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在哪儿？赶快回家！”
“怎么了？我离家远着呢。”
“你妈妈回来了，在医院。”
我俩已经走到早餐店，准备吃点东西去上班，雨挂断电话后，整个人再冷静不了，那可是她一直心心念念的人。不知是觉得还会回来，或者慌了神，她连行李箱都没带，只背了一个背包往机场出发了，实在担心她那一脸恍惚的样子，索性翘班陪她一同到机场候机。
“你千万别太着急了，飞机也不是你开，冷静点，这边我会帮你告假的，你一定要注意安全，下飞机了告诉我一声。”店里人手紧缺，一下子走两个人，始终不太妥，我便决定先不陪她回去。
“我知道了，我没事，会和你保持联系的”，她低下头，停顿片刻后，“小屁孩，其实我蛮怕的，她为什么在医院啊？”终于啜泣起来，我赶紧抱住她，“没事的，一定没事的，想哭就哭吧，乖。”
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最好就是什么也别说。她的身体不停抽动，慢慢哭累了，也就安静下来。
送雨离开后，发现自己的外套被泪水浸花了好些块儿。她不在，上班变得无趣，熬到下班，也没等到她的电话。
“怎么样了？到了吧。”我给她发了条微信，雨很快给我回了电话过来。
“喂，怎么样啊？”
“你别担心，我到医院了，忘记给你说了。”
“到了就好，我就怕你忙”，“那边一切都好吧？”
电话那头久久沉默，把我搞得紧张兮兮，“不太好。”
“没事没事，会好起来的。”
“我不知道，我妈妈她”……字里行间雨的声音哽咽起来，再说不出话。
“你先去忙吧，多陪陪你妈妈，我挂了。”没等她回答，我已经挂断了电话，躺在空荡荡的房间，直勾勾盯着天花板，陷入了沉思。
原来雨的妈妈当初离开，是因为发现自己患上了乳腺癌，从医生口中得知已经晚了，没得救了。不想拖累这个家庭，不想让女儿为她忧心，才决定以不告而别的方式远走，以换得成全父女二人，可惜雨的父亲一直没有再婚，雨也因为她的离开无心学习。
这些年她一个人在外面，做了各种各样的工作，吃了许多苦，本以为自己会很快死去，一直服用止痛药，等待死亡。死神却久久不肯临门，超过了医生预判的期限，体力劳动让她整个人精神焕发，怀着希望再一次去医院做检查，医生让想吃什么就吃吧，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尽量去实现，别留下遗憾。
生活的苦难一刻不曾打倒过这个女人，天性的母爱却难逃泛滥。回望这几年自己吃尽了苦头，也不知道女儿怎么样，这是她生命延续的载体，比起她的害怕，确实更怕女儿为她唏嘘，但在孤独中与死亡交手，实在可怖。
我一再犹豫是去雨的身边陪伴着她，还是一个人在外。说实话，她不在，耳边少了吵吵嚷嚷，真是不习惯。不敢给她打电话，怕她忙着呢，只好不断发送微信，一直没有回复我。
“嘿，发什么呆啊？新点了个凯撒沙拉。”
厨师长的声音把我遣回了现实，思想却依旧飘摇着，“雨最喜欢吃凯撒沙拉了”，“没事的，雨很快就会回来了！她又不会留下我一个人！”，“可是她妈妈……”
“啊！”，“我去，流血了，快用水冲着，我去拿药箱。”不知不觉我的手被切了个口，只顾想事情，竟一下没有了痛觉，听到厨师长叫了一声，周围人开始说话，伤口已经被流水冲着，依然不断涌出鲜血，包扎的时候，咬紧了牙，真疼啊。
已是下午，店里用餐的客人极少，厨师长便让我提前下班回去休息，我也怕待会再整个口子，可没那么多血给流。
