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满月一门心思对付吴慧芸的日子里,田淑芳迎来了自己人生的春天。她带着孩子们每天在白马溪边的房子里认真而愉快地生活着。白天孩子们去村小上学,自己则去山上砍柴割草,去地里打理禾稻蔬菜;晚上回到家里来,煮饭炒菜,烧水喂猪,让屋顶上飘出炊烟,让山谷里回响猪咴咴叫的声音。孩子们回到家里来,放下书包,去灶前给母亲添些柴禾。如果有红苕,一定要在灶膛的灰里埋一个。如果发现里面已经埋了一个,且已经熟得透出诱人的香味,则两弟兄就像发现了新鲜玩具一样,惊叫起来。灶前的火光映着孩子们的脸,瘦弱的脸庞上被火光一照,被火子一烘,显出一抹红色来。田淑芳看着孩子们的脸,突然觉得日子里也闪着光亮。
开饭了,红苕的香气仍在,菜香味又扑面而来。桌上很少见肉,但最近田淑芳似乎大方了些,归根结底是袋子里有钱了。她给孩子们炒了四道菜,除了平常吃的酸辣土豆丝和清炒白菜外,还加了一个香葱煎蛋和一个青椒炒肉。孩子们不懂谦让,看到了肉,便一手抓住红苕,一手拿着筷子去夹肉。两双筷子同时伸进装肉的菜碗,然后,各自夹了满筷子的肉,放入嘴里嚼。田淑芳咽了一回口水,问孩子们好吃吗,孩子们则忙着咽菜没有回答,只从喉咙里发出吞咽的声音。他们实在是太饿了,上了一天的课,能不饿么?他们实在是太馋了,隔了一个月没吃肉了,能不馋么?两个孩子只顾自己吃,都忽视了母亲。田淑芳把筷子伸出去,快要接近肉碗的时候,又缩了回来,然后伸向盛土豆丝的碗。
酸辣椒炒的菜下饭,农村人都知道。这几年,田淑芳吃了太多太多坛子里的酸菜。有时候,做工做累了,口苦舌干,胃口不佳,她都会炒些酸菜来下饭。酸豆角、酸辣子、酸白菜、酸青菜、酸笋子、酸萝卜、酸莴笋,只要腌在坛里能变酸的蔬菜,她都腌过。坛子就是她的冰箱,就是她的贮菜器。有时累得动不了,实在不想去地里摘弄新鲜蔬菜,甚至不想揭锅炒菜时,坛子里的菜就成了她唯一的下饭菜。她吃,孩子们也跟着吃。她饿,孩子们也饿;她吃得津津有味,孩子们也吃得津津有味;她吃得打饱嗝,孩子们也吃得打饱嗝;她像老牛反刍一样满嘴全是返回的酸味,孩子们也一样。就算是每天几乎都有酸菜酸味入口,田淑芳和孩子们也从未感到过厌倦。这次,碗里见肉了,孩子争着去吃肉,自然忽略了这碗酸辣子炒土豆丝。但她也没把它全吃完,毕竟那肉有限,孩子们吃完肉,还会来吃土豆丝的。果不其然,他们吃完手上的红苕,吃完那碗肉,便盛上饭,开始来夹土豆丝吃。最后,那四道菜全吃得滴汤不剩,蛋碗和肉碗被两个孩子卤了,土豆丝碗被田淑芳自己卤了,剩下的白菜汤也被孩子们倒进碗里分吃了。饭桌上掉下的饭,也被孩子们用手捡着吃了。最后,木桌子上只剩下了光秃秃的碗。碗实在是干净极了。可以不用洗。
屋外,狗传来叫声。它也饿了。没办法。只能让它和猪吃一样的。田淑芳提着猪食去猪栏喂猪,见着狗碗,拿勺随手一剜,掏出半勺,倒在碗里。狗试探着凑过去闻闻,舔舔碗边,又舔舔碗里的汤水,舌头卷起些水来,显然觉得那味道不怎么样,于是它抬了抬头,望了望主人的背影,发现自己不可能再得到更好的食物,于是,便草草地吃了一些。没吃完就走开了。它一走开,鸡们就凑上去了。鸭子还在溪水里泡着,暂时还不会来抢东西吃。可就算饿,也不敢来抢。鸡的喙子太尖利。它们怕。
傍晚时分的田淑芳家是热闹的,充满着人间烟火气。这段时间,金满月一家没来搅扰,她感到了生活的乐趣。原来,她做为一个杀人犯的妻子,也可以像人一样地生活。没有刘光荣,她带着孩子,也可以把日子过得很幸福。但最近,她又有了一些别的烦恼。她不敢对任何人说,甚至包括李宝桂。
李宝桂自打被刘晓军撬了村部办公室的大门,盖了公章之后,心里一直闷闷不乐,加之王建社又常常故意和她闹些莫名其妙的矛盾,心里就更郁闷了。她反倒想找个人来说说话,她本来想去找田淑芳说的,可她发现田淑芳似有意无意地在躲着她。她好几次想开口说话,远远地见着田淑芳,眼见着要朝这边走来,可一转眼的功夫,她就另外走了条路,和她岔开了。李宝桂自我反省一翻,觉得自己并未得罪过田淑芳。然后,又想起那钱的事情。她自然就想到了另一层。
