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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曾记否

1

提问:一个画师和一只白骨爪子的组合,会诞生什么奇怪的玩意?

答案是,骨骼彩绘。

午后的解忧当铺悠闲惬意,穿着米色风衣的唐诺,及肩长发扎成一束,正往铛铛身上涂抹油彩,二爪看不懂艺术,顶着调色盘傻乐。

哦,唐诺为了表示跟过去划清界限的决心,改名了,他现在叫唐加索,因为唐画师十分欣赏西方现代派绘画。

深原木色的柜台里,毕岸和嘲风正守着笔记本帮铛铛祖宗查邪僧与神兽骨架的信息。

嘲风瞄了眼五彩斑斓的骨头弟弟,表情一言难尽:“你就这么由着它?”

毕岸头也不回地微笑:“小的只是个育兽师,管不了神兽大人。”说着,他将手伸到嘲风面前,“劳驾,把我近四百年的工资结一下。”

嘲风眼观鼻鼻观心,从善如流地改口:“乍一看诡异,多看看的话,骨骼彩绘总比裸奔好,挺好的。”

一人一兽意见达成一致,重新将精力投注到邪僧身上。

毕岸扒拉着各地奇闻怪事,忍不住问:“三爷,您对这邪僧真没印象?我看他对九龙山庄可是很怨恨呢!”

“没有。”嘲风原先喜欢睡房顶,所谓站得高望得远,九龙山庄的防御工作一直由它负责,它说没有,那邪僧应当是真没公开跟九龙山庄作对过。它想了想,纳闷,“能跟九龙山庄结怨,怎么着也不会是无名之辈。难道他原先不是这个身份?大哥怎么说?”

“哦,大爷如今甜甜蜜蜜,一门心思只谈恋爱。”

出息!

正说着话,柜台被一道阴影挡住了,毕岸以为是客人,抬头一看,愣了。

来人戴着棒球帽和口罩,捂得严严实实,见毕岸抬头,他沉默地摘下了口罩——竟是孙逸!

孙逸模样大变,短发微微烫过,染成了淡棕色,一边耳垂上戴了只水钻耳钉,时尚又不失文气。

“哐叽!”

“二二二,二嫂?不是,二二二……我错了!”

那厢,铛铛看见孙逸后,习惯性地结巴,一头砸下来,直接趴地上装死了。

唐加索感受到双方间的汹涌暗流,十分有眼力价地背上油画工具,去邻市找新朋友面膜精去了。

无关人员一走,解忧当铺只剩了孙逸与九龙山庄的人,一时气氛十分尴尬。

两位龙子都不吭声,毕岸只得将人引到会客厅,硬着头皮开口:“孙兄,最近过得可好?现代社会,还习惯吧?”

毕老板心累啊,当年他是挺同情孙逸的,但一个小小育兽师,根本管不了睚眦,后来他跟孙逸接触过几次,发现此人愤世嫉俗,实在聊不到一块去,就放弃了开解对方的打算。现在受害者找上门来,毕岸委实不知该说什么。

“习惯,但不好。”孙逸握着茶杯,阴气森森地盯着毕岸,“他借体重生了。”

“谁?”毕岸话刚出口,心中就打了个突,盯住了孙逸光秃秃的手腕——那只玉镯不见了。他想起了跟孙逸分别那日,隐隐现身的兽影。

孙逸一看他的眼神就明白了,顿时出离愤怒了:“你是不是早知道他的神魂藏在玉镯里?你是不是早知道他一直跟着我?”

毕岸心虚地别开了头,很显然,睚眦暴露了。

“我都搬了17次家了。”孙逸呵呵冷笑:“看我被他缠着,你是不是很开心啊?”

“没有!绝对没有!”毕岸慌忙赌咒发誓,尽力安抚着这位苦主,同是头疼地思量他该找谁来解决这桩陈年旧案。

要说起孙逸和睚眦的关系,合适的形容只有——好大一盆狗血!

