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初升时在寺北古旧的钟塔上,那口沾染铜锈的大钟被悟凡师兄粗糙的双手和雕画精细的鬼头钟杵敲响,苍凉的钟声淹没了香堂里恼人的木鱼声,新的钟声一遍又一遍的追赶着它的回声,厚重的钟声惊飞了林间的鸟雀也晃下了头顶泛黄的落叶。
我在寺院门庭一遍又一遍的扫这好像永远也落不净的秋叶,它们就像在香堂里延续多年的烛火和那些漂泊在僧童掌中的木鱼一样更替不息。
我在悟凡师兄渐次起伏的晨钟下,在门庭的落叶和婆沙的树影间仿佛又听到了父亲在静默夜空下唱起的那首送葬。
恍惚间我听到从佛堂跑来的脚步声,他雀跃的唤着阡陌师兄,阡陌师兄,我在那一声声越来越近的阡陌师兄中握紧了手中的扫帚,阡陌师兄这是多么让人心痛的名字啊。
我回身微笑以礼,看见悟明师弟眼中那些闪烁的光斑就想起他初入大觉寺时那明亮的眼眸。师弟说宣觉主持让我唤阡陌师兄前去丹堂修禅。又到了修禅入戏的时间了吗,我报以佛语相随而行。
我入大觉寺两年,因寺外因由,长发未剃束于僧帽,也未取佛号被主持直封本名。身边这个12岁的小和尚入寺不久,穿着略显宽大的灰白僧衣,一幅总是童心未泯充满好奇的模样。
总体说来我还是挺喜欢这个叫做悟明的小和尚,他和我住在一个僧房就睡在我的一旁,夜里经常发出小孩子般的嘤咛和呓语,早上会揉着自己迷蒙的双眼叫我起床,总会缠着我提问些难解的禅语,而我也他的童言无忌和纯真羞涩的呢喃下有所感悟。
至少他现在是一个快乐的僧童,不像其他师兄有一张张静默无欢脸,不像他们的僧衣上落满了寺间的佛尘和那仿佛已经浸入血肉般的香火气,也不像我明明悲伤不已却笑的像他。
快乐的小和尚在寺间快乐的疾走,对每个遇见的师兄端庄合礼,会踮起脚尖拨亮烛台上弯腰的烛芯,会追在我身后观察我的影子,他说我的影子比别人要黑,也会独自坐在寺中最大的梧桐下仰望树影下斑驳的碎影,他说那些是白天的星星。
有时我会觉得小和尚的笑容和巧儿很像,同样的天真无邪一样的单纯烂漫,都会以那种盛满阳光的微笑仰望着你的眼睛,这种由眼入心的明亮的笑容就这样轻易的耕种在我的心田,那是一种让人心心念念的让心田充满的晴光的微笑。你的笑容真的很像我的巧儿呢。
师兄师兄,你现在又哭又笑的样子是有新的禅悟吗?在禅语里应该怎么说?
