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国将军江家与当朝宰辅杜家正暗搓搓的商量亲事,据说已经行到纳吉这一步了,她那父皇虽然昏庸,关键时候头脑竟突然清明起来了。
两大政权的结合,这是公然挑衅孟氏的皇权,视皇权于无睹。就算嘉和帝为君不仁,为父不慈,也还没有到让人将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还不自知这一步。
“他江家、杜家想干什么?他们眼中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了!”嘉和帝困兽一般地在大殿中来回踱步,吓得孟梓林惶然欲泣,朝槿却只是冷淡的看着她的父皇疯了一般的嘶吼,抱紧了瑟瑟发抖弟弟。
江止澜和杜晚眠绝不能在一起,这是清平公主的使命。若说那使命掩盖下还有一缕私心,她此时也还未曾察觉。
没有谁对谁错,她是圣安朝的长公主,自当为守住孟氏的江山而努力,这是在嘉和帝看来,他这养了十五年的女儿唯一能回报他的机会。
孟朝槿对此并没有怨言。
清平公主十五岁,她很自负,她以为凭一己之力可以扶大厦于既倒,并愿意为此付出所有。年轻人,总是这样一腔热血,不撞南墙不回头。
朝日早朝,嘉和帝突然宣布了一件事,着实让一众大臣惊了一惊。派清平公主代表皇室去天宣城赈济灾民。
宣城本是南方第一古城,鱼米之乡,繁华富庶,而今却是洪水决堤,饿殍遍野的重灾区。
嘉和帝一夜之间变得不再头脑昏聩,竟能看见民间疾苦了?群臣内心复杂,一时间不知该喜该悲。只是皇帝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人嗅到了一丝山雨欲来的味道。
神情看不出喜怒的帝王高座于王位,似是心血来潮般:“江侍郎年少有为,武功高强,派他护送清平去宣城朕也能放心,不知护国将军意下如何?”
圣安朝女子地位并不低,何况是当朝嫡长公主,是以公主前往赈济灾民之事在情理之中,护送公主出行者也理应是年过而立,经验丰富的羽林卫统领才是。不说江侍郎的身份不合适,就说这男未婚女未嫁的,孤男寡女,同行一路,怎么想都不合礼数。
再说这江杜两家一武一文,江家掌贯圣安朝大半数军卒兵马,杜家将朝堂政权紧握在手,两家小儿女交好已经成了盛京街头巷尾人人皆知的一段郎才女貌的故事。
更有传言称两家已暗地里开始商量亲事,准备打皇帝一个措手不及。虽是传言,却也没有冤枉他们,两大家族的联姻对双方皆有好处,权势熏心,以至于他们赌着自己能先斩后奏,婚事成了之后,嘉和帝沉迷成仙之道或许懒得管也未可知,做出这等在金龙嘴上拔须的事。
世人皆喜欢看别人的热闹,文武百官也不例外,且看着位高权重的护国将军被皇帝刁难。
江将军言辞恳切,再三推辞:“陛下,小儿年纪尚小,行事鲁莽,恐不能胜任护送公主一事,万一公主有什么闪失可如何是好,怕是难当此重任啊。”
嘉和帝默了半晌,直叫江将军维持着躬身行礼的动作,冷汗淋漓时,才笑着开口:“将军的公子十四岁就上了战场,立下卓著功勋,朕相信他,将军就不要谦虚了。”
将军还欲再争辩,嘉和帝却话锋一转,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杜宰辅,眯着眼似笑非笑道:“杜大人觉得呢?”
杜宰辅闻言一惊,虽是万般不愿,可是皇帝警告的目光正盯着他,也只好不动声色地道:“臣赞同皇上所言。”
万般无奈,江将军也只得同意。
朝堂之上无父子,江止澜已是正三品侍郎,嘉和帝不问他的意见反而去问他老爹和那八竿子打不着的杜宰辅意下如何,其间警告之意无须言表。
江侍郎一身朝服,站姿挺拔,没什么表情地吃了个不情不愿的哑巴亏。
于是,嘉和帝甚为爱民地高喊着“朕等得,灾民等不得”,命令清平公主和江止澜即日出发。
天下还是皇帝的天下,权臣再怎么位高权重还是抵不过皇帝的一句话分量重。事已至此,就算杜晚眠再怎么委屈,江止澜再怎么沉默,两个老头子再怎么沉眉不满,清平公主还是带着江止澜出发了。
百姓沿街称赞着“陛下仁心,公主仁德”。浩浩荡荡的一队车马带着赈灾物资,自盛京的主街出城而去,游龙摆尾一般。
江止澜换上了雪白常服,玉冠束发,骑着高头大马随行。
一片喧嚣中,他的心情反而愈发沉静,脑海众浮现临行前与父亲的一番对话。
父亲说:“止澜啊,你与晚眠的亲事怕是不成了,不是为父怕他皇帝老儿,只是这天下到底是他孟家的,咱们要想将江家的兵权牢牢握在手里,便还是与孟家相安无事的好。”
“与杜姑娘的亲事本就非我所愿,只是父亲……”,他不禁反问:“嘉和帝无道,父亲手握重权难道就只满足于相安无事?”