睚眦当年下山遇险,人族青年孙逸好心救了他,被他强行带回九龙山庄做了育兽师。按规矩来说,九龙山庄不收没修为的人,但架不住睚眦喜欢,二龙子特地请了名师教孙逸修行,可着天材地宝砸,生生催灌出一个人族修士。

本来两人要是做朋友也就罢了,偏偏一个在追妻,一个以为对方在报恩,两人不在一个频道的结果就是,睚眦一表白,把孙逸给吓跑了。于是,睚眦恼羞成怒了,本来浪漫的表白硬是被他搞成了强迫加拘禁的非法套路。

这也就导致孙逸明明握着山庄钥匙,却还是把自己憋屈成了愤世嫉俗的模样。

说句政治不正确的话,这事儿要放几百年前,真没多少人替孙逸讨公道,毕竟无论是从身份还是从等级来说,睚眦要什么做什么,别人只有听着的份儿。

可现在是新时代了,再这么搞就行不通了。更何况,二龙子如今又多了一条跟踪骚扰的罪名。

现在狗血淋头的毕老板很苦恼自己是该冒死劝谏二龙子,还是该帮苦主孙逸灭了那只变态。

不过还不等他考虑清楚,还在住院的苏城就将他紧急叫了过去。

2

“这是新来的病友提供的。”医院病房,苏城划开手机相册,给毕岸看,“就这玩意。”

苏城新来的这个病友,是位老大爷,手臂骨折三天不来医院,就坚定地认为煮骨头汤喝有用。最后家人没办法,喊了几个青壮,齐齐上阵把人硬拖来的。

“多大点事啊,骨折病人喝骨头汤,很多人这么办啊!让大夫上完夹板,他愿意喝,就接着喝呗!只要别吸收太多的脂肪。”毕岸哭笑不得,觉得苏城是住院无聊了,没事找事。

“你仔细看!”苏城严厉地呵斥他,“问题是,赤脚大夫给老大爷正完骨,一碗骨头汤下去,真消肿了!”

苏城几乎把手机戳到毕岸脸上,后者这才看清照片上的那截骨头:细长多节,像是某种动物的尾骨。

毕岸表情空白,肩头的铛铛已经声嘶力竭地吼起来了:“我的尾巴!被人煮了!”

呵呵,拿神兽骨头煮汤疗伤,真奢侈啊!

毕岸深吸一口气,艰难地扯出一丝微笑:“这个赤脚大夫在哪儿?我们去见见。”说着又转头看门口的孙逸,“你是跟我们一起,还是留在这里陪大爷?或者,嗯,自己回当铺?”

苏城这才发现毕岸还带了个人来,不过当年囚牛庄主事务纷杂,还真没怎么关注过弟弟的私事,一时没对上号,甚至非常友好地跟孙逸打了声招呼,听得毕岸直想捂脸。

孙逸不知怎地,神色有些不自然,低声说了句“一起”,就抢先匆匆下楼了。

赤脚大夫住的地儿有些偏,是个相对穷困的村子,青山绿水固然多,可老房危房也不少,仅有的几栋二层小楼鹤立鸡群,在村头就能看见。

“嗨,胆子大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在城里买房多好。村里剩的多是老幼妇孺,这房子翻盖了也没意思。”老大爷的儿子梁栋在城里混得不错,他找地儿停了车,引着毕岸往村里走,笑道,“你说这里有什么啊?虽说政府给修了路,可要资源没资源,要特色没特色,我们不进城,后代就还得过这种日子。”

毕岸点点头,农村留不住人,这是很多地方的苦恼。

穿过仅能容一辆拖拉机通过的巷子,赤脚大夫的家赫然在望。他家院子拾掇得还不错,铺了花砖,盖了小楼,看上去挺气派的。

梁栋边拍门,边小声跟毕岸嘀咕:“他其实就会简单的草药搭配,给病人开点蒲公英之类的。得遇到大病,收足了钱,才动用他那根宝贝。”

所以,这位就是靠着煮骨头汤煮出了一栋小楼。

梁栋拍了三回门,那厚实的门才开了条缝,矍铄的老人穿着不伦不类的夹克,探出头来,神情带着几分傲慢:“梁家小子啊?不是把你爹拉到城里医院去了么,还来我这儿干什么?”

