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往事云卷云舒,不多时,它们就被现实的狂风给吹远,我的神志又回到了眼前。
今日我要出门陪酒,京师几位名公子相约赏秋,就约在郊外枫林的知易亭。文人墨客赏秋饮酒,总少不了红粉知己作陪,我不抵触这种“生意”,虽然在我看来,陪着文人念那几句酸诗,还不如陪着豪爽的商旅讲俗笑话有趣。
京郊枫林是个赏秋的好去处,这日天色不分明,我特意换上了一袭刺金绣百鸟的红衫,下得车来,有人便赞,说枫林美景已经不堪行,眉娘这一身红衣,直把枫叶也给比下去了。
我莞尔一笑,只说不敢当。
知易亭是接近百年的古迹,亭上有匾额,前朝诗人薛昶在此题下了“知易”二字。四岁时,父亲曾带我来此处赏枫叶,又告诉了我知易行难、知行合一的古训。薛昶是前朝文人,作品流芳千古,那天,父亲特意挑了他的《白鹭行记》和《别贺州》两篇名作,细细教了我。幼年的我,心思澄明聪慧,对所教的诗作过耳不忘。现在回忆起来,当年父亲吟哦名句的声音,还萦绕在我耳畔:“初寒,苍松环合,溪水泠泠,而人迹乏至……”
一旁斗酒作赋的那几个,终于发现了我的出神。
“眉娘,在想什么?”陈子富好奇地凑过来,“今日精神似乎不大好。”
“我知道缘故。”另有同为官宦子的赵子初,在一旁嘻嘻笑起来,“必定眉娘还在想着江大人。”
我回过神来,展颜一笑:“赵公子猜错了。奴家想起幼年之事。”
“哦?何事啊?”
我故意曼声道:“几岁的时候,爹爹和我路过这知易亭,我瞧见这亭上匾额题字,心生好奇。一定要爹爹告诉我,这是哪三个字。”
“然后?你爹爹告诉你了么?”
“他哪里能告诉我呢?”我捂着嘴,轻声一笑,“我爹爹是个白丁,能写出自己的名字就不错了。为了我一定要知道这三个字,他急得满头汗,放下扁担,到处寻人来问。”
那几个听着愈发觉得有趣,继续问:“后来呢?”
“后来,好容易找到一个识字的,告诉了我,这三个字念做:知易亭。”我说罢,娇声娇气叹道,“就为了这,被爹爹一顿好骂。”
“骂?为什么要骂你?”
“爹爹说,知道了这三个字又能如何,就算再多认得一百个字,也换不来仨瓜俩枣。像你们这些中了举子、进士的老爷,都是天上星宿下凡呢!”
陈子富他们全都笑起来,赵子初把手按在我的胳膊上,暧昧道:“眉娘,你现在也识文断字了,能耐比那些穷举子们还大呢,你老爹若知道,会怎么说?”
“爹爹会说,一定是星宿老爷们打瞌睡,一头栽下来,栽错了地方。”我忍笑道,“只可惜大头冲下,半截身子插进泥塘,拔也拔不出来了。”
那几个哄然大笑。
这就是柳眉娘的好处,让人高兴。为什么不呢?人间的惨事已经够多了,让人快活,正是我们这些勾栏女子的本职。
“识文断字,固然换不得三瓜两枣,不过,一旦饱读诗书,自然就有黄金屋了。”陈子富随意道。
是么?饱读诗书就有黄金屋、颜如玉?那廖铮文武双全,作诗作得惊采绝艳,杀敌杀得所向披靡,简直是天地第一英才——又如何?
到最后,不还是落得身首异处、满门抄斩?
看我笑容忽显古怪,陈子富啧啧道:“说你有心事,果然有。难不成,是妈妈欺负了你?”
“她哪里敢?”赵子初笑道,“眉娘是何等烈性的女子?哪轮得到老鸨来欺负?”
