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良州银县,幼时的记忆多是阿爹叮叮敲响的铁锤声和那些在炉室里跳动的火光,母亲对我来说是个陌生的词,这个词在母亲生下我们后便逐渐失去了它应有的含义,她还没有等我们长大连回忆都来不及赠予,幸好我还有个哥哥,他让我童年里的孤独有所依伴。
我想父亲是因为在母亲的枕头边渡过了太多难熬的黑夜,又或是因为忙碌在我们整日的啼哭声中而过早的衰老,我想幼时的记忆还有父亲斑白的头发,它们是在熔铁火炉也烧不化的白雪,于是它们真的和每年纷落的大雪一起堆积在父亲的发鬓里。
我有一个双胞胎哥哥,我们长的很像很像,父亲为了区分我们给哥哥穿上黑色的衣服,给我穿上白色的衣服,而哥哥是一个懒孩,他总想撇开我去找他的蝴蝶,他说我太吵会惊飞树上漂亮的鸟儿。
他会坐在村头的树墩上看天上的云朵,看着它们汇聚又弥散,看着它们漂泊在一望无际的蔚蓝里像自由的高山,他说那些云朵里藏着好看的彩虹,有时他会看着翀飞的苍鹰贯穿整个云海,有时他会看着那些从堆积的阴云上掉落下磅礴或淅沥的雨水,有时他会寻找一朵像野花一样的云,直到一个黄昏落进了他的眼睛。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站在一路翻涌的扬尘里用细瘦的竹竿和鼻孔一起指着他,学着父亲恼怒的模样说,爹爹说让董老大给我滚回家来。
有时我觉得哥哥可能是投错了胎,他应该变成一个女娃,扎两根小辫穿红色的花色的小棉袄棉和小长裙,这样我就能用他去换梅婶家里的七巧儿了。
哥哥有时安静的像一株植物。一边是恬静乖巧的哥哥,一边是躁动吵闹的我,那个时候我总是到处去抓那些丑陋狰狞让人心有不适的虫子,当我抓着它们在哥哥面前摆弄的时候,看着哥哥那愈显苍白的脸,我的内心就充满了幸福感,我在哥哥脸前摇晃着黑甲虫骄傲十足的说,哥哥乖,你要听话奥,不然我就放虫咬你奥,我欢欣鼓舞的看着哥哥憋屈的小脸一点也不在意他那和看虫子一样看我的眼神。
我为村邻消灭害虫的义举被越来越多人知道,他们以玩味和怪异神情称颂我是战胜恶虫的勇士,为此我沾沾自喜,以为在那些狰狞的昆虫中间就藏着一个小小的江湖。
有一天我刚扑倒一只绿头蚂蚱的时候,就听见七巧儿跟在身后的脚步声,她用特别柔软好听的声音叫我。
小啊哥,你又在抓你喜欢的虫子吗,我惊慌失措地从身后扔掉了那只绿头蚂蚱,一本正经的说,我才不喜欢虫子,我是帮大家照顾庭院前的小花小草,还帮大树挠痒呢,我是看鸟儿们太忙所以才帮它们抓虫子的,知道吗?
我看着七巧儿在阳光下盛开的笑容,既甜美又纯真,身上好看的小棉袄将她包裹的像粉色的小花苞,我收紧脸上的顽皮对七巧儿说,小七巧你以后要多跟小阿哥这样好孩子玩,以后才能长的漂漂亮亮呢,小阿哥以后是要当诗人的,就是那种很有钱可以把纸当钱用的人,会给你买糖葫芦和好看的衣服。
我在七巧儿那天真无邪充满渴望的注视下拉起她的小手说,走阿哥带你去抓蝴蝶,去看鸟儿,去找藏在天空里的彩虹。
后来有一段时间我总是有意无意的路过巧儿家,从右边走过来,又从左边走过去,有时还会扒着她家的门缝寻找七巧儿,我想牵着她的小手在铺满山坡的花丛里看哥哥喜欢的飞鸟和蝴蝶,我喜欢她捧在手中的天真烂漫的笑容。
每当她遥望着从北方迁途而来的苍鹭,追逐着躲进花丛的蝴蝶时,七巧儿精致明亮的笑容和稚嫩清丽的眉眼就晃在我的眼中,那个时候我总会去想天下的画师有谁能画下此刻的美好,你的笑容对我而言才是这个世界里最好看的风景。
我为你的欣喜而欣喜,我在这里守护着你的欢声笑语,不让野狗抵近,不让暴雨啄身,我多想让你走在我被夕阳拉长的影子里跟我回家。
