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已逝,余光熹微,像是清晨,又像是黄昏。天地间不明不暗。王秀娟仍没开车灯。
白色的大众CC在峡谷边的马路上逶迤前行,车行的姿势标明开车人的心绪。峡谷不长,一会儿就开出去了。峡谷也不狭,向左仰望,还隐约可以见到那边山腰上的白马庙。
回想刚刚在娘家发生的一切,王秀娟又哭出了声。此时此地,坐在车里哭,可以大声地,毫无顾忌地。哭得大胆奔放,哭得汪洋恣肆,哭得畅快淋漓!
终于视线模糊了,看不到前面的路,她以为是自己眼睛哭瞎了,忙把车停了下来。
她揉了揉眼睛,又看了看手机,清清楚楚明明白的,时间显示是下午六点。睛睛没事,那就是天黑了。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想过要开车灯。
好像开了车灯,她就不能哭得光明正大似的。
光明正大?她从来都不能光明正大地做人做事,做女儿做妻子做母亲。
她搞不懂,为什么她的父母会那么的保守,那么的封建迷信!年轻恋爱时她不能带男朋友上门,但她哥哥可以;结婚后,她回娘屋不能和自己的丈夫同住一间房,但是哥嫂可以;离婚后,她大年三十不能回娘家过年,正月初几也只能在家待三天,但是哥嫂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二婚后,父母仍不让她和丈夫住同一屋,每次他们一回来,父母首先谈到的就是,给他们二人各摊一铺。她提出过抗议,但是哥嫂说了,除非他们死了,你这个当妹妹的才可以和妹夫在娘家同住一屋。
是啊!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可是,屋里的人多吗?女儿多吗?泼水,又有多少水可泼呢?她是水,泼了了次,又泼了二次,家里人还要泼她多少次呢?
如此遭人嫌弃!做为二十一世纪初期的大学生,做为有着国家正式单位的独立女性,王秀娟始料未及!
在娘家与自己丈夫同处一室就罪大恶极了?王秀娟的前夫罗鹏程是乡镇干部,自从去岳丈家里遭受到“特别对待”之后,就对去王秀娟娘家失去了兴趣,平常日子就说忙,逢年过节就说要加班,还是忙。忙来忙去,就把王秀娟的心给忙冷却了。王秀娟当时并没有关照到罗鹏程的心绪,认为娘家有这规定就按规定办,不就是不许住一屋嘛,忍忍也就过了,她见罗鹏程有情绪,还怪他这人小气多心。崇尚独立的她,固执地坚持一个人回娘家。可是,她发现她牵挂娘家人,娘家人却并不牵挂她,她回娘家勤快了些,娘家人又开始冷淡她起来。
后来她才发现,娘家人是嫌她东西拿少了,由于回得勤快,所以不是每次回去都大包小包,有时候想父母想得急了,竟然什么也没来得及去买,空着手就走回了娘家。
“一斤肉要多少钱?”
有一次父亲王建社吃饭时突然问她道,她没反应过来。她的母亲李宝桂愣了一下,没作声。哥哥王修国和嫂子张海棠对视了一眼,也没作声。
“八块多钱吧!”她看了看桌上也没猪肉,只有干板鸭和鸡蛋,想都没想回答到。
“下次你不用买什么,剁斤把肉回来就行了!”王建社说。
“好!”王秀娟回答道,仍然什么都没想。
后来,王秀娟每次回娘家都会记得剁肉回去。有肉,父亲王建社和母亲李宝桂脸上便有了笑意。肉八块一斤是不贵,但王秀娟一个月的工资也才四百,平均每天十三块。
但是,有一次,她剁了三斤肉回去,却没看到父亲脸上有笑容。一问才知道,家里才杀了一头猪,虽然见边子卖给屠户了,但好歹也留下了些猪下水和十多斤肉,暂时不缺肉吃。
“街上就没别的卖了?”吃饭时,王建社问王秀娟道。
“有,东西很多!就是没钱!”王秀娟边嚼饭边回答。
“你拿国家工资的没钱,那书白读了!”王建社很不愉快。
李宝桂怕他又把王秀娟读书时用钱的事情说出来,忙道:“刚参加工作嘛是没多少钱,以后会慢慢多起来的,毕竟是铁饭碗!”
“这铁饭碗要是王修国拿着就好了!”父亲变本加厉,说话开始硌起人来。
王秀娟听父亲如此一说,便不再吭声,也不敢去看哥哥,她可以通过眼睛的余光瞧见哥哥王修国的眼睛里白多黑少。
是你自己读书不认真,关我什么事?王秀娟心里也会反抗,但从来不敢说出来。
但是王修国不止一次地找她算过账:“凭什么送你读大学,却只送我上技校?”
王秀娟心里道:“我没留过级,你留过。你小学读了八年,我只读了六年。我初中直接考上了大专,你却连高中都是妈妈花钱买的。你学了美术专业,我没学过。你读技校连高中一起,读了整整六年,而我不读高中直接读大专只读了五年。你读的技校是自费的,我读的大专是公费的。算来算去,你花的钱比我多多了,可是,你还认为我占了便宜得了乖!”
