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府,位于大明东南方,南接南海,北依群山,风景优美,物产丰富,其间黄发垂髫,怡然自乐,宛若桃花源。群山之间有一奇山,名为神母,神母之奇,还得追溯到五十年前。
听老一辈人说,五十年前的潮州府发了一场大水,滔天的大雨下了整整七天七夜,电闪雷鸣中夹杂着呼啸的狂风,一时间树倒房翻,哀鸿遍野,凄惨至极。
正待众人绝望之时,大雨戛然而止,黑云散去,久违的太阳露出第一道曙光,正好射在群山之巅的崖壁上。潮州人人都知,此山以“险峻峭奇”著称,山之南壁更如刀削一般,平滑如镜,而此时,南壁之上竟出现了一尊巨大无比的神母像,着实令人讶然称奇。
有人说,那是神母心生悲悯,化身石刻,下凡救赎众生,但神母石刻究竟从何而来,众说纷纭,难有定论。
神母刻得极为精细,慈眉善目,神态安详,嘴角虽扬却带些怜悯,似在哀叹逝去的生灵。神母山风景优美,日日云山雾罩,轻烟袅袅,看起来如仙境般。自此,潮州再无灾难,神母成为护佑潮州府的神明,受千人供奉,万人朝拜。
而在昨日,朝廷却收到潮州府的八百里加急,速递公文为潮州府布政使亲笔所写,公文只有八个字:神母泣血,潮州已乱。
神母泣血,大凶之兆,百姓惶恐可想而知,布政使八百里加急,必是潮州大乱,官府难以处理。
鬼神之说,最能蛊惑民心,处理不好,易生民心之乱,皇上深思熟虑,决定令锦衣卫指挥使陆炳调查此事,限期半月。
陆炳领命,连夜启程。临行之前,洛清浅缠了陆炳好久,崖刻泣血,百年不遇,洛清浅想前去一观奇景,奈何陆炳公务在身,且情况紧急,便没有答应。
陆炳一行不眠不休奔波了四天四夜,终于在第五日的清晨到达潮州府。潮州布政使秦方秦大人一看来人是陆炳,立即像见到了救星般,无视陆炳一行的疲惫,赖在其侧哭鼻子抹泪地说起最近发生的事,一时激动,竟诱发了哮喘,本是四四方方的脸顿时扭成一团。
七月之夏,原是潮州府的雨季,滂沱的大雨下了三天三夜,潮州各处汪洋一片,“好在有神母保佑啊。”
说到这儿,秦大人如缝隙般的双眼突然放大,其中充满了恐惧,“但在第四天早晨雨停之后,诡异之事便发生了,神母石刻突现血迹,鲜红的血液从神母眼角缓缓流出,原本慈祥温厚的面容顿显狰狞。潮州百姓闻之色变,三叩九拜来此谢罪,和尚道士更是日日做法,驱魔辟邪。奈何神母泣血,天降之罪,哪是我们这等凡夫俗子能赎得了的!”
“此事听起来确实奇诡。”陆炳拧眉思索,片刻后一脸郑重地说道:“还请大人吩咐下去,准备热汤,我等沐浴三刻,焚香朝拜。”
锦衣卫众人听了自家大人的话,先是一愣,转而窃笑,自家大人的洁癖又犯了。
三刻一到,锦衣卫众人齐齐来到院中,个个身着飞鱼服,头戴缠棕帽,意气风发,望之振奋。一旁的秦大人睁着细长的双眼望着锦衣卫,感觉自己也年轻了几岁。
从衣着判断,来人全是六品以上的官员,足以显示朝廷对此事的重视,秦大人想通这点,焦躁的心顿时平静了许多。
众人刚站好,锦衣卫指挥使陆炳便从房内走了出来,一身红色飞鱼服更显英姿,本就深邃的五官此时看起来更是凛冽,眉间疲惫早已消失了踪影,双眼凌厉,炯炯有神,周身寒气习习。
秦大人忽然记起从千里之外的应天府传来的谣言:陆炳,江湖人称煞神,所到之处不是抄家便是问斩。秦大人想到这些,忽觉脖颈一冷,阴风阵阵。
“秦大人,带我等去神母山。”陆炳面上无甚表情,看得秦大人连连冷颤,“陆大人,这边请。”
布政使本是从二品,陆炳的指挥使为正三品,秦大人虽比陆炳高了一级,但面对陆炳,却自降了三分气势。
众人骑马朝神母山奔去,所到之处人烟稀少,想来,神母泣血,对潮州百姓影响确实很大。
不出片刻,一行人赶到神母山,山脚下跪着诚心祈祷的百姓,放眼望去密密麻麻一片。陆炳有些疑惑,“神母究竟有多大的魔力,竟让众人如此痴心。”