下班的路已经走了无数次，不管是早上还是晚上，车辆都开的很急，每次雨都会拉着我跑起来，说跑步锻炼身体，还能快点到家，上班就很累了，也就她还有精力用不完。
一个人去超市买点吃的填肚子，一个人做电梯，一个人的家。平时她总和我抢着先上厕所或者洗澡，一个人的卫生间，全都是一个人。
正想着她，电话就来了。
“喂”，对方也在喂，我便停下，等着她说，字还没吐出来一个，哭声倒是先传过来。
“大姐，你没事吧，怎么又哭了？”，“大姐？要不我回来吧？”
“我没事，对不起，我又哭了，我太垃圾了”，呜呜呜……
“好了，我知道你垃圾了，但你别哭了呀”，“阿姨她还好吧？”
“嗯，现在睡着了，我爸生意上有事走了”，“你要回来吗？”
“这不是问你吗？我主要怕你一个人……其实也怕我一个人”，我知道自己的表达有些口齿不清了，我只是想委婉点说出我想她了。
“我想你了，小屁孩。”
“我也想你，我明天就去把我俩的离职手续办了，再好好道个别。”
“好，厨师长和大家都挺好的，你记得帮我谢谢他们这段时间的照顾，实在很抱歉。”
“嗯嗯，我知道了，挂了吧，等我回来。”挂断电话后，一阵欣喜若狂，在床上翻起了跟头，我是想家了，还是想她，我们才分开短短几日而已呢。
第二天踩着上班时间到店，向厨师长汇报完情况后，得到理解，但得给他几天时间缓冲，一周之内一定放我走。
“小屁孩，我知道你想我了，我也很想你，但其实你也不用这么着急回来的，一周其实很快的，你就当帮帮厨师长的忙吧，就一周，乖乖的。”
这一周太实在了，把那些未见面的时光拉的很长很长。我也不知道是思念她多一些，还是习惯一个人多一些，或者是攒着即将再见的喜悦，去坦然接受孤独的状态。
下飞机，就得到一个大大的拥抱，搞得我手足无措。像以前一样把我送回家，她自己又去了医院，让我先在家里休息休息。
原来自己更多的是对于回家的喜悦，走得再远，家人都在期待着我归来。雨不在身边的日子里，我才发现也不一定非要是雨啦，只要有人陪伴就很好，只不过是她的话，会好上加好。
“我明天去看你，还有你妈妈，你把地址发给我吧”，家里的大床真是柔软，以前每晚都睡，却不曾自觉。
“明天下午我来接你，晚安。”
“我还怕要早早起床，少了个懒觉呢，晚安。”
一晚上睡的不是很好，床有些生疏了，早早地醒了过来，就开始探头盼望见到她，吃了早饭，又吃了午饭，终于等来了。
“大姐，好久不见啊！”
“昨才见了！”，我接过她插好吸管递给我的奶茶，“对了，昨还没问你，没我的日子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呀，至少没有人和我抢卫生间了”，我咕噜咕噜喝着奶茶，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哦。”
雨看我心情那么好，倒是皱起了眉头，是觉得我一个人也过的好，感到失望，还是担心她妈妈？想到后者，我再笑不出来。
以前经常拖着她去医院、火车站、机场，那些地方可以看到生离死别，她说眼见而已，自己经历过才知道。
我俩走在人行道上，没什么人，银杏树只剩下空空的枝条和几片凋零的叶子，我跟在她身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的步伐都变得沉重了。
“小屁孩，我去下超市。”
“好，我在门口等你。”
她买了两罐冰可乐，拉开一罐插好吸管，吸了一大口，“你是在找快乐吗？”
“嗯，我想让自己高兴点，希望喝了快乐水，一切都会好起来。”
“雨……会没事的。”
她继续走在前面，我只好默默跟着她，她不快乐，我好像也被传染了，跟着难过起来。