从那以后我在路过七巧儿家门的时候总会学着山里的黑狼嗷嗷嗷的叫唤,想以此来吸引七巧儿的注意,直到有一天梅婶冲出大门挥舞这木棍怒斥到,小崽子你再来我家门前狼嚎鬼叫我就打断你四条腿,我很听话也很伤心。
后来我难耐不住小小的想念又自作聪明的在七巧儿家门口学着镇守村头的大黄汪汪直叫,直到阿爹冲出他燥热的炉室,高举那轮大铁锤凶神恶煞地叫喊着,兔崽子,你再给老子叫一声试试。
我在身后梅婶和七巧儿开心的笑声中掩面而逃,沿着那个秋天的落叶逃之夭夭,我跑到哥哥所在的树墩下,看着你盘坐在厚实的树墩上用胳膊支着下巴仰望着那片生长着云朵的天空。
我听见你用后脑勺对我说,阿弟,你看见那些在云朵里的人吗,他们在说话也在唱着歌,我诧异的伸长了脖子转着圈的去张望也没看见半个人影,我又用手笼着耳朵努力去听,正好听见两只乌鸦带着它们嘶哑的鸦鸣,一路呀呀呀的路过我的头顶,我有些惶恐地回望过来,却看见你的笑容温情肆意。
后来我知道了一个词叫情窦初开,用这个词去回想我的童年的话,我想我一定是因为吃了奇怪的东西导致我的情窦爆裂了。
我抓过许多许多的虫子,我把它们都装进一个黑色的布袋里,我想看它们谁更厉害。
后来它们就出现在我梦境里,它们变的像熊一样巨大,那些挥舞钳肢,扬起的额角,嗡嗡炸响的翅膀和长满倒刺的长足以及鞭长如竹节一般的触须都显得异常粗大而狰狞,它们在我面前碰撞着撕咬着,它们厮杀的声音比父亲的铁锤更响,我蹲下身不敢睁开眼睛,只觉得空气和大地都在震荡,天上也下起了粘稠的雨。
后来我在久违的寂静中睁开眼睛,满地都是深绿色的液体,断裂的残肢,折断的插在地上的翅膀以及散落的下颚和口器凌乱地铺了一地。
我在浓重腥臭味中转过身来看见一只巨大的天牛俯视着我,它断了触角,六肢不全,身后被掀开的翅膀里流淌着酱黄色的血,一滴粘液从它眼睛的豁口处滴落在我身前,我惊惧乱喊,我叫唤着爹爹,阿哥,踩着一地的狼藉落荒而逃,它就跟在我身后,我说别追我,别追我,我把我哥给你好不好。
所以有一段时间我怕极了那些被我抓过的昆虫,我怕它们在我的梦里咬我,它们就是我童年里最猖狂的噩梦。
后来因为我的好动顽皮让阿爹及时醒悟,他给哥哥穿上了我的白衣,给我穿上了哥哥黑色的衣服。
为此我欢心雀跃,我在村里学着哥哥的微笑一路疾走,却听见老眼昏花窦老伯坐在他的小竹凳上问我阡陟小子你又要干啥去呢。
我带着属于哥哥的骄傲对他说,窦爷爷我是阡陌,你看错了,你看我穿着黑色的衣服呢,我恨不得像七巧儿一样转着圈的去展示自己的黑衣服。
窦老伯怡然自得的扇着他的芭蕉扇,他的笑容就像一朵大菊花,他说难道阡陌会跑成你这这番臭屁模样吗?
我哑口无言,嘟起的嘴巴和捏紧的衣角都让我想起了大黄夹紧的尾巴。
我快速躲进村北的小路,身后窦老伯那呵呵的笑声让我十分不想看见那朵机警的老菊花。
多么不堪回首却又温馨美好的童年,那里有很多未曾提起的人,他们就生长在那个小小的村落里,教书的莫先生,还有慈善刘阿婆以及挡住狼群的李老伯,他们都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我没有去回忆七巧儿久病的父亲以及她早逝哥哥,童年以后的事情太过残酷,你见过铺天盖地蝗虫和遮天蔽日的鸦群吗,你见过饥饿的村民在干涸的湖底挖鱼的样子吗,你知道村里的狗为什么越来越少吗,能跑的都跑了,只剩下那只忠实的大黄了,你能想象到它最后被痛哭的老村长淹死在大锅时的挣扎吗。
从那以后,我看到过很多血色的黄昏,乡间故里尸横遍野,僻道荒原残肢枯木,都邑飞蝗群鸦落暮,蝇风肆虐城邦如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