秦大人叹了口气,解释道:“自五十年前神母现世,潮州府再无大灾大难,且年年丰衣足食,百姓安居乐业,所以神母泣血,才造成了大片的百姓恐慌。士农工商皆陷入瘫痪,官府想尽方法,也无计可施。”
陆炳抬眼望向泣血的神母,鲜红的血液从神母的眼角缓缓流出,形成一条红色的泪痕,看起来有几分凄惨,也有几分恐怖。陆炳望着神母思索片刻,缓缓说道:“开道,摆案,祭神。”
他面色凝重地带着众位官员对着泣血的神母拜了三拜,接着便将香烛插到香炉上,刚要转身,忽见不远处的大树后有一孩童盯着他。孩童脸上有块红色胎记,几乎覆盖了半张脸,看起来有些骇人,孩童见陆炳发现了自己,忙隐于树后。
陆炳只当他是个看热闹的孩子,便收回目光面向其他百姓,“皇上心念潮州百姓,感念神母护佑,特命我来烧香祭拜,且为神母修建庙宇,为潮州民众挡灾聚福。”
百姓闻之,连声道好,甚至有妇人泪如雨下,纷纷磕头跪谢皇恩浩荡。
祭拜结束,众官员围上前来,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的官员谄媚道:“陆大人,下官是潮州府按察使孙力,感念陆大人千里迢迢、不辞辛劳地赶来,一路舟车劳顿,潮州府已备好酒菜,还望大人赏脸。”孙大人低头弯腰,笑脸盈盈,其他官员见他如此,更是连连附和。
陆炳笑望众人,满面的感激,“本不想拂了各位好意,但在下实在是劳累至极,还望各位大人体谅,待神母庙建成之日,陆某请客,好好谢罪。”
说罢,陆炳留下不知所措的孙大人,径自离开。身后的锦衣卫更是一脸冷漠,随陆炳疾驰而去,留了一片尘土。
百姓望着离去的锦衣卫,一脸的意犹未尽。
“大人,我们接下来做什么?”锦衣卫众人不相信大人带着他们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祭拜神母,况且大人是最不信鬼神的。
“睡觉。”扔下两个字,陆炳便回了房,只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回了房的陆炳果真睡了起来,直到丑时三刻才缓缓醒来。昨日祭拜之时,他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味,神母泣血,如此大的动静,想来这潮州府官员也脱不了干系,所以今晚,还有件要事。
“大人,属下都准备好了。”窗外不知何时站了一侍卫。
“搜山。”
浓浓的血腥味自上而下飘散四处,众人顺着气味来到山顶,四下里细细搜寻,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众人不甘心,又细细搜了几遍,直到筋疲力尽时仍未发现什么。正待众人心灰意冷,忽闻林间树叶沙沙作响,未待众人反应过来,几十个黑衣人便从天而降,双方顿时厮杀开来。
锦衣卫虽训练有素,终究是寡不敌众,渐渐落了下风,幸有陆炳在旁,能抵挡一时,奈何黑衣人越杀越多,就连陆炳也渐渐吃不消。
眼见他横刀一闪,身前两人应声倒下,但身后立即扑上来三四个黑衣人,陆炳左挡右闪,一时不察,竟被划了个口子。
“臭贼,竟敢伤我家大人!”只听一声大喊,一阵香气缓缓袭来,黑衣人闻之倒地。
陆炳抬眼望去,竟是洛清浅,只见她一身飞鱼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缠棕帽歪歪扭扭地盖在头上,一脸急切地朝他跑来。原是锦衣卫后援部队到了,但没想到,洛清浅竟偷偷跟着过来了。
“刀上有毒。”洛清浅望着陆炳手臂上渐渐发黑的伤口,心下“咯噔”一沉,“噬魂散,好狠的手段。”
