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府便是后世的南京,也称金陵,在南丰县东北方向,属江南东路。
南丰县则在建昌军,属江南西路,走水路北上江宁,大约需要数日功夫。
船行水上,别有一番趣味。两人又都是南人,惯于舟行,倒也乐得自在。闲来无事,刘颁又是个乐天派的老头,拉着君不见天南海北,诗词典故,无所不谈。
越是这么闲聊,越是见得真功夫。就君不见的感觉,此老胸中学问当能列入平生所见前三。另两位可以与之媲美的人物是祖师紫阳真人和杭州慧才法师。其他佛道人士,固然高妙,却都不及此老清健雅博。又有文人雅士,诸如曾子固,秦少游,曾子固稍嫌正大醇厚,秦少游则失之于明艳轻佻。
紫阳真人性命兼修,入道之前亦是难得通才,于刑法、书算、医卜、战阵、天文、地理皆有涉猎。可惜少年时期的君不见只知道要老神仙救命,却未曾听过紫阳真人说法。
在杭州雷峰塔隐居的慧才法师,乃天台宗不世出的得道高僧。尽得“四明尊者”知礼大师和“天竺忏主”遵式大师两位大师的真传。以数十年苦功,于义理修行圆融无碍,是真知识,真学问。
君不见正在私下里给老头排座次呢,老头却谈到兴起,兀自不觉。
见得金陵城近在眼前,山水之势极为险要,确有虎踞龙盘之姿。不禁心里痒痒,就要随口赋诗一篇,却又想起一事,不由得唉声叹气来。
“小道士,你也不要羡慕老夫。说与你知晓,有时见闻太广未必是甚么好事。譬如此时此刻,见得金陵胜景,老夫想要赋诗一首,奈何心里马上跳出一首佳作,霎时间兴致全无。前人李白在黄鹤楼前题诗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灏题诗在上头。这个滋味确也难受!”
老头摇头叹息。显得甚是郁闷。
这也引起了君不见的强烈好奇。
就君不见数日来的相处印象,知道眼前老头平日里疏懒疯癫,浑无正经,却甚是自负倨傲,除非有人确有生花妙笔,做了一篇千古佳作,否则绝不会自比黄鹤楼前的李太白。
“能得老前辈如此赞许,不知是何方人物,又做得怎样文章,小道这也被勾起了兴趣。还请仔细说说。”
君不见故作惊诧道。
“哼,真是气苦老夫也!”
刘颁愤愤然挥挥手,叫道。“说与小道士你知晓,老夫我平日从不轻易许人。你须不得外传。”
“是。”
“唉,奈何这野狐狸这一篇实在高妙得紧,老夫也不能昧着良心说不好。”刘颁又没了精神劲头,兴致索然的说道。
“额,野狐狸?这又是什么典故?”
“咦?你这个都不知道么,那先与你说说这个典故。”
“再谢老前辈解惑!。”
“此典故来自前朝时禅宗的一段公案,据说百丈禅师每日上堂,常有一老人听法并随众散去。有一日却站着不去。师乃问:“立者何人?”老人云:“我于五百年前曾住此山。有学人问:大修行人还落因果否?我说不落因果。结果堕在野狐身。今请和尚代一转语。师云:“汝但问。老人便问:“大修行人还落因果否?”师云:“不昧因果。”老人于言下大悟。告辞师云:“我已免脱野狐身。住在山后。乞师依亡僧礼烧送。”次日百丈禅师令众僧到后山找亡僧,众人不解,师带众人在山后大盘石上找到一只已死的黑毛大狐狸。斋后按送亡僧礼火化。”
“可懂了?”
刘颁讲完公案,问道。
“此公案是说,野狐未得真传。野狐禅乃外道也?”
“不错不错。悟性不差。”
“那老前辈说的这人也是野狐外道?却又作出第一等名篇,这人却是谁呢?”君不见听了,越发好奇。没法不好奇。这里面有太多好玩有趣的东西了。
“你且猜猜。猜着了,老夫再说名篇给你听。”
刘颁是个顽童性子,又故意不说,要来考校小道士。
君不见心里痒痒的紧,却也只好勉为其难猜上一猜。
好在也不是全无提示,君不见想了一想,隐隐有所猜度。
此去原是拜访故人,在金陵,又是刘颁旧交,想来年纪不小,来头甚大,而且似乎风评不佳,更为要紧的是,一定是文坛的当世名家,否则作不出绝世名篇。
这么一综合,答案呼之欲出了。
“可是近些年在钟山隐居的介甫相公(王安石)?”
君不见很有几分笃定地问道。
“哈哈,小道士猜得不错。正是这只老狐狸。”
“果然是介甫相公?可如何说他是老狐狸呢。”
刘颁神秘一笑,不置可否。心里面却在疯狂吐槽,你们这些小儿辈哪知道这其中的关键,禅宗公案只是其一,玄妙还在其二。嘿嘿,王介甫什么都好,偏偏不爱洗澡,迎风而臭三里也,岂不正是野黑狐狸一只。
见君不见不以为然,刘颁也不好据实相告,否则未免落个为老不尊的名号。
两者相权取其轻。
“好了,好了。那只是老夫与王介甫一时的玩笑话。你不要多想。”
“亦不可外传,切记!”
刘颁说完又叮嘱一句道。
“是。”
君不见虽然知道其中肯定另有内情,也不好继续较真。
想来多半是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私八卦。
“嗯,据说是数年前一次雅集所作,词牌为《桂枝香》。老夫事后反复吟咏,想来介甫兄罢相以来,深自衔恨,偏又不容于世。兼之前有长子病逝,白发人而送黑发人。又有吕惠卿反目成仇,倒戈一击,其中种种,郁勃于心。是以词作感慨遥深。一唱而三叹。于无限繁华中有一种愤怒悲怀。汝辈即便一时不懂,也要反复吟咏,仔细揣摩之。”
刘颁说得入神,态度严正,似乎正在与后辈讲课。
“是。”
“词曰: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