显然,老头儿很不满梁家人质疑他的宝贝。

梁栋干咳了声,指着毕岸介绍:“钟伯,这是大客户,来喝骨头汤的。”

毕岸十分乖觉地将一盒烟递了过去,钟伯翻翻烟盒,似乎消了气,将毕岸让了进去。

双方寒暄了足足得有十多分钟,毕岸才拐弯抹角地说出自己的打算——花钱买尾巴。

大约是经历得太多,钟伯并没有感到惊诧,他漫不经心地抬抬眼皮,皮笑肉不笑地道:“几十年前就有人开价二十万,我没卖;前些年,来了个有钱人,开价二百万,我也没卖。”

毕岸愣了下,慢慢环视屋内全套家具摆设,心有些往下沉:这老头是把神兽尾巴当下金蛋的母鸡了,还明白不能杀鸡取卵。

钟伯看毕岸被吓到了,又睁着一双精明的小眼睛笑道:“不过呢,如今我老了,总得给儿孙留点产业。这个数,一次性付清,我就卖。”

毕岸望着那根笔直笔直的食指,心头暗呼要遭,他手指微动,连忙设了个屏蔽罩,防止铛铛声音外泄。果然,下一瞬,白骨爪子直接炸了:“一千万?你丫怎么不去抢钱?那是老子的东西,老子的!”

毕岸被它吼得脑仁疼,还得假装若无其事地跟钟伯讨价还价:“虽说漫天要价,坐地还钱,可您这也忒过了吧?”

钟伯笑眯眯瞅他一眼:“这可是根宝贝,我们家保管几十年了,能延年益寿的。我这可是放弃长生,自然得贵点。”

好说好歹,钟伯就是不肯松口,肩头的铛铛还不停地乱吼,毕岸没办法,只得暂时告辞,琢磨着没准儿可以找找钟伯的家人。

厚重的大门关了,钟伯收了一身精气神,蹒跚着回房继续煮那根骨头。

汤锅内白沫翻滚,氤氲着肉眼看不见的灵力,钟伯睁着一双浑浊的眼睛,时刻观察着汤的色泽。

这东西是他父亲从外地淘来的,本来只是拿着当个玩意,却在一次受伤后,发现了妙用。这段骨头也不知是什么生物的尾巴,平时放在身边能滋养身体,延年益寿,有个小病小伤的,刮点骨粉抹上,比药物还灵。

只是父亲太过保守,藏着掖着,家里依然穷困潦倒。还是自己脑子好使啊,用骨头泡了水,分给生病的村民,打出名气后,价格逐年上升,赚了个盆满钵满。

不过,坏处也是有的。钟伯幽幽叹了口气,用得次数太多,如今骨头泡水已经没用了,得放锅里煮好久,才能煮出一碗药来。

思考间,汤煮好了,钟伯给自己盛了一碗,搁灶旁凉着。他如今七十多了,体力不比从前,到了怕死的年岁,越发依赖骨头汤了。钟伯自私地想,左右这段骨头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卖出去顶多少活几年,可得到的钱却是实打实的。若是能再出手前,再多喝几碗,就更不亏了。

他小心地将骨头捞出来,正要晾干藏起来,厨房的门倏地开了,不请自来的邪僧唇角含笑,眸中有温柔流淌。

与此同时,已经走到巷口的毕岸豁然回头,脸色狂变,撒腿就往钟伯家跑。

3

灶上的火安静地烧着,锅里乳白色的汤徐徐翻滚,却没了那段骨头。

钟伯死不瞑目地躺在地上,苍老的脸上还带着不甘。他大睁着双眼,原本还算有点看头的脸,仿佛被抽干了水分,干瘪皱巴,皮包着骨头。

“这,这是怎么回事?”梁栋被骇得倒退几步,得扶住墙才能撑着不瘫在地上,他抖着手指向毕岸,“你你你,你跑回来干嘛?”

毕岸草草扫了眼钟伯的尸体,就翻箱倒柜寻那段骨头,但是一无所获。

从他们走出钟伯家,到发现钟伯尸身,前后也就几分钟,说出去谁能信呢?

“不不不,不关我的事!”梁栋惊恐地瞪了眼毕岸,踉跄着跑了,随后外面就响起了大吼,“来人啊!死人了——”

“有人捷足先登了。”毕岸停下翻找,低声问铛铛,“你能感应到骨头被带到哪里去了么?”