洛清浅立即给陆炳服了解毒丸,又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在伤口上方划了道口子,任由血液流出,只见血液由黑变红,血色渐渐恢复正常,洛清浅这才放下心来,“幸好我知此毒,并备有解药,不然尔等今日难逃一死。”
洛清浅将解毒丸分给锦衣卫,锦衣卫会意,连忙学着洛清浅的做法救治受伤的兄弟。
“兄弟,你欠我一条命了。”洛清浅拽着陆炳的衣袖,声音有些疲惫。
洛清浅随着锦衣卫不眠不休地赶了四天四夜,终于到潮州府。本想好好休息,却被拉着连夜上了山,身为女子的她早已虚弱不堪,若不是洛清浅有清晨上山采药的习惯,恐怕早就累死在半路了。
顾不上陆炳的伤口,洛清浅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袖,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陆炳听出她声音中的疲惫,一把将其抱起,声音有些沙哑道:“我都是你的了,一条命又算什么。”
凉风习习,一张张震惊脸定格在此时。
“你耍流氓。”洛清浅挣扎着想要挣脱,无奈敌强我弱,只好束手就擒。
陆炳轻轻一笑,“我知道你喜欢。”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忘了周身的疲惫,迎着小风,慢慢地下了山。
天色大明,两人相约来到潮州集市,本该繁华的集市因神母一事寥寥无人,偶有几声叫卖也是年老之人迫于生计的无可奈何,循声望去,是坐在太阳底下叫卖果子的几位老人,洛清浅走上前问道:“老人家,怎么就你们几个?”
“唉,神母流血了,大伙害怕,都去神母山祈祷,哪还顾得上这儿啊!”满头银发的老人叹了口气。
陆炳在集市上扫视一翻,忽然记起昨日祭神时的场景,有些疑惑,“潮州府就你们几位老人吗?”
老人听到这儿,满脸的悲伤与无奈,痴痴道:“老伙计都走了,只剩下我们几个,下一个就该我了。”
陆炳与洛清浅对视一眼,知事有蹊跷,想要再问,老人却支支吾吾不想再谈。
“昨日祭神时,便没见几个老人,看这情况,果真事有蹊跷。”
“你是怀疑,神母泣血与消失的老人有关?”
陆炳点了点头,刚要回话,忽见街角出现一孩童,仔细辨来却是祭神时出现的男童。
孩子见陆炳发现了自己,转身就跑,陆炳见事有蹊跷,拉着洛清浅急忙跟上,两人追着孩子在巷子里七拐八歪地来到一处荒地。
孩子在一具尸体后停下,缓缓转身,指着面前的尸体朝他们笑了笑,脸上的胎记随着他的动作显得格外狰狞。
洛清浅望着这场景,背后出了一层冷汗,不自觉地抓住他的衣袖,“大人,我怕……”
“别怕。”陆炳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是验尸的。”
洛清浅有些尴尬,“我知道。”
说话间,那孩子已经跑得不知踪迹,陆炳摆了摆手令暗处的侍卫跟上孩子,两人先看尸体。
尸体已经高度腐烂,蚊虫围着尸体嗡嗡作响,浓浓的腐臭味扑面而来,洛清浅瞥了眼距离尸体两丈远就停下的陆炳,哼哼道:“你是破案的。”
陆炳撇了撇嘴,“我知道。”
洛清浅朝他翻了个白眼,便低头检查起尸体。
尸体面朝下趴在地上,洛清浅从背部开始验尸,“看尸体长度以及骨骼生长状况,死者是个男孩,约莫十岁左右,尸体高度腐烂,很难判断身体上有没有瘀伤。”洛清浅叹了口气,着手脱死者的衣物。
高度腐烂的尸体,衣物与皮肤粘连在一起,操作起来十分费力,洛清浅将身上带的水浇在尸体上,这才将破烂不堪的衣服脱了下来。
衣服刚褪,一窝白花花的虫子便滚滚涌出,看得陆炳直犯恶心,洛清浅淡定地将虫子扫了下来,瞥了眼陆炳,“你去弄点水来,尸体得冲洗一下。”
陆炳乖乖地去小溪边取了水,等尸体冲洗干净,洛清浅才将布袋里的葱姜捣碎敷到尸体脖颈、肋骨处,等待结果。
