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船上行程在沉默中飘摇而过。
对于这一首《桂枝香》,刘颁没有再多说一字。
君不见虽有不解,习惯使然,亦淡然处之。
事后回想,也许两人无论谁随便多聊一点,哪怕就起一个话头,之后的事情或许有另外的发展。
世事诚难逆料。
此时此刻,刘颁有很多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此时此刻,君不见仍然自认为是一只孤魂野鬼,对于他人没有过多的兴趣。或者说,即便暗地里私心痒痒,终于没有发动好奇的欲望和力量,像飘荡的云,没有方向。
刘颁的很多无从说起的话,关键在于这些都是他数十年的经验之谈,而经验往往最无可复制,尤其是对于文学创作而言。
有一种好,是天下之人无论是谁,只要随便看一眼就知道的好。所谓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拿近世作品为例的话,苏轼苏子瞻丙辰中秋所作便是如此。已经不少人在说,《水调歌头》一出,中秋词俱废。
苏子瞻《水调歌头》好么?确实好。
有多好?在一个时间段内确实当得中秋词俱废的评价。以千古为标准,提到中秋词必然有其一席之地。
好在从太白诗中化出,一步一步,一句一句渐渐有了仙意,飘离尘世之外,仿佛月宫之人,遗世独立。又好在下片转过神来,一点点脱离仙味,回到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人间兄弟之情的美好祝福来。
更进一步说,好在苏子瞻作水调歌头那一刻独有的气质、精神、境界。
天下人或许人人皆有此心却道不出口,抑或是说,除了彼时彼客的苏轼,天下间再无一人可以有如此风神境界。水调歌头的苏子瞻,是真正的天下一人。
好有千百种,这算是一种极致,所以苏轼东坡居士的名号越来越响,从太后天子到庶民百姓,凡大宋之子民,人人都爱苏子瞻。
王安石王介甫这一首《桂枝香》的好,却是另外一种。
孙子兵法讲,善之又善者也,无赫赫之功。又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
对于战局之外的观众而言,也许胜负各半。但在战局之内的却又是完全另外一种心态。
《桂枝香》没有多少出人意料的地方,就是简简单单,堂堂正正,但对于有创作经验的人来说,尤其是像刘颁这样的文坛大家,这才最令人折服。
就是这么舒缓从容镇定大气的把要说的很透彻的说了。不带任何炫技,不需要任何一点超乎你想象之外的精彩,这就是超卓的笔力和气度。
李太白诗:“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净胡沙。”大约如此。
然而以上种种,却是实实在在的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样的笔力和气度,就算说得再明白,也依然是蜻蜓点水,纸上谈兵,无法说透其中的奥妙。
就像与小儿辈的手谈的谢安石,他胸中如何,外人是万万无可想象的。
刘颁自然也没觉得可以与小道士说说此一种好。即便说了,小道士未必能懂。
苏轼苏子瞻或许懂王介甫的高妙,他却未必愿意承认,未必愿意解说。
世事有趣或无情,正在于此。
一念而有三千世界。
君不见不是老头,没有数十年的创作经验,没有一颗对艺术的求真之心。
但君不见是君不见,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那个君不见,所以君不见虽然没有老头刘颁的见识,但他却有了不起的直觉。
这一阙《桂枝香》究竟如何好法?君不见说不清楚。
词背后的王安石,君不见却隐隐约约感受到了。
那是一种冷,一种深入骨髓,彻底的冷意。就像烟波浩渺的海面之上漂流着一块浮冰,但从这一块浮冰,君不见看到了千里之外十数万年的无限冰山。
但这些种种君不见也无法说与刘颁听。
除非另有一人也曾经如此心灰如此绝望,这不止于笔力,气度,而是来自心境上的亲近与雷同。
君不见也好,刘颁也罢,两人都把对方放在不可理解的位置。
结局自然梦想成真的成了不可理解。
哪怕也许只有透露一点点消息,就能发现破冰在即。
进了金陵城中,先找了一家客栈落脚,其余自有老仆收拾安排。
毕竟在船上待了数天,两人虽都早就习惯,仍然一身酸软,各自回房早早休息。
第二日一早,两人低声问好,洗漱完毕,随意找了家酒楼用餐。
酒楼里早已人声鼎沸,热闹开了。
“听说了吗,不少人都跑去祭拜南丰先生曾巩了?”有人好奇打探道。
“这位官人消息未免太落后。你说的都是十天前的旧事了。”
“哦,这么说又有新闻,还请兄台不吝赐教,愿闻其详。”又一人插话道。
“哈,可不敢当官人问话。”回答那人却是个小二打扮的圆脸少年,说话亦十分客气,眼睛却机灵灵的直转。
“最近的新闻却是与南丰先生无关了。不知是谁想的好主意。见江宁府近日来多了不少文人雅士,各地宾客,看见了大好商机,联合好些个厉害人物,要办一个花魁大会。众行首们听得消息,自然各拿出看家本事,争奇斗艳,文人雅士们也有不少人想要下场了。”
“啊呀,果然是小兄弟消息灵通。赏你的。”说完就有一书生打扮的青年文士抛出一个钱袋,匆匆离去,似乎是生怕去的迟了,不能一试身手。
“谢谢大爷。您慢走!”小二身手利落的接了钱袋,颠了巅,心里暗讽小气。不过既然是做戏,也算意外之财。
见此人走了,不一会儿功夫又有两三人离去。
“不急不急。小兄弟你仔细说说。”原来听的消息的各位,倒也不是都如此没有见过市面,有人从容问道。
“是。”
“据说是福建路的一富商见机提的主意,似乎是什么员外为了讨好名士老爷们。”
“又是福建子!福建子没几个好货!”有人恨声骂道。
“现在新党的几位,可也有福建人。你还敢骂么?”有人起哄道。
一时间骂声辩解声又起,酒楼里更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