这话说得没错,初初入行那年,老鸨逼我接我所不愿的客人,我走投无路,抓起一枚银簪就往喉咙里戳,唬得她魂飞魄散。
请来的大夫说,银簪只消再往里半寸,我的命就没了,那次伤愈,颈处留下了一点血痕,陈子富曾笑言,这伤口,恰似雪中一瓣红梅。然而这次自戕,不是没有留下后遗症,至今我的声音都带着微微沙哑。
也是自那日起,老鸨再不敢逼我,我也渐渐懂得让步,方才两厢无事。
“既不是被妈妈骂,那必定还是为了江大人。”赵子初又把话题绕回来,“眉娘,我可听说了,江府的那位纪氏夫人,今日一早又气得进宫哭诉了。”
江涵之的妻子,是楚王的姨表姐,是圣上宠爱的婉妃的外甥女,因为有婉妃这层关系,所以脾气格外娇蛮。当初,也是她定要嫁给江涵之,这才请身为姨父的天子为她说媒,做了江家的少奶奶。
“她这样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陈子富摇摇扇子,淡淡道,“江大人性子狷介,不爱受拘束,前日上朝,圣上拿话试探他,他也照样不卑不亢。”
“臣子的家事,天子也管不得。”赵子初摇头,“眉娘,这都是因为你啊……”
我浅浅笑道:“关奴家什么事?絮春楼是勾栏地,大门敞着,只要给钱,谁都进得来,难不成还有关门拒客的道理?”
陈子富仔细看看我,叹道:“眉娘,你真是个心冷如雪的女子。”
“奴家的心热乎着呢。”我冲他抛了个媚眼,娇声道,“见了钱,就比那笼屉里的包子还热,只怕烫着陈公子。”
他们又是一阵大笑,虽然笑容里,都有一两分不自在。
这些话,过不了两日就会传入涵之耳朵里吧?我平静地想,听见这些,他多半会觉得针扎一样的疼。然而我却不愿自怜自怨,像一株蔫了的黄水仙,成日泪水涟涟,乞人悯恤。
就算是低贱到伏进尘土,我也要做蔷薇,生起满藤钢铁的刺。
那日席间,酒喝得有点多,回来的路上,我靠在青绢蒙幔的轿子里,昏昏沉沉。回忆被酒劲给带上来,心里只觉得一阵阵难受翻滚。我挑开轿帘,望了望外面。
开始落雨了,这是回天街闹市的一条大道,天雨人疏,黄土道路渐渐被雨水洇成黑褐色。
十年前,我就是从这条道上,一路乞讨,回到了京师。
……府里出事,家也被抄检,父亲犯的是谋逆大罪,族人尽诛灭,只有我,险险逃出一条命来。冻饿之下,我终于明白,自己无路可走,只能不顾一切活下去。
起初,我饿得眼冒金星,身上无钱,只能偷人家田地里的生番薯,结果被人看见,抓着就劈头盖脸的打,嘴里还骂:“臭小子!敢偷我田里的东西!”
