重的声明。
“不用去叫斜眼和崇明吗?”
铁柱慢悠悠嘬着一瓶刚咬开的啤酒。
“我靠,你去把他俩叫来,咱们开个会。”
“切,我就知道,没一回能按时的......”
铁柱抱着酒箱向门口移动,刚才崇明也从门口出去了。
可以简单推断,屋里没有捡来的那个家伙,自己刚从地下室上来,崇明自己一直守着阁楼和厕所的入口,那么那家伙假如没跑,就只能是在天台上。
而他要是跑了,斜眼不可能笑的这么开心。
通往天台的楼梯么,在外面。
至于斜眼,想也不用想,一定躲在车里,一边拿望远镜斜斜观察着天台上那家伙,一边嗤嗤的笑。
那画面,啧,不敢想啊。
“拽什么拽,有本事你来,老子不干了,这领队你来干!”
领队起身怒吼,一下子打断了铁柱的幻想,他一时有点懵,顿了一下,咧嘴笑了一声,推开门出去了。
“行了行了,别吵了。
你干领队就很合适,别听铁柱帅哥瞎抱怨。
他那是嫉妒你。”
银狐加快了语速,让门在关上的瞬间把帅哥两个字准确的送了出去。等门关严了,才应付的加了句嫉妒的说辞。
“哼。”
领队重新坐下。
“哼。”
银狐对没重新开启的门很不满意。
……
斜阳无力的落在橙灰色的厚厚云层里,像是被谁打晕拖走似的,消失得悄无声息迅速无比,却又留下一丝丝不彻底。
一刹那间天地融合成一团暗影。
铁柱单手夹着酒箱,另一只手举着一瓶不停灌着自己,重重的脚步声在这灰蒙蒙的世界里格外沉闷。
咚
咚
每一点仿佛都准准的踩进了听者的胸腔里。
“铁柱,是你吧?
快好好走路,快闷死我了。”
崇明有些虚弱的声音从上面传来。
铁柱没回答,脚步声却一下子消失了。
下一秒铁柱就从楼梯那边探头看了过来,天台上两个人,一个背对他坐着,一个面对他躺着。
崇明躺在天台上,侧脸看着他,惨白的脸上一对熊猫眼越发显眼了。要不是他俩朝夕相处,就冲他现在这副模样,绝对值得拨打120。
“你来了,是要开会吗,
我想再躺会儿,
好困呢...”
话都没说完崇明那里就响起了微弱的鼾声。
铁柱走过去低头认真看了看,想了想,蹲下身,
哐
酒箱落地,崇明鼾声依旧。
铁柱拍了拍崇明,看他半醒指了指酒箱:
“喝点儿。”
说着直接拧开一瓶递给他,看着崇明晕乎乎的和他碰了碰瓶子,喝了两口,重新倒下了。
铁柱笑了笑,重新抱着箱子站起身来向着坐在天台边缘,抱着双膝的青年走去。
“你这样坐着太危险,任何人都能把你随手推下去。
小孩子都行。”
铁柱等了会儿,见他没回答,自顾自坐在他身边,一起背对着落日最后那丝橙黄,远眺着远处越来越模糊的远山。
“那么喜欢那座山吗?得空带你去登山。”
铁柱又开了一瓶酒,捏着空瓶一松手,准确的落入一个空格中。
“喝?”
说着谦让的话,却丝毫没有谦让的动作,铁柱往自己嘴里继续灌着,两人一个喝酒一个发呆。
铁柱像是忘了自己是来叫人开会的,全然像是度假一般,一瓶瓶继续喝着。楼下屋里的人也像忘了他们似的,再也没有人上楼来。
天完全黑了,周围什么也看不到了,天台四角这才幽幽的两起青蓝色的光。
“哟,要营业了啊,走吧,下去帮忙吧!”