她回去后,也没跟王建社闹。王建社跟她分居的事,她也没跟别人讲。白天里还是在一起吃饭,一起商量家里大小事情,只是晚上,各睡一床。李宝桂暗地里流过泪。她知道王建社变心了。那个田淑芳不就比自己年轻几岁么?她有什么好的?这时候她也会如金满月一般称量起田淑芳来:她晦气,她命硬,她倒霉,她活该,她归根结底是个杀人犯的老婆。作为一村之长的李宝桂,可以同情怜悯田淑芳;但作为女人的李宝桂,特别是自家男人的魂被勾走的田淑芳,内心里特别恨田淑芳。当然,她也知道,田淑芳威胁不到自己的家庭。王建社不可能和她离婚,再去娶田淑芳。毕竟田淑芳的男人还蹲在监狱里,迟早是要被放回来的。当然,她男人提出过离婚,可田淑芳不答应。她不答应自然有她的考虑。一是有个男人就多有一层保护,二是孩子还是要亲生爹爹的,恁谁也抵不了孩子的亲生爹爹。再者,她又能嫁给谁呢?单她嫁是可以嫁出去的,可带着两个儿子,谁要呢?是啊,谁要呢?就算王建社对她有那份心,也没有要停妻另娶的胆。李宝桂内心嘀咕道:量他也没这个胆。
李宝桂是个要面子的女人,再加之自己又是一村之长,深知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她知道王建社精神出轨是确凿的,但肉体出没出轨尚没有证据。于是,就开始盯王建社的梢。尽量不让王建社接近田淑芳,就算是两个人在一处山上两个地方砍柴也不行。王建社反手撇着扦担,挂着柴刀出门,李宝桂也会背个篓筐,拿把草镰跟着出门。一路上就那么边割猪草边目视着王建社的去处。他的目光从来都是东瞟西望的,像那渴极的沙漠旅人在搜寻清泉。他的目光里有泉水,也有朝阳。远远地看到田淑芳也拿着扦担进山了,王建社才回过头来,看看有没有人,再朝四处田野瞄了瞄。然后,看到自家的田坎上长了草,就故意走过去,扯草。扯起草往田间的泥巴里踩,踩下去后,又去扯。直到让别人觉得他是来田里干活的,而对他的下一步行踪失去兴趣。当然,对他的行踪感兴趣的,只有李宝桂。准确点讲,那不叫感兴趣,那叫瞎操心。
李宝桂的行踪却常常被王建社发现。他板着脸,也不说话,就低下头干活。等她失去了耐心而必须回去照看猪们、鸡们、鸭们和处理一些公务时,他才离开田间,依旧朝山上走去。到了傍晚时分,也总会挑着重重的一担柞木柴出现在大门口。满头是汗,脸色铁青,像是饿坏了的样子。李宝桂这时也没敢再说他什么,只着王秀娟去喊他来吃饭。往往在这时,王秀娟也最委屈。王建社常常把对李宝桂的不满挂在脸上,面对女儿也不会变得和颜悦色。王秀娟见着父亲的脸色,常常忘了喊他吃饭,最后在饭桌上,李宝桂和王建社较劲时,年少的王秀娟就成了出气筒。而这时候,哥哥王修国就会盛满一碗饭,端到外面去吃。吃完再盛一碗,再去外面吃。他才不会因为家庭氛围不好而受到吃不好饭的惩罚。王秀娟则不同,只要饭桌上气氛不和谐,她就胆战心惊,提不起胃口。
年少的王秀娟知道家里会下一场暴风雨,但不知会何时下。终于有一天,母亲李宝桂哭着从外面跑了回来,瞧也不瞧一眼正在做作业的王秀娟,一个人钻进屋子里,衣服也不脱就躺倒在床上,蒙上被子,使劲抽泣。那晚,母亲破天荒没有做饭。父亲回来也板着脸,没说话,也没去做饭。哥哥王修国仿佛知道家里要下雨一样,竟然跑到同学家去混饭吃了,没回家。王秀娟战战兢兢地收好作业本,放好小板凳和长高凳,然后,去灶屋淘米做饭。最后,就她一个人吃饭。父亲王建社不知跑哪儿去了,母亲李宝桂则还躺在床上,不知是死是活。想到死活的问题,王秀娟慌了,忙跑向母亲的房间,却发现门栓了。于是,她大声呼喊着,眼泪像白马瀑布一样,奔涌而下。聚集起来的委屈和不解,通通融汇在泪水里,涌出眼眶,沿着两颊向下奔腾。大概是王秀娟的哭声太过凄厉凄惶,李宝桂怕惊动了村里人,于是,开了门,大声对王秀娟道:“你哭什么哭,大人间的事,你懂什么!”王秀娟抬头看向母亲,只见母亲的眼睛红着,鼻子也红着,但是没有了泪水。一定是刚刚才擦干的,抑或是哭干了,没泪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