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过去了,金满月对杀夫仇人刘光荣仍旧恨意不减,一提起他,便咬牙切齿。
在这样清冷的腊月二十九晚上,坐在车里,听一个陈年寡妇,表达她对仇人的切齿的仇恨,真的令人毛骨悚然。
外面偶尔有车经过,车灯晃了晃王秀娟的眼,又一掠而过。
驶过一段路灯照耀的马路,很快就到了街上。此时还有很多人在外面行走,街边店都开着门,杂货店老板似乎比白天更忙碌。这个偏远的乡村集市,地面不大,店子却很多,经营门类也比较齐全,可以很好地满足周边百姓的日常需求。
王秀娟白天才来过,和李宝桂一起来的,花了千多块,买了些年货。她是准备到娘家过年的,那个婆家,唉,她怕回去。可是,娘家就容得下她吗?唉,她又想哭。
“我到了,放我下去!看,那家店子,我常常在那里买的,纸好价钱又便宜!”
王秀娟不知金满月这个老寡妇为何突然之间变得精神矍铄起来。就因为看到了那个可以买给她好纸钱的杂货店吗?
她的眼睛在灯光的照耀下,熠熠闪光,充满了万般柔情。在她看来,那不止是店子吧,那是银行!那是给她存了许多钱的银行。她从银行里取了钱,就可以给她那死去三十多年的男人寄过去,让他有回家的路费。她相信,他过年时是会回来的,就像那些平日里在外面打工的男人一样,过年了都会回来的。外面再好,家仍旧是家。过年了,回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有的男人是挣了钱回来的,有的男人没挣着钱,也回来。他的男人属于后一种,没挣着钱,连路费都没有。不过,她不在乎,只要他肯回来,路费她可以垫付。
这个女人下了车,本是弓着的腰,到了店门前的台阶上却硬硬地直了起来,大着嗓门,道:“我来买点好东西!”
店家一听就明白了:“好嘞!我这就给你拿!——要多少?”
“两百块钱的——”
金满月把腔拖得长长的,好像要店子里的所有人都听见似的。但是,别人才不在意她要买多少钱的货呢。两百块在她看来是笔巨款,在别人看来,两百算个啥!
是啊,两百算个啥。在王秀娟母亲李宝桂眼里,一千都不算啥!她这次回娘家办年货加买各式用品加给现金,一共是五千多,李宝桂还嫌她花费太少,弯都没拐就把那话说出了口:“过一个年,你就只给我这点?”对,她只给了李宝桂两千八的现金,给了侄女两百的现金,可是,好还买了两千多元的东西啊!这对一个工资不高,还头上房贷的人来说,已经是颇大方的出手了。她之所以出手大方,也是因为,她准备在娘家过年。过年了,都要回家的。金满月都明白的道理,难道李宝桂不明白吗?李宝桂年轻时还当过村长呢,当过村长的李宝桂会不知道过年亲人要回家的道理?
两百块钱的纸钱,倒也不少,符合金满月的期望,足足有两大塑料袋。金满月万分小心地数了钱,递给店家,还笑着道:“我这钱可不是假钱!”店家转身把钱递给专门收钱的老板娘,笑笑道:“我卖给你的钱也是真钱,真正发财的钱,你善心发得好,保管你顺心顺意,要么个有么个!”金满月笑笑道:“我这是给我家刘光成准备的,过年了,他要回屋里来!”
“那蛮好的!他听到你要给他烧钱,一定开心得不行,说不定这个时候已经在往回赶了!”老板娘眯缝着眼睛,笑笑道。
“那不可能!他没钱怎么回来?坐车要车费,坐船要船费,就是租个单车回来,也要钱哩!”金满月提起袋子,准备出门,但又有点想听老板娘的回话,还不着急出门。
“他可以先到家后付账嘛,”老板娘道,“你都快烧钱给他了,他还不晓得跟司机说,先送我回家,钱我不少你的!”
金满月听得眉开眼笑,笑呵呵地走出了店门。见王秀娟还站在车边,道:“你还准备送我回去?”
王秀娟看了看她手中的袋子,沉实得很。心想我不送你,你怎么提回去?
谁知金满月道:“我不要你送!你开车回去吧!”
回去?王秀娟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回哪里去!
“上车,我送你!”王秀娟有些伤感,她真不愿意跟这个神叨叨的老女人多呆哪怕一分钟,毕竟她是白马庙村的“祸根”“灾星”,不仅克夫,还克子、克孙、克别人。可是,这个夜晚要是没遇到金满月,她还真不知该跟谁去说说话。店里的老板娘么?你花钱买东西,她倒是乐意和你说两句,你若是不买东西净想拉家常,她才懒得理你!