洛清浅趁此环视四周,尸体后方是大片的荒草,荒草之间有一小溪缓缓流过,进了茂密的山林。尸体前方有些宅子,但看起来似乎荒废许久,屋顶上的茅草被刮得东倒西歪,房子四周更是杂草丛生,“如此荒芜的地方,难怪没有人发现尸体。”
“但那男孩知道,且故意将我们引到此处,他肯定知道些什么。”陆炳以手扶额,眉头微皱,“他宁愿来找我,也不愿报官,说明此事与官府脱不了关系,这样一来,事情就麻烦了。”
“神母泣血,动静太大,潮州府官员十有八九脱不了干系。如果此事跟官府有关,说不定我们可以顺藤摸瓜,将神母泣血案查个一二。”洛清浅一边说着,一边将死者身上的葱姜拿了下来。
尸体后颈处出现一道明显的伤痕,“死者是被勒杀至死,致命伤应该在脖颈处。”
“为什么要杀一个孩子呢?”陆炳喃喃道。
洛清浅没有答话,径自将尸体翻了过来,令其面部朝上,以清水冲洗,等冲洗干净后,竟发现这死者……面上有一块红色胎记,细细端详,胎记的位置与形状竟与刚刚那个男孩的一模一样……闹鬼了……
洛清浅顿觉脊背发凉,抬头望向陆炳,对方也是一脸震惊,“陆大人,我怕……”
陆炳轻咳一声,回身冷声道:“还不现身,把尸体抬回去。”
霎时间,从天而降几名锦衣卫,麻溜儿地将尸体抬走。
死者面上有可怖的胎记,十分容易辨认,不出片刻,锦衣卫便将死者的情况打听清楚了。
“死者为城北屠户王大的孩子,五天前孩子失踪,王大与其妻子寻找未果,一时着急,得了失心疯。”
侍卫还未说完,洛清浅便问:“两人同时得了失心疯?”
侍卫点点头,回道:“对。不仅如此,前两个月,王大的母亲突然消失,一家人不仅没有去寻找,日子过得似乎还比以往更富裕了。”
洛清浅愣了一下,接着满脸的气愤,“这潮州府果真不简单。”
陆炳面上没甚表情,只是对侍卫耳语了几句,侍卫点了点头,便退了下去。
“让我们去会会潮州府的官员。”
洛清浅眼前一亮,一脸贼笑地跟在陆炳身后,看来又有好戏要看了。
陆炳与洛清浅没让人通报,径自来了堂前,布政使秦大人与按察使孙大人等人一见陆炳,立马笑脸盈盈地走了过来,“陆大人,您可算是来了。”
“怎么,有事?”陆炳明知故问。
洛清浅见陆炳面带笑意,一时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秦大人扯着笑,谄媚道:“陆大人果真是天子派来的人啊,前两日神母山的祭神仪式果真起了作用,现在神母崖刻已经不流血了。”
“对啊,陆大人果真是天降福人。”一旁的孙大人赔脸笑着,“不过,神母庙什么时候动工?”
陆炳装作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事啊……”
陆炳笑了笑,又道:“这得看各位大人工作得如何了。”
“什么意思?”笑容僵在两位大人的脸上。
陆炳一脸无害地笑了笑,“修建神母庙是件功德事,为了显示潮州府对神母的虔诚,修建庙宇的银两最好由潮州官府自己筹集,另外,既然说了是朝廷修建……秦大人最好不要惊动百姓。”
“这……”这摆明了是要潮州府官衙自己筹钱,秦大人顿时被气得大喘气,洛清浅生怕秦大人会被陆炳气死过去,急忙拿出银针,为秦大人施针。
“秦大人,我知道修庙这种事是极大的福报,但您也不要太过激动,还是多多小心身体才是。”陆炳说罢,刚要转身离去,却见秦大人的书桌上有个笔筒似曾相识,鲜红的釉子中似乎掺了些灰白色的杂质,笔筒一侧是些看不懂的图案,歪七扭八地印在上面,看起来阴气甚重,“这笔筒看起来十分别致,我似乎见过。”
“大人见多识广,这东西能入得了您的眼是它的福分,”顺过气来的秦大人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拿起笔筒说道,“笔筒是我一个学生送的,我见它有些特别,便放在桌前用了起来。”
陆炳点了点头,脸上笑意更浓,盯着秦大人又问:“不知潮州府的老人都去了哪儿?”