但是,她没说出口。她怕哥哥打。哥哥读书不行,打人却行。她打小只知道认真读书,吃不好,也缺少锻炼,加上出生时是母亲早产底子本身就弱,所以,体质向来不好。而哥哥读书不用心,却吃得玩得,身体长得健壮,有的是力气。动不动就看成绩好的妹妹不顺眼,挥出拳头就打妹妹,当然也可能是扇耳光。
从小,王秀娟就特别怕哥哥。可是,怕归怕,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哥哥亲。
她就是这样的,家人对她再不好,也是她的家人。家人对她可以无情,但她不可以对家人无义。她是受过大学教育的,她有素质,有良心。
罗鹏程早看出王家人重男轻女了,常常冷嘲热讽王秀娟道:“你父母给你生了张热脸,你可以拿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呵!三天两头就往家里去,人家还以为我们罗家没给你饭吃,你得回去混饭吃哩!”
王秀娟道:“我吃自己的!既没吃你们罗家的,也没吃王家的!我有工资!”
罗鹏程道:“你别忘记了,你还欠单位八千块呢!你哥娶你嫂子,是你贴的钱吧?你是从单位预支了一年多的工资吧!还有,说不定哪天,你爸还要你还你这些年读书花掉的钱呢!你惦记他们是亲人,他们可不惦记你对他们的好!我只是作为一个外人,提醒一下而已!”
罗鹏程阴阳怪气的样子,真让人讨厌。可王秀娟又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
自从王建社和王修国商量好不许罗鹏程与王秀娟在娘家同住一屋以后,罗鹏程就开始和王秀娟施行AA制了。王秀娟为此和罗鹏程吵过,但是,没用,罗鹏程宁肯拿着工资去支援赌博的父亲罗尚堂,也不拿出钱来给王秀娟花了。
单位开始催债,王秀娟拿不出,只好采取节省措施,减少开支,减少回娘家的次数。还别说,这一招还真的有效。到了年终,还发了一笔奖金,第二年还加了工资,由四百变成六百,杂七杂八的一算,竟然可以抵还所欠单位的钱款了。
还了债的王秀娟着实松了一口气。但是,父亲却正式提出要她偿还她读书期间所花费的钱。共总三万,除去她给哥哥结婚时用去的一万,还得还他两万。
想着心事,天早已黑去,王秀娟却并没有意识到。直到车侧窗边上闪过一个比天更黑的影,她才一阵发怵,想到要开车。
“哎哟!你想要轧死我啊!”
发动机刚一启动,外面那个黑影就发出了惊天撼地的喊叫声。不是鬼,是人!
王秀娟旋开车灯,一看,金满月张开双臂,像一只巨大的蝙蝠,拦在她车前。被车灯一照,她脸上的皱纹显出了雕塑般的质感,而那双眼睛则像狼狗的眼睛一样,闪出绿光。
王秀娟弄半摇车窗,道:“你怎么下来了?”
“我要去街上买纸钱,你捎我一程!”
听金满月如些一说,王秀娟终于松了一口气。可她心里还是发怵的,她怕金满月会在她车上使手法,弄邪术。这个孤影独行的女人,这个活在半死半活、半人半仙、半清醒半疯癲状态中的女人,要搞点事情那可是眨眼之间的事情。
王秀娟犹豫着让金满月上了车,坐在副驾驶位上。她看得出金满月心情的愉悦。
“还是你好,知道我今晚就要去买纸钱,还在这个地方等我!到时候,我一定去白马娘娘前面求她保佑你,好人好报!”
原来金满月以为王秀娟是把车停在这里等她!
王秀娟擤了擤鼻子,清了清嗓子,勉强笑笑道:“是啊,我捎你一程总比你走路去要强吧!”
金满月忙夸张地点了点头,道:“那当然是,那当然是!”
一路上,王秀娟想着心事。没打算和金满月说多少话。可金满月却总说个不停,全是与她那死鬼丈夫刘光成有关的。
“你说我要不要给田淑芳也烧点纸?她那个杀人犯男人是不会给她烧纸的,你知道的!”
王秀娟被金满月这一席话惊到了,握住方向盘的手微微一抖,道:“你不是很恨田淑芳吗?怎么想到要给她也烧点纸呢?”
金满月嘿嘿一笑,道:“她有了钱,就不会再纠缠我家刘光成了。女人只要有钱,还要男人做什么?”
王秀娟开始还以为金满月是要发善心,准备行点积德的事,没想到无论怎么打算都不出她的小九九。
“说不定人家在地下是个富婆呢,她根本就不在乎你的钱!”
“怎么可能!谁给她烧钱?她那两个娶不到老婆的崽子,还是那个把我家刘光成杀死了的刘光荣!刘光荣那个杀人犯,他杀人下得去手,打老婆也出手狠毒,田淑芳最后还不是被他打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