白骨爪子尝试了下,气馁地叹气:“不能。好像是有人屏蔽了感应。”

外面喧嚣沸腾,这会儿出去也晚了。毕岸揉了揉眉心,掏出手机,打算跟等在村口的孙逸打声招呼。

村口,孙逸心烦意乱地关了车载空调,拔了车钥匙,打算出去走走。

他被睚眦一直追着,重回人间后,还没心情和精力游玩过。

他随意找了小路,径直往前走。这条小路应当是村民去河边的近路,没有经过规整,只是日复一日踩踏出来的,脚下的泥土很硬实,寸草不生,两侧倒是长了不少野花野草,稍不注意就会在裤子上留点纪念。

孙逸走了一段路,心情好了许多,直到他听到附近传来的喧嚣声。他疑惑地往那边走了几步,分辨出声音似乎是从毕岸他们那边传来的,心中不由打了个突,正琢磨着要不要过去看看,一阵邪风忽然吹了过来,有温柔的声音笑道:“原来是你呀!”

耳畔的风呼呼吹着,孙逸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四周一片漆黑,凭感觉似乎是在某个地下空间里。孙逸瞎着眼将空间摸索了一遍,在心里勾画出了粗略的框架:这大约是个类似地窖的地方,很狭小,对方可能认定他是修士,连个气孔都没留。

难道又是睚眦玩的新花招?

他怎么就那么喜欢囚禁梗呢?

孙逸思索了下昏迷前听到的那道声音,有点耳熟,但他应该听得次数不多。沉思间,头顶铁板传来了嘁嘁喳喳的说话声:“咱们马上要祭神了,地窖里的那个人怎么处置?”

“关着吧!”一道温柔的声音轻轻道,“会有人来救他的。”

不是睚眦。

孙逸脸色蓦然苍白,那个声音,那个温柔的声音……几百年来噩梦缠身时,总少不了这道声音在耳畔絮絮低语,分不清是噩梦招来了它,还是它带来了噩梦。

孙逸手指有些痉挛,他使劲活动了下,整个人好似被恶魔盯上了般仓皇。

快四百年了,九龙山庄都灭了,他怎么还活着?!

“真心?你知道龙祖有多少美人么?九子的母亲不过是其中比较有地位的而已,没生出孩子,或者生了孩子却不得宠的,又有多少呢?你信龙有真心?”

“睚眦恩将仇报,把你带回九龙山庄的时候,问过你的意愿没?没有的话,你凭什么认为他对你是真心?那不是真心,那是占有欲。他只不过像占有宠物那样占有你。”

孙逸捂住脑袋,痛苦地蜷缩在地,这个人见证了他所有狼狈,知晓他恨不得逃离的一切,他竟然也来了人间?

村口私家车内,一部手机在座位下振动不休,却无人接听。

一个穿着运动凉鞋的壮硕男人走了过来,扒着车窗看了会儿,果断一拳挥出,砸碎了玻璃,长臂探进去打开车门,捡起了手机。

他笨拙地划开手机,盯着那一长串的未接电话若有所思。

这时,一通电话打了进来,毕岸的声音在那端响起:“孙逸你怎么不接电话?我这边有点事儿需要处理,等过会儿才能走。你别老待车里,小心窒息。”

男人沉默了会儿,试探着将手机放在耳边,犹豫着问:“聂淮安?”

电话那头的叮嘱戛然而止,慌乱成一团,似乎有人吵吵嚷嚷,隔了一会儿,另一道特别欠抽的声音插了进来:“二哥?孙逸的手机怎么在你那里,你把人怎么了?我跟你说,现在是新社会,以前那套你可不能再使了!”

睚眦又是一阵沉默,他似乎很久没说过话了,声带有些不配合,声调忽高忽低:“没,我没抓他。我找来时,就只找到了他的手机。哦,你们的车被我砸了,听说可以走保险是吧?”

他利落地关了手机,闭上眼分辨了下孙逸的气息,转身向那条小道跑去。

钟伯家,白骨爪子将手机还给毕岸,犹豫着讨好:“安安,我的就是你的,你的也是我的,对吧?”

