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宝桂终究是当村长的,有什么委屈,只会藏在家里哭泣,出到外头仍是一副抬头挺胸的干练模样。自从她发现田淑芳与王建社在白马庙柴山那见不得人的勾当之后,她便不想再同情田淑芳。
那日,她并未像往日一样跟踪王建社,只是想去柴山脚下接点清水来喝。柴山脚下有一眼泉水,水质清澈透亮,冬暖夏凉,入口生滋,李宝桂自砍柴时喝过一次后,便念念不忘。那日,她在家中忙完家务,顿觉口干舌燥,便决定拿开水瓶去接点山泉水来解渴。她刚接完水,就发现田淑芳边系裤带绳边从柴山上下来,明显是循着泉水而来,料想来也是渴了。李宝桂看到她那副样子,已经疑窦丛生,再仰头一看,见王建社正搂着一捆柴朝山上走,头也不回。她也不躲,正面迎视着朝泉水走过来的田淑芳,田淑芳猛然见到她,也一愣。然后,两个女人像两座雕塑一样,在青山绿水间,互相对视,凝然不动。李宝桂眼球瞪得浑圆,像是一对即将炸裂的黑气球。手中的开水瓶,则随她剧烈颤抖的手抖动着,像是一颗随时可能扔出去的炸弹。
李宝桂感觉自己丧失了抓地力,就要从这柴山脚下跌入白马谷去。白马瀑布的水声回响在白马谷里,空洞又浑厚,声音大得惊人,简直要把人的耳膜给震破。想是白马水库放闸泄洪,水量剧增的缘故。这水声足以掩盖有些丑行的发生。李宝桂的愤怒被那巨大的水声搅扰得扩散开来,眼看就要爆发,谁知田淑芳竟转过身,飞快地跑了。跑向了瀑声深处。就算是李宝桂扯破吼咙大声骂,她也听不到。她望向田淑芳跑去的地方,眼睛顿时模糊起来。再抬头看一眼柴山上面,王建社也消失于山林深处。一个入海,一个入山,什么证据也没有了。李宝桂感觉自己像做了个噩梦一般。水也没接,开水瓶也从无力的手中掉落下去,滚到了路坎下面的杂草丛中。她本想冲进白马山去把王建社拉出来,问个究竟,但终究感到虚无与寂寥,于是,浑浑噩噩地往回走。走到家里,自己躺床上哭了一顿。王建社回来后,她张耳仔细听着,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希望他来向她解释,服个软,承认他错了。甚至,让她捶打一通,出个气。但是,没有。他仿佛对她彻底死心了一般。
她借由出差开会去县城里呆了几天,回来后,见村部围了很多人。王兴兵一脸坏笑地告诉她,金满月家又出卤事了。李宝桂白了王兴兵一眼。她对王建社恨之入骨,对他这个老大不小仍不肯娶妻的弟弟王兴兵也没有好感。而她也知道,王兴兵觊觎她的村长位置已久,曾去乡政府告过她的黑状,没达成所愿后,又去白马娘娘前诅咒过,希望白马娘娘能把李宝桂从村长的“宝座”上拉下来。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与金满月是一路货色。然而,他虽然帮助过金满月,送她去医院,让她死里逃生,但他却又与不记恩只记仇的金满月有过节,讲不来。金满月性格倔强,强起来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女人,与田淑芳比起来,女人味是差得远了。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倒让全村的女人放了一百个心,因为,这个年轻的漂亮寡妇,根本就威胁不到她们的幸福。而田淑芳则不一样,她看似柔弱的外表下,有一颗滋长野草的心。
李宝桂自从那次事件之后,对田淑芳的态度便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变。相反,她对金满月的感觉竟好了起来。看到王兴兵幸灾乐祸的样子,她又白了他一眼。她这个白眼让王兴兵有些莫名其妙。他还以为他告状的事情让她给发现了。他不知道她早发现了。因为,她不喜形于色。殊不知,她这是“恨屋及乌”。谁叫他是王建社的弟弟呢?她看他们弟兄二人就没一个好东西。一个剥夺了她家庭的幸福,一个想让她在事业上倒台。她有时候就想,嫁到王家来就是一个错误,就如同金满月嫁到刘家来也是一个错误一样。金满月一直在守寡,现如今轮到她李宝桂了。想起王建社与田淑芳那档子事,想起王建社对待自己的态度,她就觉得自己被命运判了守寡的罪。是的,守寡其实是命运在给女人们滥用私刑。不同的是,有一种寡让人守得大义凛然,有一种寡让人守得冤屈难伸。李宝桂咬了咬嘴唇,站在村部最高一级台阶上,虚眼望向远方,眼里涌上一层湿意,颇有些悲慨。王兴兵看着嫂嫂的眼神,有些捉摸不透。
