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妈妈!你们在哪里!”男孩走在一片狼藉的废墟当中,到处都是散落的尸块和血,怪物们为了杀人而杀人,暴虐地撕开所见的每一个人类的身体,任凭鲜血洒满半片天空。
男孩呜咽着,两手不停揉去眼眶里溢出的眼泪,可怎么擦也擦不完,他徘徊在无人的街道,身边满是血腥和腐败的气息。
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突然从废土里爬出来,他四下张望着,两眼赤红布满血丝,像是几日几夜没有睡了,他在底下听到了小孩的呼唤声,想着可怕的怪物终于走了,不然怎么会有小孩在这里喊爸爸妈妈。
他兴奋异常,连忙爬了出来,脸上满是扭曲的笑,令人厌恶。
男人激动地手脚颤抖,大声喊叫:“哈,哈哈,我活下来了,活下来了!你们这些愚蠢的怪物,你们倒是吃了我啊!哈哈!蠢货!”
他看向这条街上除他之外唯一一个活物,那个哭着喊爸爸妈妈的男孩,笑容癫狂:“小孩,别找了,你也是个蠢货!你爸妈早死了!这里的人都死了!”
他沉醉在死里逃生的快感里,丝毫没有发现小孩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呜咽,男孩的眼神是那样的冷漠,空洞中泛起浓浓的灰色。
男孩不应该悲伤地哭着找寻爸爸妈妈么,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眼神。
男人突然像疯了一样捡起一块碎裂的混凝土块丢向小孩,他躁怒着吼叫着:“滚!不要看我!不要用你的眼睛看我!”
那是双魔鬼的眼睛,泛起的灰色令他下意识地联想到死亡。
他不想死,所以他急切地想要小孩滚得远远的。
可小孩站在原地一动没动,他的下巴微微抬起,像是看向更高处一点的东西。
可这里除了男人还有什么呢。
男人不解,抓狂地转过身想要看看小孩在看什么,一只三米高的狼种张开血盆大口,在他转头的一瞬间俯身咬断了他的脖子,身首分离鲜血四溅。
小孩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抓到。
那头狼种扑到死去的男人身上,大口地撕咬着鲜红的血肉,但男孩看着这一幕,神色竟然一点未变,如果此时有直升机从上空飞过,驾驶员一定会从心底升起不寒而栗的恐惧,因为在他的脚下,数不清的狄斯比斯,那个刚刚死去的男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其实一直站在怪物的海洋里,而活生生的人类小孩就站在这群怪物中间。
过了不知道多久,男孩又重新走了起来,他的声音孱弱,发出呼喊。
“爸爸!妈妈!你们在哪里!”
喊了很久很久,再也没有傻傻的人类听到声音跑出来,成为尾随在男孩身边的狄斯比斯腹中的美餐。
也许男孩已经是这片大地上,仅剩的活人了吧。
男孩决定停下脚步,他累了,不想再喊了,他知道只要他停下呼喊,下一个被咬掉脑袋的人就是自己。
他发出了最后一声呼喊,然后准备接受死亡:“爸爸,妈妈,你们在哪里。”
“咚。”有石块砸在地上,男孩侧过头,茫然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他的眼睛竟然逐渐开始恢复了神采。
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人,女人穿着亮丽的连衣裙,男人穿着白衬衫和黑色西裤。
“小昔,是你吗……”女人颤抖着声音,眼泪止不住地顺着眼角滑落,男人的手也微微颤动,那只在手术台前也游刃有余的手,那个永远沉着冷静的男人,在这一刻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小昔,是小昔,”男人的眼眶里饱含着泪水,他快步跑过来,一把抱住男孩,抱得那么紧:“对不起,对不起,都是爸爸妈妈的错……”
“爸……爸,妈……妈。”男孩原本冰冷的眼睛闪烁着,恢复着神采。
女人激动地搂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笑着流下眼泪:“诶,妈妈在这里,妈妈永远陪着小昔,再也不会让小昔受伤了。”
“爸爸……妈妈……”男孩终于清醒过来,泪水沿着小脸一滴一滴打在男人女人的肩膀上。
“不对,不该是这样的,”男孩突然惊惶起来,眼神如同弱小的白兔被狼群追至无路可走的山洞,他奋力挣扎着想要挣开男人女人的臂膀,发出嘶喊:“爸爸妈妈不该出来的,不该出来的,你们快跑!”