铁塔起身,一手夹着喝完的啤酒箱,一手抄起崇明反手抗在肩上,回头等了等青年,见他起身,这才迈步伴随着空瓶子有节奏的轻微敲击声向楼梯走去:
“把地上那个空瓶带上。”
铁塔边下楼边喊到。
青年也没回答,只是走到刚才崇明倒地的地方,捡起那个同样卧倒在地的空瓶。
铁塔咧嘴愉快的笑了,头也不回的下楼了。
孟四宝看了看手里的空瓶,举到鼻子底下嗅了嗅。等到楼下传来一声门响,他才有些疑惑的转头看向身边说道:
“好喝吗,啤酒?
哥,
你爱喝这个吗?”
“我可不喝,
酒精会影响人的反应和判断,不管它叫什么,
是拿粮食还是水果,或者其他什么做的都好,
都不能喝。”
“那这些人一天到晚喝酒?”
“所以,
我让你先别和他们说话,
再仔细观察观察。”
哥哥依旧一副冷静的表情:
“况且,
现在咱们自己的情况也很奇怪,
需要了解一下。”
“你是说,我俩都没失忆?”
孟四宝若有所思的点着头。
“不止这样,
小宝,你没发现,
你长大了吗?”
“啊?哦...”
四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长手长脚,又扭头看了眼哥哥,终于可以和哥哥平视了。
长大了真好啊!
虽然突然间回不去村子了,但长高真棒!早就盼着一夜之间长大,如今梦想成真了啊!
哥哥仔细观察着四宝脸上的表情,见他露出笑容,不由得摇了摇头,打断他的美梦:
“小宝,你没发现,你不止长高,年龄也大了不少吗?”
“嗯?我老了吗?”
孟四宝有些恐慌起来,这些天他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长高大了不少,但周遭的变化太多,他急于弄清楚身边这些人是谁,有什么目的,而且要憋住不说话,非常的辛苦,只把长大当做奇迹,根本没有细想。
“老?你?”
哥哥有些疑惑。
“唔唔。”
四宝拼命点头一脸的委屈。
哥哥看着他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想了想顿时有些了解了,四宝的审美观是奶奶教导的。
所以,老,排在一切生死之前,是生命的头号大敌。二号大敌是丑。
哥哥感觉自己有些牙疼,扭脸快步下楼去了。
孟四宝唔唔的抹了抹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几滴眼泪,平复下了情绪。这才慢吞吞下来,一眼就看到还在门边等着自己的哥哥,心情立马又好了起来。
“可是,哥,
我们都观察他们好长时间了,
什么时候是个头?”
孟四宝拉门前,小小声问着身边的哥哥。
“快了。
也许,就是
今天。”
哥哥抬头盯着门上那个黑色的球状摄像头,肯定的回答道。
停车场上四辆房车,3辆黑色,1辆白色,还有一辆由白渐变到黑色的跑车,全都统一镶嵌着简银色笔线条勾勒的独角兽。
白色车上,两个屏幕亮着,一个屏幕上显示着孟四宝头顶向下俯视视角,见他拉着门把,歪头看着旁边,一会儿就推门进入酒吧了。
“唔,还是很异常啊,
这家伙总是自己自言自语的样子,眼神飘忽,
而且声音细不可闻,都换了几次收音设备了,还是听不见啊。
是不是,这家伙确实不会说话,只是张嘴?”
斜眼喝着一瓶瓶装咖啡,一边捏捏五指模拟张嘴的动作,身体前倾微微远离了一些身边的人。
医生双臂环绕放松的靠在后座,他也看见了,从天台到门口。可他只是歪着头做出思考状,根本没做出回答。
斜眼也没做过多等待,立刻切换两个屏幕重新回到四格屏,从车场、路口、远处荒野、门口、楼顶、室内、地下室、阁楼多个方向,全面监控着这座小小的淡淡奶橘色的水泥建筑物。
“这家伙来了多久了?
唔......
