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娟胃出血,住院了。对于王秀娟大年初一就被送进医院这件事,赵家人心有不悦,可谁都没说出来。当然,对她初一早饭时,提出离婚一事,赵家人却背着她,郑重其事地商量起来。
赵父当然先问了赵平凡关于他外面有女人的实情,赵母抢了话头道:“那个女的比王秀娟年轻,能生。要是平凡和她结了婚,除了这一胎,还可以再生一胎。”赵父看了老伴一眼,道:“你都知道?”赵母点了点头,脸上还带着自得的微笑。赵父耸起双肩深吸了口气,又看向赵平凡道:“你打算怎么办?”赵平凡扯了扯棉衣的拉链,沉思片刻,道:“离吧!没有孩子,在一起也没意思!”赵父道:“那你当初为什么偏要娶这么个二婚?叫你别娶你不听,现在知道没孩子的苦处了?”赵平凡瘪了嘴,鼓起腮帮子,眼睫毛扑闪着,又道:“可说实话,我还有点舍不得。”赵母伸手过来掐了一下赵平凡的胳膊,道:“你舍不得她什么?不就是有一份工作吗?现在做什么没钱?一定非得要有个工作?”赵平凡低头不语。
一家人又沉默起来。赵父赵母知道,照赵平凡的能力,养自己都勉强,要再养一个孩子和一个没有工作的女人,那着实有些困难。而他们已经帮老二养了三个孩子,且老二和老二的婆娘也没工作。如果让他们再养赵平凡一家子,那这日子的确没法过。再说了,还不知赵平凡外面的那个女人怎么样,要是再如老二的婆娘一般不事劳作而只知挥霍享受,那这家子还真前途未卜。
“唉,这可怎么办呢?能生孩子的没工作,有工作的又不能生孩子!你说怎么办呢?”赵父像是问老伴又像是问赵平凡。赵平凡拿出一根烟,抽了起来。赵母瞪了他一眼,问:“你何时竟抽烟了?”赵平凡没理她。赵母又问:“那这事你看怎么办?”赵平凡也没看母亲,只朝前吐了个烟圈,轻声道:“这两年我没存多少钱,有那么点钱也给小兰了。——要是王秀娟能分给我一点钱,我就和她离!”赵母叹气道:“她怎么可能还给你钱?”赵平凡轻声道:“她县城那套房子可是我们的婚后财产。”赵父道:“对、对,这一点你倒是提醒我了!”赵母恍然大悟,道:“唉,吓死我了,我以为你是舍不得她的人呢?”
他们能想到的,王秀娟也想到了。她现在躺在病床上,胃像灼烧般疼痛,头脑却像冰一样冷静,像水一样清醒。如果她主动提离婚的话,婚后那套房子该怎么分?按说,赵平凡是婚内出轨,理应净身出户,房子该归她,更何况房贷一直是她在还。她突然觉得自己根本就不该主动提离婚。凭什么呀!他出轨,他在外面把别的女人的肚子搞大了,凭什么让她来提离婚?要提也是他先提!此刻,她的病床前一个人也没有。手上扎着针,病床边的铁架子上挂着两瓶药水。药水顺着透明的管子,一滴一滴往下流,她听不到药水滴下的声音,却感觉到扎针处皮肤的冰冷。还有,破碎的心被药水一冷,竟让她感到了痛。
金满月那天听到那个晴天霹雳时,心也很痛。痛到什么程度了呢?痛到被人送进了医院,然后,在医院里醒来后,又揪住自己的胸口猛捶,仿佛要把它捶停不可。又或者是,想把它从胸口掏出来:她着实不想活了!
刘晓军不仅在十六岁那年开始与表妹吴慧芸谈恋爱,而且还在他父亲刘光成的尸骨未寒时发生了关系。那时,金满月只知道哭,哭得昏天暗地,哭得想随死鬼一同变鬼,哪晓得自己十六岁的孩子会在自己的娘屋避难时与自己十四岁的外甥女搞在了一起!她与同父异母的金枫香是仇敌不假,可刘晓军与吴慧芸却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亲的表兄妹啊!他们竟然搞到一起去了!
那时的刘晓军正因父亲的去世而痛悔不已。他已经意识到,父亲的死与自己有关,要不是自己人为地去制造一些祸端,父亲也不会死。凶手是堂叔刘光荣不错,可凶手真的只有他一个吗?他深深地意识到,自己也是凶手。捧着父亲的遗像一路跪拜着送父亲上山时,他才意识到父亲的确死了,的确被自己惹出的祸端给害死了。金满月的娘家人把他接过去之后,他暗地里天天哭,天天哭,甚至想到了死。他爬到外婆家后面的高山顶上,又扯着葛藤攀到悬崖边的一块大石头上,朝下望去,野草阴阴,山谷深深。他想呀,要是就这么一头栽下去,那该多好!他坐在石头上,哭一阵,想一阵;想一阵,哭一阵。又多次往崖下望去,有几次甚至闭了眼,张开了双手,做好了一跃而下的准备。可是,那年轻人对于未来的朦朦胧胧的憧憬,又使他留恋这万物葱茏的世界。有鸟雀从头上飞过,成双成对的,竟让他产生了羞涩的恋爱的冲动;有云霓在天边织结,那般美好与绮丽,真正叫这个少年向往啊!