秦大人一脸呆滞,细长的双眼出奇地瞪大,“老人?不知大人此话何意?”
“秦大人别误会,只是我在潮州府这几日没见过多少老人,不由好奇,所以问问。”陆炳脸上笑意不减,双眼却寒光阵阵。
孙大人见场面有些尴尬,笑道:“大人多虑了,潮州的老人被儿女赡养得周全,不必出来讨生活,况且近日因神母一事,潮州上下乱作一团,这些老人必然是被儿女守在家中了。”
“有道理,我原本并未多想,只是有些疑惑便提了出来,两位大人不必放在心上。”陆炳与两位大人寒暄两句,便出了府衙。
“秦大人似乎不知情。”看秦大人的反应,洛清浅总觉得他是不知情的,“不过……孙大人一副假笑脸总是令人不舒服。”
陆炳似有心事,独自走在前面,没有理会洛清浅。
“你在想什么?”
“秦大人的笔筒,似曾相识。”陆炳边走边想,不小心却碰到迎面走来的胡人车队,车上的牛羊皮撒了一地,陆炳赶紧给人捡起来,“十分抱歉。”
“没关系。”一个胡人操着奇怪的口音,接过羊皮时眼神躲躲闪闪。
陆炳将羊皮递给他,望着浩浩荡荡离去的一行人,朝身侧的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会意,悄悄跟了上去。
两人回了住处,还未进门,一侍卫便迎面走来,“大人,都带来了。”
“带过来。”
两个衣着破烂、嘴角流涎的呆傻之人,被侍卫押了上来,两人一见陆炳,便痴痴傻傻地指着陆炳喊:“神仙,神仙……”
这两人,是王育的父母。
“你还记得王育吗?”洛清浅走到两人身前问道。
女人听到王育,痴傻的面上竟浮现一丝难过,“王育……育儿……育儿死了,育儿被他们杀死了。”
“被谁?”洛清浅急忙问道。
“他们,他们,哈哈哈……”女人完全失去理智,嘻嘻哈哈不知是哭是笑。洛清浅见问不出什么,没有废话,直接从袖口拿出银针将其刺昏,又从王大夫妻身上取了些血液进行检验,果真,王大夫妻两人是被人下了曼陀罗,曼陀罗吸食多了,会使人疯傻。
“看来王大一家不知惹了什么人,他儿子王育十有八九也是被这一伙人给弄死的。”洛清浅一边说着,一边给王大夫妻开了服药,“线索又断了。”
陆炳见洛清浅一脸愁苦的模样,朝侍卫摆了摆手,侍卫会意,从堂外带来一浓眉大眼、看上去颇有灵气的孩童。
洛清浅望着面带挑衅的孩童,有些诧异,不知陆炳为何要带这孩子来。
陆炳见洛清浅一脸疑问,笑着说道:“你再看看。”
洛清浅仔细端详着男孩,左看看右瞅瞅,终于在陆炳耗尽耐心的前一刻恍然大悟,“这是……胎记男孩?”
“你可笨死了。”男孩一脸嫌弃地望着洛清浅,“我只不过是将涂红的半边脸洗干净了,你就不认识我了。”
“臭屁孩,”洛清浅使劲搓了搓他的脸,“快说,你为什么扮王育?”
男孩一脸嫌弃地打开她的手,仰头望向陆炳,“这是咱们男人之间的事,让你女人插手算是怎么回事?!”
“你女人”三个字,深得陆爷欢心,陆炳浅笑着低头斜睨,“做个交换,我帮你找出杀死王育的凶手,你告诉我王育死前发生过什么。”
男孩撇了撇嘴,“成交!”