今天第5天了,已经度过了100小时了。”
斜眼点开平板上一个计时文件看了看上面飞速读秒的几排数字,转头对医生说道:
“我看他除了有点自言自语,也没什么,最多就是个疯子吧。
而且,都这么久了,
不管他真疯假疯,
该失忆的早失忆了,
该变异的,早就异常了。
哎,我说,难道,我们还得管疯子不成?
又不是精神病院。”
医生收回双臂,摘下眼镜对着车顶一盏橘色灯光看了看,又重新戴好,开口道:
“问题就在于,他是不是疯的。”
“嗯?什么意思?”
“假设他是个门内原住民,同时还是个疯子,
到门外之后会怎样?”
“呃,原住民到门外72小时为界线,
会失去门内世界的全部记忆,
导致无法再回归,
至于疯子嘛,
这个我没经验,你有?”
医生白了他一眼:
“精神病人就算失忆依然是精神病。
但是,
失忆前后必然会有一些不同的表现。
而且,遗忘的症状会更加明显突出。
你看他像吗?”
“嘶,
你要这么一说,
我感觉他这是病要好啊。”
医生翻了个白眼。
斜眼有些着急:
“哎哎!听我说呀。
你看,他刚来的时候懵懵懂懂的,
崇明教他收拾桌子,拿回吧台洗那些杯子,
你看。”
他边说边占据了观测外围的那个屏幕,调出酒吧内3天前的画面。
“你看,除了刚到那天昏迷着没醒,
第二天开始,崇明耐心的教他,
白天都不睡觉了,你看他手笨的跟脚似的。”
快进的画面中被捡来的家伙不是打翻了杯子、就是挥舞扫帚打扫时用长柄在转身当间,不经意扫荡了身后的桌面。
各种事故中,崇明冲上来向难得看见的客人们快速弯腰道歉的身影显得格外滑稽。
画面中不多的散客不时消失,出现,伴随着崇明和这个家伙长时间发呆的样子,宛如静止画面。
“你看你看,这是理论上72小时之后的。”
画面一阵模糊,只能看到左下角日期加速奔跑着,飞速前进一会儿后重新调整为快动作默剧。
孟四宝的动作十分熟练的收拾着吧台。
“你看!”
斜眼拿细长的手指有些神经质的戳着另一个屏幕里的一小块。
画面中实时播放着现在酒吧内的情形,被捡来的家伙熟练的收拾好刚才几人残留的酒杯酒瓶,拿到吧台清洗,还把吧台收拾得井井有条。崇明反而趴在一张桌子上呼呼大睡。
铁柱坐在一个角落的桌边静翻看着什么。其他人都不见踪影。
“你看,你看!”
“呵呵!别激动。”
医生起身去冰箱也拿了一瓶瓶装咖啡。就在厨房餐桌边坐下,透过单向玻璃看向柔和灯光下的酒吧墙体。
“他这是熟悉了外界新环境,并不能说明原有记忆是否遗失。
但是,无论是否遗失,这种平静、稳定、没有什么变化,本身就是一种异常。
大概率排除了原住民,那么只剩下两个选项。
门外普通人。
呵,普通人进入门内肉体会受到损伤,很明显,他身上只有旧伤痕,而不是新鲜的损伤,这一点在发现他的时候就被排除了。
不然,我们也不会捡他回来。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
就是门内原住民和门外普通人的后裔。
也就是所谓的双边后裔,
那他就和你一样。
所以,你就是怀着这样的猜测,刚才才投票要留下他吧。”
医生喝了口咖啡,重新把盖子拧好,从雪白的餐桌上一个四方透明盒子里抽出一张雪白的餐巾纸,开始擦拭起瓶身来。他继续说到:
“可是,你也有顾虑吧,怕他真是疯的,无法交流。”
呼~
斜眼呼出一口气,斜斜递过来一个还是你懂我的眼神。
医生转过头,拒绝接收信号。
斜眼做了个失落的表情。
医生没回头。
可是,
万一,
他是特殊原住民,
异化时间特别长的那种呢?
这也是领队在完成观测期任务后,坚持要把他交接给协会的理由吧。
医生在心里叹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