毕岸收回手机,一边应付村干部,一边分心传音入密:“你干了啥?”

铛铛趴在毕岸肩头,沧桑叹息:“咱们的车被砸了。你放心,虽然砸车的是我二哥,但我跟你才是一伙的。”

毕岸觉得它这连接词用得有点迷,同时又想讨要拖欠四百年的工资了。

4

黑暗的空间里,孙逸用力顶了顶上方的铁盖,但这玩意也不知加持了什么法术,结实得紧,管你如何暴力摧残,我自岿然不动。

又试了几次,孙逸颓然放弃了。他的修为是睚眦催灌出来的,坐拥宝山而不知如何用,远不如聂淮安那等靠自己苦修的。

头顶也不知是何地,有社鼓的声音隐隐传来,调子有些古老,不是现在流行的古风改编曲,倒像是几百年前的风格。

孙逸疑惑地蹙蹙眉,社鼓一般是社日时才敲的,眼下秋社日早就过去了,又在敲什么?

他凝神细听,隐隐约约能听到外面唱的是《小雅·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他不太明白那个人抓了他,又把他关起来是做什么,总不能是想拿他做祭品吧?

就在这时,头顶铁盖开了一条缝,一瓶水被抛了下来,外面的对话跟着飘了进来:“仙师抓这个人族修士做什么?”

“嗨!你懂什么,仙师要的不是他,而是他背后的人。”

孙逸抓着水瓶,脸色狂变。

偏僻的乡间空地上,翻修过的神祠在一大片荒草包围下格外扎眼,神祠前社鼓雷动,彩衣如云,狂热的乡人踏着鼓点依次参拜神像,非常虔诚。

睚眦顺着气息追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皱了皱眉,艰难地绕开拥挤的人群,搜寻着孙逸。

他跟着孙逸来到人间不久,就抢了一头作恶妖兽的身体。好在这头妖兽本身便化形成人了,睚眦只需压制住妖兽的神识,尽快熟悉新身体就行。

这个村子远离公路,经济看上去不太发达,人口倒是不少,神祠附近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增加了睚眦寻人的难度。

他心头焦急,孙逸身边有一股妖兽气息,敌友难辨,他实在不能赌。

人头攒动,睚眦不敢使用法术,费了牛鼻子劲儿才挤了进去,恰好此时,一束烟花炸响了,社鼓与人群齐齐掀起浪潮,鲜花伴随着火星散落四方。

睚眦茫然抬头,却没注意背后淳朴的乡民露出了满是恶意的笑容。

老旧的二胡吱吱呀呀,唢呐与社鼓齐鸣,一道道黑线顺着香案蔓延开来,根根纤细如发,在寒烟衰草遮掩下迅速蔓延向人群,蔓延向……睚眦。

小作坊私自生产的烟花不顶用,爆出的花朵小,颜色杂,没什么好看的。睚眦只跟风瞅了眼,就继续闷头往里挤,然而他没注意的是,蛛网似的黑丝缠绕住了他的脚,顺着小腿无声地向上攀援。

香案上的线香燃尽,有人扫了香灰冲水,端着碗挨个分发给乡民,分到睚眦这里时,他是真不想喝,但对方一直端着碗往他这里推,就让他很为难。

双方正僵持着,半掩着的神祠门突地被人撞开了,浑身狼狈的孙逸踉踉跄跄奔出来,扯着嗓子呼喊:“睚眦快跑——”

与此同时,黑色的蛛网已蔓延到了睚眦腰部,“嗖”地缩紧,对面那碗水也毫不客气地兜头泼下!

重逢的狂喜与骤降的危机不分先后杀到,睚眦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敛去,整个人就拔地而起,然而蛛网不知是拿什么炼制的,韧劲十足,竟然死死拖住了他的下半身,将他往地上拉扯。

香灰水临头,睚眦全身的灵力为之一顿,整个人直直跌落,扑倒在荒草堆里。

“睚眦——”

重压之下,孙逸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能力,荒废多年的法术挥开阻拦的人群,他声嘶力竭地呼唤被人群包围的男人。

睚眦匍匐在地上,短促地笑了下,并掌如刀,狠狠切向蛛网。

社鼓震天,狂欢的乡民发出“嘶嘶”的声音;彩衣飘飘,有层层鳞片析出胳膊。

木门大开的神祠中,泥塑神像下,站着一个人,双眸温柔多情,眉心一颗红痣熠熠生辉。他双掌合十,唇角微微有笑意流露。

倏地,他敛了笑意,目光投向远方,又看看失去战力的睚眦,身形一闪,不见了。

远山如黛,一辆碎了窗户的车顺着盘山公路开上来,车上载着毕岸、铛铛和嘲风。

秋风送来草木的香气,嘲风深吸一口气,拍着座位喊道:“停下停下!”