“我与王育算是儒元学堂最聪明的学生,当然了,我还要聪明一点。”男童怕陆炳不信,还特意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见陆炳没反驳,接着说道,“怪事就发生在前几日。那天我两人因在学堂准备乡试,所以留到很晚。一开始我们准备得很认真,但天黑之后,王育看起来有些烦躁,坐立不安,我本以为他是饿了,谁知……”
“谁知什么?”洛清浅问道。
“谁知,他竟……”
男童回忆起几天前的那个夜晚,仍觉后颈阴风阵阵。
还记得当时王育突然指着窗外说:“天阳,你看那儿。”
天阳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漆黑的窗外,有柳条因风飘动,“什么呀?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啊。”
“我奶奶在外面站着,”王育认真地说道,“你没看到吗?她一直站在外面,还朝我笑……”
天阳又慢慢转过头去,还是什么都没看到,“你别吓我……”
“她确实是在朝我笑,只是你看不到。”王育认真的模样,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
“王育告诉过我,虽然众人都以为他奶奶失踪了,但他知道奶奶早已去世。”天阳说这话时脸上依旧是难以相信的表情。
洛清浅与陆炳对视一眼,问道:“之后王育便出事了吗?”
“对。”天阳点了点头,“第二天王育便没有来学堂,更没有来参加乡试,但在第三天天还不亮的时候,王育偷偷过来找我,说是发现了一个地方,跟他奶奶的死有关。”
“他奶奶是被谋杀致死?”洛清浅问。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但王育确实是被人杀害的。”天阳叹了口气,“王育说那天晚上下了学堂后,就跟着他奶奶的魂魄去了那个地方,他想让我陪他去,但我……”
“但你没胆去。”洛清浅替他答道,“但王育告诉了你地址,所以你才能找到王育的尸体。”
天阳见洛清浅把他的话抢了,有些气急,“什么叫我没胆,我那是以学业为重!”接着望向陆炳,撇了撇嘴,“能不能让你的女人闭嘴?”
陆炳看了看洛清浅,见她在瞪自己,只好摊了摊手一脸的无奈,“不能。”
天阳摇了摇头,“唉,孺子不可教也。”
洛清浅听他扯得实在太远,一巴掌扇在他脑袋上,“之后呢?你发现王育的尸体为什么不报官?”
“我想报官啊。”天阳摸了摸脑袋,“但我总得先去告诉王育的父母吧。”
陆炳听到这话,拧眉道:“你在王育家中看到官府的人了,并且他们在加害王育的父母。”
“你怎么知道?”天阳十分惊诧,“衙门的黄捕头正强迫王大喝毒酒,虽然他们没有穿官服,但我仍认得他的大胡子。”
陆炳点了点头,“这两日你便在我这儿住下,待王育一案结束,你再离开。”
天阳听到这话,眼中尽是雀跃,连忙点头道好。
天阳随人下去后,陆炳才道:“我知道王育因何而死,神母为何泣血了。”
“难不成是因为王育的奶奶?”洛清浅摇了摇头,“王育因奶奶而死,王大夫妻因王育被人迫害,官府因王育对其父母痛下杀手,一切的一切都源于王育奶奶的死。但他奶奶究竟因何而死……神母泣血又为何跟王育奶奶有关……好乱。”洛清浅烦躁得拍了拍头。
陆炳见她一脸焦躁的模样,好笑地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乖,脑袋不够大就老老实实地跟着我,别难为自己。”
隐在暗处的锦衣卫众人整齐划一地掏了掏耳朵,面面相觑,想:刚刚说话的是咱老大?
众人又整齐划一地摇了摇头,想:不是吧……
以目前的线索来看,王育死的地方最为可疑。所以锦衣卫分成两队,一队随陆炳前往发现王育尸体的地方,另一队随洛清浅在潮州府摸查老人的情况。
锦衣卫众人来到发现尸体的地方,此处四下荒无人烟,一条小溪从荒草丛中缓缓流过,往南方不远处的山脚蔓延。陆炳望着那座山,思索片刻,“那应该是神母山背面吧?
“分成两队,一队顺着河流往神母山的方向走,留意沿途怪象;另一队留在这儿寻找进山的入口,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陆炳负手面朝南方,望着巍峨的神母山思绪万千,山中究竟藏着什么秘密?潮州府消失的老人与泣血一案到底有没有关系?有的话,联系在哪儿?一连串的问题搞得陆炳也有些头疼。
“大人,找到了。”
顺溪而下,正好到神母山北山山脚,一汪幽潭被绿林掩映,不仔细找根本发现不了,入口便在潭底,怪不得当初怎么找都没找到。
“三人留在岸上接应,其他人随我下去。”陆炳说罢,径自跳入潭中,锦衣卫众人紧随其后。
夏季烈日炎炎,蒸人骨肉,潭水却清凉无比,还带些甘甜,但此潭中的水却带着淡淡的血腥味,不仔细闻还发现不了。一行人随着陆炳不停地往深处游,越往深处,潭水越凉,胸口越闷,几名锦衣差点背过气去。终于在众人即将窒息的前一刻发现了环形入口的山洞。
陆炳从口中进入,水深依旧,众人顺着石壁不停地往上游,不一会儿便从水中露出了头,环视四周,洞内的景观尽收眼底。
山洞下窄上宽,直达峰顶,其右侧有一巨大的桔槔,贴着石壁延到山顶,侍卫望着空荡荡的山洞,恍然大悟,“这神母山竟是个空心的,但这桔槔是用来做什么的?”