思绪渐回,我依然微笑着说,明明是落了灰尘哪有什么禅悟?你要问的话就叫暖泪吧。
小和尚若有所思的低下了头,抬头间就兴奋的叫喊着指向一边,师兄你看你看是悟凡师兄。小和尚的目光在悟凡师兄我之间辗转,片刻后一副笃定的姿态说,阡陌师兄你的大腿还没有悟凡师兄粗吧。
据我所知,悟凡师兄40有余,30入寺,因为难修佛禅,被主持安排在武殿习武,却又因为性情孤僻,暴戾难驯,又被主持安排在挑水耕田撞钟等琐事之间,如此10年除了每日的钟声和食堂的偏房独坐,师兄在院内的寺道主殿中便鲜有出现。
在路过的时候我带着十足的窘迫向悟凡师兄合礼,他站在在我身前就像巨大的影子般将我吞没,悟凡师兄是我见过最高大魁梧的人,我努力的仰起头看见他如发的刚须,和坚毅却凝重的脸孔,在他卷起衣袖的臂膀上那些隆起的肌肉就像快要爆浆的果实般让人心惊不已。
他在我身前轻易的隔断了身后的微微泛凉的晨曦,简单的合礼就像一面倾倒的石墙压迫而来,这种不可抵挡的气势让我想起了在流亡途中遭遇的那只森林熊王。
小和尚在我身边胆怯又兴奋的向悟凡师兄问好,悟凡师兄只应了一声就移步过去。师兄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沉默寡言的样子,永远低垂着头颅,于是脸孔上时刻沾染着一片阴影,那片阴郁的影子就像他的面具是和我的笑容一样的不愿被人揭露的伪装。
我看着穿在师兄身上异常充实的僧衣上,那些零星点缀的补丁就像这个秋天粘人的落叶,我想他的僧衣上面没有僧侣参禅时吹落的灰尘,也少了久坐蒲团时深浅不一的褶皱,褪色的麻布上打着几处新鲜的补丁,衣角上未干的泥土都在这庄重肃穆的寺间显得那么违和与疏离。
我看着他在染尘的秋风和飘摇的落叶间走下高台,他远去的背景很像那年秋天父亲临别时的样子,他们萧瑟落寞的背影走下长长的高台,走过两边簇拥的花草也走进了那片梧桐树下越来越深的暗影。
我在北堂续上了新烛,顺手关上的窗棂让我远离了香堂的木鱼和诵经声。我和主持相望在缭绕的青烟之间,而眼瞎的主持看不见我,为此我笑的有些放肆。
慈眉善目眉须霜白的宣觉主持身披金丝袈裟禅坐榻上。左手挂胸持印,右手流转着佛珠,唇齿间禅语绵绵。一路流淌的青烟随着一声中气十足的佛号溃散无形。
主持垂下了眼帘收起了那对已经浑浊的双目道:阡陌之事猝不及防,相寻难咎,殇时两月,为师不知你近日所为究禅抑或渡心?
我暂时放下扬起的嘴角净心作答:渡人既是渡心,想渡人先渡己,于我而言渡心亦是究禅。
各人有各人的因缘,禅悟之期不尽相同,有时昙花生灭,也有沧海难寻。所谓万物皆有禅理,终能殊途同归。主持欣慰点头。
见你心绪未殇本座也能放下心来,为师已让悟明准备参祭之物随后就让他陪你去吧。我松开捏紧的拳头合十回以佛号。
主持又道,下月的游历就由你和悟明去吧,早做准备,莫要耽误。我带着微笑: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去吧。
关上禅门的那一刻我看见主持又浸入那片慢慢笼起的薄烟中。走过北堂最后一扇窗棂时我隐约听见一声非常悲凉的叹息,那种沉重的,疲惫的,带着悔恨和哀伤的苍凉无望的叹息,让我心生恐惧。
我不敢驻足不敢回望不敢去想,老和尚那浑浊的白目是否从无尽的黑暗里探入了我的内心,是否像黑夜里爬行的影子无声无息地站在我的身后。
老和尚七旬有余,10岁入寺,终年参禅修佛,悟性非凡,于40之龄即成为大觉寺主持。在寺内相传老和尚是灵童转世,有警世预言之能。
早于多年前就告诫过众弟子一段话,轮回有缺,黄昏不散,赤炎枯雷,四野冥花,诸生枉灭,埋骨生戾。这些依然刻在后山的寺志碑上的惊人之语曾让我们对老和尚充满敬意。
可是没想到这虔诚的敬意却化作隔绝生死的白绫,那纠缠在他脖颈上的白绫随后变成了炽热火焰,那些火光中飘散的灰絮最终在我焦黑色梦魇中汇聚成白色的影子,它们是无声的幽灵爬满了我的身体,它们成为在我发寒梦境里一路蜿蜒的白蛇。