“我不要你送!我慢慢走,说不定可以在路上碰到我家刘光成!店老板娘都说了,他在往家里赶呢!”金满月的眼睛里有星辰在闪烁。可她这话,却把王秀娟给瘆得直想上厕所。她打了个寒颤,尿意就更浓了。她关上车门对金满月道:“那你先走吧,我去上个厕所!”
王秀娟去公共厕所解决了内急,回到车边,早不见了金满月。只听店老板娘在叨叨:“那个白马庙的神婆啊,年轻时还是个村花哩,要不是脾气不好,害死了自己的男人,哪里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啰!”那个男店家接腔道:“他男人是被他堂弟打死的吧!一扁担下去,脑浆都迸出来了!”老板娘道:“哎哟,听说是她把她男人喊回来的,本来和堂弟也没什么事的,她硬是添油加醋地说了他堂弟很多坏话,说他怎么怎么欺负她,她男人本来都说算了算了的,她却撒泼说,要是她男人不出手教训堂弟,她就去死!谁晓得,他男人根本就打不过堂弟,他刚把锄头举起,他堂弟的扁担就砸下来了——唉,要不是她扇风点火,她男人怎么会被别个打死!”
“这就叫作‘红颜祸水’!家有贤妻百事顺,家有泼妇必送命!”男店家道。
“听说当时她的两个娃全在那里,亲眼看到堂叔把自己爹打死!你说,这惨不惨!”店老板娘开始剥瓜子吃。
这时又进来一个买东西的,听到一截话,感到惊奇,就问道:“哪里又出人命案了?”
“没有!我在讲白马庙那个神婆的事!”老板娘道。
“那个啊!都过去几十年了,听他们村的王兴兵说,当年刘光荣和刘光成两家人就是问得争稻田的水起的纠纷。刘光成家的田在刘光荣家的上面,刘光成的大儿子把去往刘光荣家水田的水渠给堵了,想把自家的田灌满再放。后来,下大雨,刘光成家的田泄不出洪,田坎塌了。刘光成的儿子反过来又骂刘光荣,说是他故意不去修通水渠,让他们家田埂被冲垮的!当时骂得很难听,刘光荣四岁的儿子听到堂哥在骂自己的爹,就跑回去告诉了他娘田淑芳,田淑芳就跑出来说了大侄子几句,正在灶屋做夜饭的神婆听到了,拿着火钳就跑了出来,帮儿子的功。她拿火钳指着田淑芳的头,不分青红皂白地骂了很多,乡里妇女嘛,骂起话来是很难听的!”那男人道。男人看起来,五十岁上下。
“骂了什么?你讲出来听听!”老板娘故意说道。
男人道:“王兴兵没说,我也学不出来。不过,要你骂,你也骂得出来!”
“你个剁脑壳的,还跟我卖关子!”老板娘噘着嘴巴道。
男人笑笑道:“你看啰,你骂人多厉害啰!”
“我们女人再厉害也骂不死人,行凶的都是你们男人!”老板娘道。
“唉哟!你说白马庙那桩杀人案要不是女人太作,男人怎么会打起来啰!你别看那神婆现在七老八十的,原来可是个厉害角色!动不动就找人放死的!要不是她放死,他男人会去打别个,又怎么会被别个打死啰!”男人道。
“还是怪你们男人爱动手!”女老板道。
“那他对你动手了没?”男人指着男店家道。
女老板娘白了他一眼,道:“现在他还没有,领了证后还不晓得!”
“哟!”
“那个神婆打半辈子单身不也过来了?这婚我是结怕了!”
“你不一样,你还年轻嘛!”男人道。
女老板道:“神婆男人被打死那年,她才三十五岁!我今年都四十二了!”
“那又怎么样嘛!老牛吃嫩草,小刘不才四十岁嘛!四十岁的光棍可是宝哩!”男人道。
“你说哪个老牛吃嫩草啰!”老板娘抓起一把瓜子就朝男人身上扔去,那样子,不像是发火,倒像是打情骂俏。旁边的男店家笑了笑,没说话,转身又去搬运货物了。毕竟还没拿证的,他还没有多少话语权。
王秀娟刚刚听到的故事版本王兴兵跟她说起过,和刚刚这男人转述的差不多。王兴兵是王建社的亲弟弟,是王秀娟的亲叔叔。但是,他们两兄弟向来不和。但比起刘光荣与刘光成那种堂兄弟关系,他们两兄弟还算是好的。毕竟刘光荣杀死了刘光成,但王兴兵还没有杀死王建社。不过,架势已经做过的,只是一个还没被杀死,一个还没去坐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