“上去不就知道了吗?”陆炳说着,一个轻功飞身而上,借着桔槔的力如鸿雁般直直地冲了上去,锦衣卫众人紧随其后,溅起的水花荡起一片涟漪。
不出片刻,众人便停在半山腰的石台上,石台大得几乎要把山洞堵了起来,只留下一小块空间令桔槔通过,陆炳命人点上火把,眼前的一幕却令人泛呕。
灰白的石台上遍布人骨,颧骨、颅骨以及残缺不全的碎骨浸泡在血水中,有些骨头上还粘连着软肉,看起来十分恶心。
石台中央是一鼎炼丹炉,炉口放着几根白骨,看样子像是人的腿骨,炉内有一层厚厚的白灰,不用想便知,此炉是用来焚烧人骨的。怪不得前些日子,神母山日日云山雾罩,到处一股香烟味。
炼丹炉一侧有一倒地的木桶,木桶内侧猩红一片,闻起来还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看样子,此桶被血日日浸润,其颜色与味道早已深入其中,难以褪去。
炼丹炉南侧则有一土窑,窑上放着两三个歪歪倒到的笔筒,红釉上有点点白,笔筒下端刻着歪歪扭扭的符号,竟与布政使桌上的笔筒一模一样。
陆炳将笔筒扔给身侧的侍卫,说道:“找个道行深的和尚道士,看看这笔筒有什么蹊跷。”
至此,神母泣血一案算是明白个七七八八了,山洞内的桔槔是用来汲水炼骨的,遍地的尸骨是消失的老人无疑了,但陆炳怎么也想不通,潮州府大片的老人失踪或死亡为何没引起恐慌,受害者家属为何没有报案?
直到见了洛清浅,陆炳才明白过来。
“那些老人是被自己的儿女给卖了!”洛清浅气得脸颊发红,“买主说专门找老人去做帮工,因为老人有耐心,儿女连老人去做什么都没问就直接将老人给卖了。
“都说养儿父母恩,这群人的良心是喂狗了!”洛清浅吞了两口茶,又问,“你那边有什么发现?”
陆炳沉默良久,才低声说道:“老人都被带到神母山内焚化了。”
“什么?!”洛清浅惊得说不出话。
陆炳将笔筒递给洛清浅,“这就是老人骨制成的笔筒。”
洛清浅望着笔筒,沉默良久。
陆炳将笔筒放回桌面,继续说道:“查探情况的侍卫回报,含着怨气的老人骨血是极阴之物,笔筒本有收魂之效,以老人骨血制成的笔筒更是极阴至寒之物,此物不仅能坏人命格,甚至能吸食人的精气、损人的寿命,当然,我们也可以认为这纯属鬼神之说,但……”
陆炳说着,将笔筒递给洛清浅,“你闻闻。”
洛清浅低头嗅了嗅,有一股极淡的紫荆花的香气,不仔细闻根本发现不了紫荆花能诱发哮喘,若经常闻之,更能加重哮喘的症状。
“布政使秦大人刚好有哮喘!”洛清浅望着笔筒的眼神带着恐惧,“难不成这笔筒都是为被害者专门订制的,根据不同人的不同体质选择不同的毒香?”
“对。”
“好毒的心思!”
“还有,秦大人说笔筒是自己的学生送的,我去查了那学生,他是孙大人的人。”
洛清浅一听这话,顿时明白此案的幕后黑手,“幕后黑手知道了,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另外,目前只知道黄捕头是受他指使,其他证据一概不知,若要将他定罪恐怕不容易。”
“你还记得这个吗?”陆炳从一旁的书上拿起纸和笔,画了一个类似于三角的东西递给洛清浅,“可还记得?”