金满月家是真的出事了。出事的却不是金满月,而是他的儿子刘晓军。刘晓军也没出多大的事,他不过是拘留十五天后被放了出来。放出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吴慧芸。但是,他没找着。不仅他没找着,吴慧芸的娘金枫香也不知她去了哪里,她的爹张弹匠也不知道,她的真正的爹吴老师也不知道,和她一起打工的姐妹们也不知道。吴慧芸就像从世界上消失了一般。金满月得知吴慧芸不见了,开始也是高兴的。可是,随着事态的发展,她又有些心慌。刘晓军看出了母亲金满月有些不对劲,于是转过来问她。一是问她知不知道吴慧芸去了哪里,二是问她对吴慧芸做了什么。金满月当然说不知道,也摇头说她什么也没做。刘晓军看金满月神情紧张,欲盖弥彰,就知道吴慧芸的失踪与她脱不了干系。
这时候,有人说看到过吴慧芸,她在某个风黑月高的夜晚来过白马庙,那人说的白马庙,不是白马庙村,而是供着白马娘娘的白马庙。当然,那人并不认识吴慧芸。他只记得有个生面孔的年轻女人从他面前经过,好像去了白马庙。现在听刘晓军在找他的女人,于是就把自己见到的说了出来,并且还强调说“我只是见到一个和你说的情形差不多的女人。当然,那个晚上也没有那么黑,月光很圆很亮”。刘晓军据那人所说的情形推算出吴慧芸来白马庙的时间,正是他出狱的前晚或前前晚。那个时候,她来白马庙做什么呢?他再用严肃的目光探寻那人,想得出答案时,那人怕惹事,摊开手说着“其他的我一概不知,你别再问我”就跑开了。他从刘晓军的眼里看出了杀气。这小子从小到大,眼里都含着杀气,白马庙村的人都知道,且又刚从拘留里所放出来,眼中的杀气就更像那蒸笼里的蒸气一样,噌噌噌往外扑腾。
刘晓军见那人跑了,就又转身来问金满月:“她来白马庙做什么?”金满月也不想看到儿子眼中的杀气,于是别过头去,嘀咕着道:“她去白马庙做什么,问我我怎么知道,要问就去问白马娘娘。”刘晓军狠狠地白了金满月一眼,仿佛从来都不认识她,一见就成仇家一样。白了那一眼之后,就撒腿朝白马庙跑去。他真的就去问了白马娘娘。当然,什么也没问出来。那一刻他就纳闷了,白马娘娘分明就不会说话,怎么自己那个神婆母亲平时就有那么多话和白马娘娘说,并且每次都像是得了什么旨意一样地满载而归呢。他生平第一次吼了这个他娘视如知己的菩萨,甚至扬起手做出要猛推一把那个泥塑品的姿势。但他的目光一触碰白马娘娘那万物皆空的慈祥目光,便止住了内心的冲动,将手停在半空中,再慢慢放下。他感受到了某种力量,他也感觉到了某种不祥的预示。于是,他不由自主地双膝一软,跪在蒲团上,先是直挺着上身,盯着菩萨看,既而伸直手拉长腰向前扑去,做出虔诚的匍匐状,嘴中念念有词,像是对菩萨有所求。他要让菩萨知道,他是他母亲的儿子,而他的母亲与菩萨那么亲近,希望菩萨也赐予他某种谕示,告诉他他所爱的女人的去向。
然而,白马娘娘仿佛不认得他一般,没有想他之所想,急他之所急,仍自微笑地,目中无物地看向前方,那感觉就是对他的苦难视而不见,对他的祈求无动于衷。终于,他又来火了。噌地站起来,踢了一下眼前的蒲团,指着菩萨破口大骂道:“妈的,你装什么装!”然后,转身就走,走到庙门口还扭过头来,对着菩萨狠狠地白了一眼,就像白他母亲金满月一样。那一刻,在他心里,白马娘娘就是金满月,金满月就是白马娘娘。
找不到吴慧芸的刘晓军只好蹲坐在村部前面,向村干部要人。他口口声声说有人看到吴慧芸来过白马庙,是在白马庙走丢了的,那白马庙村就得负责。李宝桂向围观的群众了解情况后,就和其他的村领导班子关起门来商议该如何处理这事。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既不见人,也不见尸。这如何是好!”支书说道。
“爹被打死,也没见他这样,丢了个女人就成这样了,孬!”妇女主任说。
“他这是无理取闹!你们怎么这么纵容他,让他蹲坐在这里两天两夜!”李宝桂道,“他不久前撬了村部的窗户,偷盖了村里的公章,才从派出所放出来,如今又来村里闹,难道是嫌蹲得还不够?”
“对啊。他现在是吃准我们村部这几个人了,一点家务事也闹到村里来,真是带坏样!要是每个人都像他这样,那我们天天都有办不完的事!唉,真是唯恐天下不乱!”会计说。
大家又沉默了一会。
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大喊道:“找到了!找到了!”先是一阵哗然,接着一阵寂静,然后又突然爆发出一声炸裂天宇的悲叫声,如狼嚎,如狮吼,如虎啸。怎么啦,怎么啦!几个村干部惊坐而起。就有人挤到门边说:“死了!死了!那个女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