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顺侯的到来,完全是出乎我意料的。
就在涵之决意回去和妻子摊牌的次日,岑烺找来了絮春楼。他一向不来这儿,有事也只会命人给我送密函或者拜帖,今次竟亲自上门,连老鸨在内,都很震惊。
我将他让入房中,又赶紧准备上好的茶叶,岂料他一摆手:“不用忙了,梅若,我今天来,是想问你事情。”
他这么一说,我只得放下茶盏,强笑道:“侯爷想问我什么事?”
其实那时,我已经料到他要问的是什么了,我的心不由慌成一团,如同幼年时,该背的书没有背,却偏偏让老师抽查起功课。
“还是以前问过你的事。”岑烺眼睛不眨地盯着我,“你是真心想嫁给江涵之么?”
我的嘴唇微微抽搐,手足无措,在他锐利的目光之下,内心隐秘竟无处遁形。
看我这哑口无言的样子,岑烺叹了口气:“我早该料到,每次你提起江涵之,神情不见羞涩,只余平静——梅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只觉喉咙干得发痛,用尽全力,才嘶声道:“江毓鹤父子害了我全家,我要报仇。”
“梅若,你真糊涂!”
“我不糊涂!”我鼓足勇气,抬起头来直直望着岑烺,“只要让我进了江家的门,我自然有办法!他们父子害我父母手足丧命,我要他们血债血偿!侯爷等着看好了,杀人从里面杀,最是便利,借着江涵之这把刀,用不着两年,我就能让江家分崩离析,家破人亡。”
“那到时候你怎么办?”岑烺打断我,“你以为到那时,你还能保全住自己么?”
“我死不足惜。”我淡淡道,“只要能报仇,我这条命又有什么可惜的?”
“啪”!
一个耳光扇在我脸上,我被打得眼前发黑!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岑烺,这位一向待我如亲人的恭顺侯,竟然……动手打了我!
“你以为这条命只是你一个人的?”他厉声道,“我当年救你,不是为了让你把自己葬送在江家!”
“可我要报仇!”我尖叫,紧接着失声痛哭。
“报仇,不是只这一种办法。”岑烺沉声道,“甚至不用你来动手……”
“是我家的家仇!”我哭道,“我爹娘兄弟都死了!你这样的外人,又懂什么!”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捂着热辣辣的脸,瞠目结舌望着他,失控之下的失言,让岑烺脸色白如宣纸。
他望着我,忽然,轻声说:“你以为,你进了江家就万事大吉了?你以为复仇是那么容易的事?”
“……”
“你真当纪玉颜只是个简简单单的女子?你知不知道她叔父纪明轩和京兆尹是什么关系?纪家上上下下,随便伸出一只手,足以要你的小命。”他盯住我,紧追不放道,“你真以为她没有办法对付你?就凭你现在这样子,耍点小计谋就想扳倒她,谈何容易!”
这话,比刚才那一耳光还要伤我的心。
我慢慢放下手,静静望着他。
“侯爷说的是,我只是个小人物,弱女子,我什么都不行,命是侯爷给的,一切都得求侯爷来操办,”我机械地吐出这些话,全不顾它们有多大的杀伤力,“别的也就罢了,只是这复仇,是我自己的事,就不烦劳侯爷您了。我一个勾栏女子,无依无靠,只能想出这种法子。可就算最后落得鱼死网破,那也对得住我的爹娘。”
屋内,坟场一般的死寂。
终于,岑烺站起身,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我一屁股坐在床上,哭出了声。
出事了。
起初,我只是听见隐约风声:江府最近闹得海沸天戈,江涵之和妻子摊牌,一定要娶我过门。纪玉颜差点悬梁,江毓鹤怒不可遏,掌掴儿子,逼他收回前言。
而我,却如端坐暴风眼,依旧平静。
陈子富不无忧虑道:“眉娘,你还是做点打算,江家在朝中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被你给搅成这样,他们定会有所动作,江家不动,纪家也会动。”
这话,和岑烺所言一模一样,我心中翻腾,表面却淡淡。
“我又能怎么打算呢?”我笑道,“为一个青楼女子损了自家赫赫声誉,他们没这么蠢。再说,还有江大人在。”
陈子富摇摇头:“就算是江大人也无法手眼通天。你不是一个人,你身后还有个絮春楼。有的时候黑手会从看不见的地方,一点点拆掉你的立足之地……”
事情,终究是被陈子富给说中了。
不久之后,有次老鸨一晚上没有回絮春楼,起初,我以为她又去找她的老相好了,没想到次日天还未亮,如狼似虎的差役们就冲进了絮春楼。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能随便闯进来!”我厉声质问。
为首的差役冷笑:“絮春楼的老鸨刘四妈伤了人命,负罪潜逃,我等奉命前来捉拿!”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我早知老鸨有个相好,是个游手好闲的家伙,而且极好赌,老鸨为了笼络他,不断拿银子去贴补,我几次劝过她不要再这样做,那分明是个无底洞,没想到我的话成了现实。据说那家伙趁着老鸨酒醉,哄骗她给自己做担保,结果欠下一大笔债……
上门的差役说,刘四妈的相好昨夜被人杀死,现场有人听见他们争吵,也有人看见她逃离,凶器和尸体就在院子里。这些差役得了报案,正是来絮春楼捉拿凶犯的。
絮春楼乱作一团!
案子闹大了,出了人命,京兆尹下令全力缉拿,包括刘四妈手下这些娼妓,也一并被严加看管起来。
按照行内规矩,管着这勾栏行当的是教坊司,絮春楼出了事,老鸨杀人潜逃,剩下的烂摊子,自然得教坊司来收拾。这样一来,生意不得不停下来,又因为老鸨签下的那笔担保,引出巨额债务,人没了,债还在。于是絮春楼也就成了偿债的第一选择。
老鸨没了踪迹,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到我身上,众姐妹哭哭啼啼,纷纷来问我怎么办。尽管平日我是个逞强能干的,此时也全没了办法:我也一样丧失自由,和她们一同被教坊司的人看管起来,这样子,我又能怎么办呢?
纷乱之下,我只能暗自祈祷江涵之能从中插手,却不料没多久,我就听见了消息:涵之在家中与妻子发生争执,动手伤了纪玉颜。婉妃心疼外甥,告了御状。圣上闻讯勃然大怒,将他狠狠斥责了一番。现在江涵之待罪在家反省,和我一样,不得自由身。
罢了罢了,我无奈地想,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下,连个指靠的都没有了。
其实,我也不是没有想过恭顺侯,但我不敢去想,更不敢找人向他求助:我已经得罪他了,在他面前说了那么难听的话,摆明了是要和他生分。想必岑烺生了气,不愿再管我的事了。
然而没料到,老鸨出逃不到半个月,我竟被官府锁拿进刑部:有个龟奴曾在案发当晚,亲眼看见我将神色仓皇的老鸨,从絮春楼的后门送了出去。
我闻听此事,如同晴天霹雳!
这分明是栽赃,那晚我根本就没有见过老鸨,又怎会将她送出絮春楼?
然而无论我怎么分辨、申诉,却没有人肯听,我被凶恶的差役投入了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