洛清浅望着这个图案,觉得似曾相识,回忆良久,惊道:“记得,在雀后行一案中方塘临死之前画出的符号。”洛清浅抬头望向陆炳,缓缓道,“难不成他们又来了?”
陆炳沉默着摇了摇头,“不是又来了,是一直没离开过。”
神母山洞内发现了一枚腰牌,牌上刻着黑色的莲花,将莲花盖起只留一角,便会发现当初方塘所画的压根不是什么三角,而是莲花花瓣的一角,而黑莲花,便是江湖之上臭名昭著、无恶不作的黑莲教。
“这么说来,神母泣血一案又是他们在搞鬼,按察使只不过是颗棋子,可是他们做这些干什么?”洛清浅又想不通了。
陆炳冷哼,“还能做什么!利用官员对权、钱的欲望去威胁控制他们,顺便以毒香铲除持有笔筒的官员,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看来这黑莲教是越发地张狂了。”
“确实如此,不过黑莲教每次都是神龙见头不见尾的,我们该怎样抓他们?还有,这按察使又该如何定罪?”
陆炳听到这些话也是眉头一皱,“案子虽然明了,但凶手逃得太快……”
逃得太快……
“徐临!”陆炳唤出他的贴身侍卫,“前两日让你们追踪的胡人可有什么发现?”
名为徐临的侍卫急忙上前,回道:“禀大人,胡人车队一路西行,路上不曾停歇,像是有人在追赶他们。”
陆炳一听这话,顿时露出笑意,“你猜是谁在追他们?”
徐临有些摸不着头脑,“禀大人,属下不知。”
“胡人深目多须髯,汉人五官扁平,两者不同一看便知,那群人虽穿着胡服操着古怪的汉话,但一看便觉可疑。”陆炳冷笑两声,“多此一举。”
徐临会意,急忙告退前去追凶。
果然,不到第二天,陆炳便收到徐临的飞鸽传书,胡人果真是汉人假扮,而车马上所带的牛皮下藏着许多白灰,经大夫检验,确为骨灰。另外,黑莲教为了控制官员,特意保留了双方交易的证据,这下一来,人证物证俱在,按察使必死无疑。
按察使面对陆炳的铁证,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众人只知,在锦衣卫到来的第五天便有个三品大官被抄家问斩,从按察使府上抄出一箱箱的黄金,全部运到神母山,为潮州百姓建造神母庙。
而那些想嫁给锦衣卫的姑娘婆婆们,忽然想起千里之外的传言:陆炳,人称煞神,所到之处不是抄家便是问斩。想到这儿,姑娘们顿觉冷汗涟涟,立马打消了嫁给锦衣卫的念头,又跟隔壁的阿牛哥眉来眼去起来。
秦大人得知笔筒真相,气得将笔筒摔得粉碎,又自觉晦气,便用佛堂的香灰掺了水泡了七天七夜,还觉不够,又央着洛清浅开了几副辟邪的药。洛清浅被他磨得不行,便开了几副泻气的药,告诉他,此药能将身上邪物排得一干二净,令其改头换面、焕然一新,布政使觉得此药甚好,又多要了几副。
陆炳并未告诉潮州百姓,其父母被他们亲手送上火化炉,只是说按察使贩卖老人,老人在外过得凄苦,神母不忍,遂为其泣血,以警众人。
此案虽结,但陆炳仍觉疑点重重,比如,按察使孙力堂堂朝廷官员是如何得知骨血害人之法?骨血笔筒究竟是在哪儿出现过?种种疑问绕在陆炳心头,于是他便上禀皇上,允许他在外多逗留些日子,以期查明真相。
陆炳一行人是偷偷走的,临行之前除了布政使送行外还来了个小不点,“陆大人,虽然你的名声不太好,但你依旧是我最为敬佩的人,我对你没什么要求,只希望你远离身边这个女人。”天阳一脸嫌弃地瞅了眼洛清浅,“我怕他会把你带笨了。”
陆炳笑着望了望洛清浅,俯身回道:“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哼!”洛清浅“呸”了他一口,拉着陆炳疾驰西行。
天阳被马蹄扬起的灰尘扑了一脸,一边咳着一边可惜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