老和尚是在他入土后忽然失明的,他们说老和尚是因为频繁参悟天机不顾身体抱恙而导致失明,充满了舍身取义的意味。于是寺里到处都是和尚们对主持的称颂和祈福声,洋洋洒洒持续了一一月有余,我觉得那些声音在这本该清静的寺院里显得异常嘈杂,于是我总是躲躲藏藏远僻偏安。
小和尚提着竹篮跟在身后,有些懵懂的问我为什么主持突然失明了呢,经过短暂的停顿后我说,该瞎。
我没有理会小和尚的错愕而继续前行,我想趁着此时蔚蓝的晴空去看他。因为他喜欢这种一望无际的蔚蓝,而我却喜欢那种铺满天穹的阴霾。
曾经有过关于死亡的讨论,他说也许人死后会变成天上云朵,黑白有异,雨雪都是天空里的种子。父亲说人死后会变成脚下的黄土,风里来,沙里去,化作尘缘掩乡愁。
而我却以为人死后会变成黑夜里的影子,他们像一株株茁壮的植物在我的梦境里延续着死亡,会在一个个漫长的黑夜里开出腐败的花朵。
我在靠近葱郁后山的高墙下看到那个微微鼓起的坟包,高墙和钟塔阻碍了阳光,他就躺在这片阴影中发寒的泥土里。
飘落的秋叶轻轻的盖住了坟边新长的寒草,已经枯萎的树叶在我的脚下一路响起,我抚下几片落在坟包上的黄叶,抚摸着那块单薄墓碑上的名字,我一遍又一遍的念着那个名字,阡陟...阡陟。
我才是该躺在这里的人啊,也许我以后可以每天来为你打扫落叶,顺便种上你喜欢的各种野花,等它们开花的时候也许就是你曾经说过的阡陌生花吧。
我跪下来和哭哭啼啼的小和尚一起摆放祭品,我看着小和尚一手掏着竹篮一手抹着眼泪的样子对他说,你和阡陟好像不熟吧,哭得这么深情倒是让我显得薄情了。
小和尚抬起头用他噙满眼泪的眼睛看我,虽然董盛师兄性情忧郁少言,和我接触的也不多,但是...但是..但是我知道他是个好人,阡陟师兄还送给我一个木雕呢。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桃木小人,黑衣软甲,束发清秀,笑容有几分温暖和骄傲,那是想买给七巧儿的木人,等我找到木偶的时候却弄丢了七巧儿。
我努力的扬起头不让小和尚看见我眼睛,我带着哽咽说,悟明我希望你能直白的回答我一个问题,如果我和阡陟必须有一个人埋在这里,让你来选你会选谁呢。
小和尚放下竹篮收起木人抓挠着耳朵,一番扭捏下说如果必须有一个人的话,我想还是阡陟师兄吧。
为什么。
我觉得阡陌师兄更近佛缘。长久的沉默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我说,是啊。
你说黑夜是白天的影子,逃亡只是该有的命途,你说歧途在野阡陌生花。
我还未曾告诉过你我看到的世界,那里广阔无垠,悲壮泣血,那里有人被称为神,兵主、战神、巨人与龙...只是在一场大火和洪水之后他们都不见了。
黑夜里我又走进了那片风谷下的海岸,那里有一座小小的坟包,在海风里层层摇曳的花朵将它包围,那些晶莹的野花像极了黑夜里招摇的萤火。
我在潮涌的边缘在迎面吹拂的海风里听见一声一声昼夜不休的海潮,挣脱出黑云的皎月挥洒下莹白的月光,清浅的月光照亮了翻涌的大海,也照亮了在站在我身后交错的暗影。
他们站在我身后就和我的影子一样僵硬而沉默,他们逐一睁开了泛白的眼孔,两行粘稠的血泪沿着黑色的脸颊滴落下来,彼岸花开开彼岸,这一次的花期有些拥挤呢。
大觉寺百褶山是世间少有的避世之所,山高积雪,清泉未枯,村户田间还能偶闻欢笑,想来也只有此番境地能护僧童天真不变。
孤灯寒室,僧童说梦,我在铜镜之中凝视自己眼中的血红,四野萧瑟时,我在枯叶婆娑中想象着一场逃亡。
有人说食人肉者异变为妖,当双目盈血时就会变成生吞活饮的怪物,就是那些比饿兽更加疯狂的行尸走肉,它们钉着箭矢,腹部插着砍刀,它们追在身后,狰狞嘶吼。
也许是从大旱饥荒开始,活人吃死人,后来尸潮汇集,死人吃活人,阳光下的染血的利齿和黑暗中腐化的人性都让这个世界逐渐陷入了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