这几巴掌,倒把我打醒了:对,我该扮作男孩。
出来几日,又饿又累,身上洁白寿衣也变得破烂污脏,我干脆学着哥哥们的样子,把头发像男孩那样系起来,又在无人的农家院落,偷来了两件男孩的衣衫。
就这样,一路连偷带乞讨,我步行从京郊回到了城里。
然而教养毕竟还在,每次偷东西,我都羞愧得脸发烧,心中不由痛恨自己;乞讨,我又不愿。双腿一跪,得嗟来之食,容易倒是容易,可我就是跪不下……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回京师来,明明是不该回的,家都被抄了,我还回来找谁呢?可我不死心,我弄不懂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们要抄我的家?为什么要把娘亲抓走?爹爹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定罪?……
没过多久,我就得知了详情:有证据证明,兵部尚书廖铮与毗邪人勾结,妄图叛国篡位。圣上大怒,下令将廖氏父子四人当即斩首,廖家无论男女,系数诛灭。
我是在街头听到这些闲谈的,那闲聊之人叹息连连,说,没想到廖铮这么多年的忠君报国,原来都是假象,累累功勋都是为了他自己心怀异想。他把所有人都骗了,这人功高盖主,做了一品尚书还嫌不够,还想当皇帝,可他再怎么精明,又怎么瞒得过咱们英明神武的万岁爷呢?所以你看,谋反事败,一家老小都掉了脑袋。
然后,就是一群附和着的鄙夷之声。
……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这不过是毗邪人施的诡计,我的父亲,正是这毒计里的牺牲品。然而十岁的女孩儿,无可能弄懂这些。
除了躲在无人的背街陋巷放声大哭,我什么都做不了。
在城里流浪的两个月,我憔悴如枯槁,双腿总是在晃,额头总是在发烧,肚子总是在饥饿,身上总是感觉寒冷……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还坚持活着,可能只是因为,涵之在我耳畔说的那句话:“妹妹,你要活下去……”
一想到涵之,我的眼泪就会涌出来。
我也有想过去找他,去江府找我那位未来的公公,可我不敢。
父亲犯下的是谋逆大罪,这是最可怕的罪名,江家,恐怕会因为姻亲关系而受株连,就算没有受株连,我这样子找上门去,和祸星上门有什么区别?收留私逃的死囚,那又是什么样可怕的罪名?……
我会害死涵之一家的!
这念头死死缠着我,让我每每走到江府附近,就又退回来。
或许我更恐惧的是,涵之根本就认不出我。
如今的我,脏得发臭,瘦得皮包骨,身上全都是泥,黑黢黢像块炭,头发都打了结。如果让他看见,不知会有多嫌弃,恐怕他会捂着鼻子,目不斜视,绕道而行……
如果是陌生人,打我,骂我,往我身上吐唾沫,我都能忍,这两个月,我已经承受下来了。
但是,涵之不行。
我那点可怜的小女孩的尊严,再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这一重又一重的思绪,像丝线一样裹住我的脚,让我无法向前挪动半步。
然而饥饿和寒冷,一波又一波向我袭来,考虑再三,我终于忍不住生出求救之心:就算他们不收留我,能给我两个钱也好啊。
然而在去江府求援之前,我决定,怎么都得把自己弄干净。
那几日,正好下了大雪,我在街头蹲下身,捧着冰冷刺骨的白雪,仔仔细细擦拭着自己的脸,又把雪渣往头上撒,希望能把脏到发臭的头发洗干净。
那种冰冷,是我从未尝试过的,冷,像一百把小刀子,利索地刺进我的肌肉骨髓,剐得我血肉模糊,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几乎麻木,而我还在不停的用雪团蹭自己的脸,尽管动作已经完全机械……
“哎呀小妹妹,你这是干什么?”
有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旋即,一双热乎乎的手搁在我的肩头。
我茫然回过头,原来是个中年驼子。驼子一脸笑容道:“这么冷的天,小妹妹你这样洗脸,是会生病的。”
我蠕动着青紫的嘴唇,说不出话。
看我这样,那驼子干脆一把拽起我:“来,到大叔家里喝些热汤,大叔家里还有热乎乎的馅饼。”
热汤?热乎乎的馅饼?……
我的注意力全然凝在这两个词上,竟然真的抬起腿,跟着那驼子走起来。可是走到一半,我忽然停下。
“怎么了?”驼子回头看我。
“我……我要去找人……”我磕磕巴巴地说。
“唉,不就是去找人嘛,不用急。”驼子热心地抓着我的手,“到大叔家里,吃饱喝足了,大叔送你去找人。”
事实证明,公侯府邸养大的千金小姐,生存能力远不如平民百姓,就像兰花永远敌不过蚂蚁菜——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世上,还存在着一种职业叫“人牙子”。
一年之后,我就被卖进了絮春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