她从来没有喝空过一整罐可乐，我听到她吸溜出空瓶的滋滋声，吃了一惊，她把吸管取出来，凑近灌口看了看，又摇了摇，终于舍得扔到垃圾桶里。
“你还要喝吗？”我摇摇自己手里的可乐罐子，雨看了看，摆了摆头，或许是没什么用。
“我妈说，她当时检查出病因害怕死了，正巧我爸爸生意上也出了些问题，她不敢告诉我们，怕雪上加霜，怕爸爸明知道是治不好的病还要倾其所有，一个家就那样被她一个人拖垮，太可怕了。她说也想过回来，但是……”雨平淡的叙述着，湿了眼眶，“我太恨她了，我一直以为是她有别人了，不要我了，为什么是这样！”雨的声音压的很低，哭着蹲下来抱着自己的膝盖，像以前她给我讲她妈妈不要她时，一样的伤心。我的心跟着一扯一扯的疼，一双有力的大手，凶残地撕裂着它，连同我的身体。
我在旁边蹲下，搂紧了她的肩膀，只是想传递一个信号，有我在呢。她接收到后，擦干眼眶，用力揉了揉哭红的脸，吸溜一下鼻涕，“我看起来还好吧？”
“嗯，等会儿用水洗一下脸”，就看不出来刚哭的那么伤心了，“其实你妈妈看到你哭，也很正常吧，毕竟……”
“不，我不喜欢。”雨的性格执拗又要强，要是她生病了，肯定也会像她妈妈一样，静悄悄走的远远的，既不麻烦别人，也不让别人看见自己不好的样子。
医院的味道，向来不太好闻，绕了老半天才到病房，床上的女人静静地闭着眼睛，蜡黄暗沉的皮肤，简直和照片大相径庭，不同于其他接受化疗的癌症病人，头发梳理的倒是整洁，年轻时那几分美人样却是难寻了。尽管在休息，也是眉头紧锁，雨轻轻掖了掖被角，她就醒了过来，睁开眼看见雨在旁边，吃力地半坐了起来，舒缓地笑着，“阿姨好。”
雨连忙介绍道，“妈，这是邱枫，她来看您的。”听着自己的全名从雨嘴里冒出来，感觉怪怪的，她好像从不唤我全名，小屁孩过去，小屁孩过来，陌生人多了就叫枫，倒也亲切些。
“哦哦，你俩是朋友？”雨的妈妈声音很微弱，还好住的是单间，很安静。
“对，妈妈，我和枫认识很长时间了”，“就是您离开不久。”
雨说完便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她的妈妈伸手在床头柜抽了一张纸巾，擦拭微肿的眼睛，雨也不知所措，但她只会在我面前哭，想想真心疼她的，想哭都得憋着。
“阿姨，没事，这不是团圆了吗？挺好的。”雨哽咽了，我只好主动开口说话，尽量缓解氛围。
“对对对，小邱说的不错，我不该流眼泪的，我不流了！”雨的妈妈转瞬又笑了起来，其实大人也可以放肆哭哭啼啼啦。
“小安，你家是在这儿附近吗？”
“嗯，听雨说，阿姨小时候，也是在这个小镇长大的。”
“是呀，小时候可没像现在这样，楼是越来越高，越来越多了，就是听不见虫鸣鸟叫了。人也陌生，不像以前走在大街上，三步一张熟人脸，笑嘻嘻地迎面打着招呼，都变啦，不像以前了。”雨的妈妈讲一大段话，都有些喘气，但笑的很开心，是真的想起了往日的美好时光。
“好了妈，现在不也挺好的，多发达，多方便。”雨其实并不喜欢城市，为了宽慰母亲，却挑起城市的好来。以前她常给我讲，小时候在乡村度过的生活，我现在都记得，她抓萤火虫装进瓶子里，瓶子要扎些小孔，不然虫子会憋死，回家后把房间的灯和门窗关好，再放出虫子，满屋子乱窜，星星点点，看够了，就推开窗户，让它们飞出去，外面就是田野……
“哎。”我正思想着，雨递了半个梨给我，本是给阿姨削的，她不吃，便让我和雨分着，一人一半。她一直看着雨吃下梨，我看着她，眼神里满是宠溺，和一股子惆怅。
没一会儿，她便累了，又躺下来闭上眼睛，这个虚弱的女人，好像下一分钟就会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