父亲叹气:“为父年迈,没有什么宏图大愿了,你若是想,父亲定然支持你。”儿子是护国将军这辈子的骄傲,这些年来他对儿子的所作所为心如明镜,却从没有说破,更不曾表态。
他惊讶片刻:“……如此,一切还须静候时机。”
有父亲的支持再好不过,就算没有,也不可能阻止他。
当今的圣安表面平静,百姓自以为高枕无忧者甚众,他想做的事情必须等待一个合适的锲点,方能名正言顺,顺理成章地……
一路向南行去,浩大的车马护送队被分成了几批,分别沿路前往其余受灾严重的城池,而清平公主这一只在江止澜的亲护下,才是真正前往这次的目的地宣城的。
出人意料的是赈灾的物资很多,多到足以赈济南方受灾诸城。江止澜很意外,这实在不是嘉和帝的作风。
只有孟朝槿知道,这些是她用一个承诺与他父皇换来的。
马车南行了两日,条件简陋,昨晚清平公主是在马车上歇息的。
两天了,江止澜还没有见过所谓当朝嫡长公主的庐山真面目。
忽然,身侧马车的窗帘子从内撩了起来,一只纤纤玉手自那绸布帘子中探了出来,指甲不曾涂丹蔻,还是好看的粉色,那双手正捏着一杯茶,遥遥地向他一递,盈盈的声音自帘后传来——
“走了这么久,公子也渴了吧,喝盏茶解解渴。”
江止澜的目光顺着那杯茶缓缓移到那移到那只白如凝脂的手上,再往前看去,那一节藕臂便隐在了帘子里,窥不见半分颜色。江止澜隐隐感觉清平公主一直有意对他避之不见,从他到宫中迎她,而后出城,至今行了几十里路,他就只见到她的一只手,听她说了这第一句话。
是清平公主高傲至此,还是刻意为之?若是后者,那再好不过,毕竟他有婚约在身,实在不想与当朝公主有所牵扯。
江止澜目光清寒,抿了抿薄唇,开口道:“多谢公主美意,臣还不渴。”
话落,江止澜便见那只手便毫不在意似的施施然收了回去,不过片刻却又伸了出来,江止澜的目光便又看向了那只手,这次,拿的是一块桂花糕,三指捏着,无名指和小指微微上翘,她那婉转好听的声音再次传来——
“公子不渴,也不饿吗?吃块糕点垫垫肚子?”
江止澜一愣:“臣不可也不饿。”
顿了顿,他轻声开口:“再行大约两三里便到城镇了,公主若是累了,今晚,我们可以在镇上找家客栈歇息一晚。”嗓音温润,悦耳得要命。
让朝槿听着,忍不住微微泛起了鸡皮疙瘩,心里发麻。她轻笑一声,收回了胳膊,将那颇不受待见的桂花糕塞进了自己嘴里。
不领情?那算了,她自己吃就是。
半天的时间便到了最近的城镇。夕阳下山,街上的人疏疏落落,朝槿一行不想过于张扬,便扮作寻常商旅,一路行至镇上最大的客栈门前,停下了马车。
一身水红色衣裙的女子在侍女的搀扶下,一双穿着精致绣花鞋的脚踩着步梯下了马车。乌黑的长发挽了一个髻,只是简单的插了一只金步摇,肤白胜雪,一双桃花眼睫毛颤颤,眼角勾着妩媚。
清平公主歪过头来,望向随侍在一旁的江止澜,微微颔首,客气道:“有劳江公子了。”
傍晚的夕阳最后一缕余光从疏落的长街尽头打过来,铺散在整条街上,就在朝槿侧过脸来同他说话的一霎那,江止澜看到那黄色透着微红的光芒,擦着她的脸颊透射过来。
她的身后是货物车马,是长街落日,她一身红色衣裙站在那里,肌肤雪白,身姿窈窕,仿佛这天地万物都只不过是她的背景,万千光芒尽数洒在她的身后。
江止澜自幼学文习武,少时征战沙场,他见过马革裹尸,也见过哀鸿遍野,他心心念念的是治国安邦,所思所想是天下苍生。他痛心于黎民之苦,甚至在为有朝一日的推翻暴政而时时刻刻地做着准备。
少年总是这样,一腔热血,拥有令人艳羡的决心与壮志,有些事情,江将军半辈子都不敢想,但是他的儿子却在已经身体力行了。
少年也总是这样,只一眼,就再也错不开目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