毕岸找了个泊车位,刚停稳车,嘲风就打开车门窜了下去,撒腿便往路旁荒草丛里钻。

“这儿?!”铛铛震惊地望着山崖对面一川烟草,有点不敢置信,“把人往荒郊野岭掳,这都跟谁学的?”

“你最好祈祷二爷没办下不可挽回的事儿!”毕岸甩上车门,脸上蒙了层冰霜,“那么多年了,二爷的脾气也不知收收,真当是四百年前呢!”

铛铛立即把自己缩成鹌鹑,十分想跟犯罪分子睚眦划清界限。

天际晦暗,山风凛冽,翻滚的云层酝酿着暴雨,烟草深处有缁衣款款摆动。

5

神祠门前,孙逸被两个壮汉拦腰抱住,他挣扎不开,忽而伸手在指上一抹,空荡荡的无名指上徐徐浮现出一截暗红色花纹,逐渐凝成戒指的模样。

孙逸右手使劲抽开,竟从戒指中抽出了一柄长刀!

当年天地大劫,睚眦可是把自己所有身家都塞给了孙逸,他的兵器屠神刀自然也在储物戒里。

那柄刀,长五尺,刀身宽厚,刀尖斜斜上挑,有点东晋铁刀的味道。

“接着!”

长刀狠狠掷出,睚眦双眼一亮,熟稔地使了个刀花,利落切断蛛网。长刀在孙逸手上就是普通的刀,到了睚眦手上,却迅速浮上一层精雕细琢的花纹,整柄刀金光湛然。

睚眦哈哈一笑,挥刀迫开乡民,拉着孙逸后退几步,随便选了个方向就跑。

隆隆的鼓声响彻天地,乡民训练有素地包围过来,一个个青壮双眸化为竖瞳,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突然,一个青壮动了。没人看清他有何动作,整个人在草上一掠而过,极快地贴近了睚眦,魁梧的身躯拉长变细,死死缠绕住睚眦。

睚眦大吃一惊,感觉一股渗透骨髓的凉意正在入侵自己。刚刚那碗香灰水也不知是什么,化去了他大半灵力,他现在手软脚软,若不是心头一口气强撑着,连刀都举不起来。

孙逸被睚眦保护得太好,从未见过这种场景,当即惊慌失措,无数符纸不要钱似的砸向敌人。

烈火吞吐,敌人悲鸣一声,不甘地退了回去。

睚眦提起全部灵力,双手握刀,猛力划了个圈,金色的刀芒犹如太阳,轰然撞向乡民!

“走!”他来不及检视成果,拖上孙逸就跑。

山间崎岖,荒草及腰,两人一个半废状态,一个战五渣,偏偏此时天雷滚滚,云间一声轰鸣,暴雨倾盆而下。

脚下很快湿滑不堪,睚眦浑身发软,口鼻呼出的气都带着滚烫的热意。他头顶似罩了只蒸笼,昏昏沉沉,手脚越来越不听使唤。

终于,又是一脚踩滑,睚眦顺势倒进了泥水里,砸倒大片野草。

“睚眦!”孙逸艰难地拖住他,将他往前拽,“你醒醒!前边有避雨的地儿,你再坚持一下!”

焦急的呼唤忽远忽近,睚眦自嘲地抽动了下嘴角,现在你有机会离开我了,走吧!