他擦干眼泪,静坐在石头上,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待到黄昏已深,只留下足够探路的光线,他才又扯着葛藤麻利地溜下石头,再沿着石板路下山去。隔着老远,就闻见了外婆家炊烟的味道,依据那炊烟的味道,就可判断出外婆家炒了什么菜,他可以得到怎样的饮食享受。他禁不住咽了咽口水,用以告诉自己,饿了的话可以回去吃饭的。夕阳早已下山,观彩霞的黄金时段已过,还好,他在山顶上没有错过。比之山下,那里才是最佳赏景之地。此时,天边仍有余霞,但地面已经很暗,只能根据熟悉的感觉探路前行。回到外婆家,屋里还没亮灯,待他到家,外婆才扯亮了灯,招呼一家人吃饭。他在外婆家时,外婆的一家子无非就是外公外婆加他们兄妹,而此时,却又多了一个人,他的表妹吴慧芸。
“表哥,你回来啦?”吴慧芸在灯光下羞涩地看着刘晓军。她的眸子,像天上的星子一样,闪着光亮。灯光在她的星眸下黯然失色。灯下的她是笑着的,她的笑容和发丝闪动着少女的柔情,在这农家小屋里,的柔情像蜜一样甜,像花一样香。
刘晓军呆怔了半晌,才低直直地应了一声:“嗯。”
饭桌上,外婆和妹妹刘晓红问他去了哪里,他也没答。外公则说:“你管他去哪里,这么大个人了,又不会丢。”吴慧芸则一直没说话。她吃饭也很斯文,不同于刘晓红的狼吞虎咽。从与妹妹的比较当中,刘晓军更增添了对吴慧芸的好感。
那次见面以后,二人会常常不期然地碰面。那时,吴慧芸还在读书,而刘晓军已经辍学。说是不期然也不全是。有好多次,都是刘晓军走到吴慧芸读书的必经之路上去等她。远远地见她走来,他才转身朝回走。然后,装作是碰巧遇见的样子。那是一段山路,一段长长的山路。二人边走边说,说着说着就到了山路的尽头,这时才发现,山路并没有平时觉着的那么长。走出树木丛生的山路,就是田土间的小路了,二人也仍说着话,但总觉说得没那么自在了。
常常是刘晓军说,吴慧芸听。刘晓军把自己的苦闷与愧疚说给吴慧芸听,吴慧芸先是安安静静地听,等他说完哭完,就温言温语地安慰他。如果是在那段少有人来的山路上,她还会拿出白底蓝花的手帕替他擦泪。
“芸妹,你知道吗?我感觉是我杀死了我爸,我该拉去枪毙!”刘晓军捧头大哭。他的刚刚变嗓的声音,还有些嘶哑,就是这样嘶哑的喉咙里发出的带着痛苦带着悔恨带着压抑的声音,回响在寂静的山林里,更让人觉得痛苦的沉重悔恨的真实压抑的力量。吴慧芸对表哥的痛苦由理解到接受,再到感同身受,再到想同他一起承担。
那段日子,外人看刘晓军只觉得他沉默寡言,不爱说话,毕竟他刚刚失去父亲。只有吴慧芸才深入了解他的内心。他不仅只有失去父亲的悲伤与痛苦,更有深深的懊悔和自责。而这样的心事,他从来不曾对外人提起,包括母亲金满月和妹妹刘晓红。他觉得父亲的死与母亲也是有关系的,他与母亲都是害死父亲的凶手。可是,他不能怪母亲,要怪也只能在心里怪。毕竟,母亲与父亲是恩爱夫妻,失去丈夫的母亲比失去父亲的他更痛苦。事实也是如此,母亲对父亲的去世难以接受,悲痛欲绝,精神都显得有些不正常了。除了哭还是哭,在外人面前哭,在父亲坟上哭,在白马庙里哭。哭还不能解恨,于是把愤怒砸向了堂叔的老婆田淑芳。人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没有一个畅通的发泄渠道,人会被自己给逼死的。
吴慧芸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成了刘晓军的一个发泄情绪的渠道。
“你不用自责,那不是你的错,你只是被生活给欺骗了,你要相信你自己!”吴慧芸安慰他道。正读初二的吴慧芸还把自己学过的普希金的一首诗念给他听: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
渐渐地,他觉得世界上只有吴慧芸才懂自己。他视她为自己的知己。两个人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有抒不完的情。为了吴慧芸,他还学会了吹竹叶,吹口琴。那段日子,是他人生最阴晦不明的日子,也是他青春时光中最阳光灿烂的日子。每逢周末,他都会邀请芸妹去屋后山顶玩,两人爬上石头,看蓝天白云,享山泉清风。他吹竹叶,芸妹则侧耳倾听,仿佛那是天籁之音;他吹口琴,芸妹则跟着琴音轻哼着,仿佛有一双手携着两人穿越千山万水,抵达人间乐园。两人情到深处,禁不住亲吻起来。后来,更是情不自禁,两人在一片竹林间的小茅屋里偷食了人间禁果。那是禁果,也是美味。一旦初尝,便恋恋不忘。因为相恋,所以相缠。两人缠绵不已,竟至于芸妹忘记了那天不是周末。两人睡至傍晚,才想起那天是周一。
芸妹回到家自然挨了骂,第二天回到学校也免不了挨批受罚。可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毕竟爱情果实的甜蜜,会让人忘却外界的痛苦,最令她烦恼的是,她发现自己已经两个月没来例假了。她多少有些知道,她是有了。这可怎么办?她既不敢告诉刘晓军,也不敢告诉母亲金枫香。她只是不再和刘晓军去约会。她着实有些怕了。金枫香是过来人,她从女儿的细枝末节中发现了她的秘密。她也没逼问女儿孩子是哪个的,她只像当年对待自己的未婚怀孕一样,用一种极为原始极为残忍的方式,把孩子从女儿的肚子里给弄了出来。弄下来后,她冷静地对女儿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犯过错,也弄掉过一个孩子。这并不算什么,所以你不要伤心难过。当然,作为一个女人,你还是要自珍自爱一些。书你就不要读了。出去打工吧,在家里坐完月子后就去!至于那个让你怀孕的男人,不管他是谁,都不要再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