这场大雨来得又急又长,毫不停歇地下了两三个小时,小水塘都被淹成了湖泊,才将将转小。

从山洞向外望去,苍绿的山脉蒙了层水光,秋风吹拂下,绿涛簌簌涌动,看着就觉凉意袭人。

睚眦再醒来时,孙逸正托腮坐在洞口看雨,他的背影还是那么单薄,那么吸引人。

二龙子活动了下手脚,觉得有了些力气,遂慢慢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轻声问:“你怎么没走?他们要抓的是我。”

孙逸没吱声。

“景闲。”睚眦轻轻唤他的字,“我知你恨我,可我……”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其实换位想想,他若是被人恩将仇报,囚禁那么多年,怕是杀人的心都有了。

“你就那么霸道么?但凡是你看中的,无论是人是物,都逃不脱你的锁定?”孙逸望着洞外潺潺流水,艰难地牵动了下唇角,“我挺想知道,你到底看中了我什么,我改还不行么?”

睚眦绝望地看着他,此言一出,他就知道,两人再没可能了。

秋风掠进山洞,细蒙蒙的雨丝扑了睚眦一头一脸,稍稍给他降了温。

他沉默了一会儿,嘶哑地开口:“不是的。最初,我没想伤害你。当初你救了我,我护送你回家的时候,发现……”

睚眦闭了闭眼睛,眼前浮现出孙家尸横遍地,血流成河的惨状。

“景闲,孙家被人灭门了。”他和盘托出旧事,“你当时背着箱笼,拎着点心往家赶,高高兴兴,开开心心……我怕你会伤心,就带你回了九龙山庄,想着等合适的时机再告诉你。可你……你后来那么讨厌我,那么,恨我……景闲,这到底是为什么?”

孙逸脸色骤然煞白,手指死死攥住裤子,难以置信,又愤恨难当地瞪着他:“难道不是你为了割断我的亲缘,灭了孙家么?”

“景闲,你怎么会那么想?等等,你知道孙家出事了?可你一直都没说……”睚眦喃喃自语,长久以来的疑惑似乎有了答案,他怔了一会儿,不解地转头看孙逸,“你当时救了我,咱俩相处得很愉快,我为什么要灭孙家?你看我大哥,他也喜欢一个凡间女子,不是相处得挺好的?”

“不是么?”孙逸神色空茫,心底却滋生出难以言喻的恐慌。

“不是啊!”睚眦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只是难受地伸出手去,试探着抚摸了下孙逸的头发,喃喃自语,“时移世易,我护不住你了,你,自由了……”

秋雨淅沥,冲刷得岩石亮晶晶的,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障碍悉数抹消。

睚眦突地生出一股勇气,他结结巴巴地问:“景闲,如果,如果你是因为,孙家灭门才恨我,现在,现在误会解释清了,你你你,能不能……”

“睚眦。”累积了数百年的怨恨有些无从着落,孙逸神情疲惫,低头望着无名指上的储物戒叹息,“我喜欢女子,从小就喜欢女子。我想找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

天边惊雷炸响,惨白的霹雳谪落人间,照亮了睚眦毫无血色的脸。他挣扎着,问出在心中憋了好几百年的话:“就,就不能给我一个机会么?哪怕试试呢?”

“睚眦。”孙逸痛苦地抬起头来,“人的性取向,是先天基因和生活环境、教育经历共同造就的。我,在认识你之前,三观就已经成型了。”

又是一道惊雷落下,彻底崩碎了睚眦的希望,那双黑亮亮的眼睛缓缓暗了下去。

秋风里,有人絮絮低语:“景闲,我还记得当年你一身襕衫,从猎户手中买下了我,你那时,可真好看……”

乌云笼罩苍穹,连绵青山一眼望不到头,一川烟草里,毕岸等人还在费力地转悠。

从上空俯瞰,青山绿水连成了法阵,白茫茫的雾气经年不散,哪里有乡村的影子?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盛阴。”白雾之中,邪僧从袖中掏出一段雪白的尾骨,爱怜地慢慢抚摸,自言自语,“不管是人是兽,都逃不过一个贪字。钟伯本就是天不假年,偏舍不得身外财,离了神兽骨支撑,就去见了阎王;睚眦一身霸道自负,却在一个凡人身上栽了跟头。”

“你们心中又有何执念呢?”

带着水汽的风掠过漫漫荒原,遮蔽乡村的法阵随之变幻,将毕岸等人囊括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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