男孩吼叫着,像是发了疯的小兽,男人和女人却紧张地想要抱紧男孩,他们以为男孩是吓坏了,他们想告诉自己的孩子。
不要害怕,爸爸妈妈在这里。
可还没等话说出口,温暖的大手还没有来得及握住男孩的手,鲜血便溅满了男孩的脸上身上。
眼前只剩两具无头的身体,它们还保持着生前的姿势,半跪在地上,努力地伸出手抱紧男孩,可它们很快就会没有温度了。
因为它们的头颅和身体,已经彻底分离。
狼种将头越过无头身体上方,那张狰狞可怖的脸几乎要贴在男孩的脸上,腥臭的鼻息,染血的利齿,暗绿的竖瞳以及眼中的那抹戏谑,仿佛在嘲笑男孩的卑微与懦弱。
男孩全身颤抖着,死寂的灰色染上眼球,却与先前的灰色截然不同,那灰色的气息一瞬间笼罩了整个男孩,两具无头身体在他面前徐徐倒下,一段时间之后它们将变得冰冷没有温度,可现在的他还站在这滚烫的血泊当中,那是他最亲最爱的人的鲜血,分离的头颅掉在一边,脸上似乎还带着幸福的微笑,他们是那么庆幸能找回男孩,想要保护自己的孩子。
男孩突然停止了颤动,他站在原地,任由灰色的气息爬满全身。
周围聚拢过来数不清的狄斯比斯,最近的离他不到两米,它们嗅到了新食物的味道蜂拥而至,可今天这顿美餐,男孩不准它们享用。
“为你们的无知陪葬吧。”一个不知何处传来的声音似乎在男孩的心中响起。
男孩狂奔起来,怪物们却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现停在原地,男孩拔下狼种的利齿,插入犬种的头,踩断猫种的爪子,捡起来刺入狼种的眼球,时间似乎只过了刹那,再回头看时,地上只剩满地狼藉,尸横遍野,绿血横流。
男孩踏着尸体,渐渐远去的背影是那么悲伤。
他回想起来了。
没有人比你更了解这个世界啊,八年前还是小孩的时候,你就在这里度过了整整三个月,没人比你更清楚它的残酷,只有你知道怎么才能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怪物们利用你来寻找猎物啊,它们在你的帮助下远离永无止境的饥饿,满足嗜血的渴望,挖出躲藏的人类。
你是靠当怪物的帮凶活下来的,你忘记了吗。
最后你甚至因为你的弱小献上了至亲至爱之人的生命啊。
你怎么还有脸问为什么。
问到底错在了哪里。
现在,你又看见它们了,时隔八年它们又围了过来,你可以清楚地听见它们的声音,它们吃厌了腐肉和同伴的尸体,它们发出低沉的吼叫,叫声中透着对血肉的兴奋与渴望。
它们又来找你帮忙了,它们说:“越昔啊,越昔啊,我们饿啦,这座城市已经没有躲藏的人类啦,所以这次,让我们吃了你吧。”
你怎么可能答应它们,你答应的话怎么对得起死去那些因你而死的人。
你的错,就是你的弱小啊。
“啊!”
忘却的记忆在一瞬间包围了他,越昔仰天发出怪物一般的吼叫,他抓起泥泞中的石头,用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前方:“来啊!你们来啊!我知道这回你们想要我的命了!”
这是多么绝望的世界啊,为了生存下去,人类背弃了人性。
真正面临死亡的时候,人们才能看到自己看似光鲜表面底下的丑陋吧。
他为了自己活下去,曾害死数不清的人类。
他也没有否认自己刚才的那些想法。
他,羡慕着那个叫阿诺的男孩。
因为他总能笑得那么阳光,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成为女孩心里的光吧。
可他也不会忘记,男孩笑容底下藏着的悲伤。
就是因为相互理解,才能成为真正的家人吧。
你说呢,阿诺。
越昔握着石头的掌心,因用力而流出血来。
记起自己的丑陋。
然后,就可以面对真实的自己了。
犯了错误的人,就该为自己的错赎罪。
这是连神明都抛弃了的世界。
所以那一天,他才会向自己起誓。
“我们会活下去。”
暴雨底下,声音很快被淹没。
可他已经不再颤抖。
“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了,久到我都忘记了,原来……”越昔忽地垂下头,像是一瞬间丧失了全部的力气,可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灰色却已经爬满他的双瞳。
他的声音那么冰冷,眼里透着惊涛骇浪般的悲伤。
可是,哪怕是这样难过的世界,他也并不孤独。
“原来……我也是怪物啊。”
皮肤在一寸一寸地溃烂,脖颈四肢都布满了暴起的青筋,绿色的线如树叶的脉络一般蔓延至全身,从喉咙里发出的是不似人类的吼声,所有狄斯比斯在听到那声音后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漫天黑云在看不见的夜空卷积,形成一个巨大云海漩涡,如同传说中大海深处的归墟,相传世间所有的水最后都会汇集到归墟里,但归墟无底深渊里的水却永远不会因此而增多或减少。
雨水从漩涡中心倾泻而下,那是亿万滴雨水在飓风中狂舞,雷电如龙。
夜幕下,再无人与兽的对峙,只有兽与兽的厮杀。
世界在这一瞬间变成了只有黑与白两种颜色,越昔睁开灰色的眼瞳向前踏出一步,泥水因此而飞溅起来却又凝固在半空,然后黑白色的整个世界就如同与他相对的参照物一般向后退了一步。
在这个世界里,他才是那个参照系,只要他想向前迈进,世界就必须倒退着走。
眨眼间他已经走到了站在了狼种面前,而那只狼种仿佛还茫然未觉,他五指握紧,朝着狼种透着戏谑眼神的硕大眼珠狠狠砸下,直接将半只手臂送进了狼种的头里。
暗绿色的腥臭血液从拳头与血肉间的缝隙喷射而出,混着雨水洒满大地,黑白世界消失,狼种发出痛苦的嚎叫,抬起前爪就朝越昔身上狠狠扫下。
黑白世界在这一刻重现,越昔往前进了一步,狼种张开的血口明明就在咫尺之间,却再难寸进,他狠狠地抱住狼种的獠牙,发出一声爆喝,将狼牙连着牙根处的血肉一并撕下,然后握着狼牙狠狠插进那只扫过来的狼种前爪。
黑白世界消去,狼种的前爪被自己的牙齿刺穿,大量的失血让它既暴怒又惊惧,眼前这个本该是它们点心的人类突然像变了一个人,它们本来才是地狱里咆哮嗜血的怪物,可现在地狱里真正的厉鬼从地底的熔浆中爬了出来,似乎要把它们杀尽。
猫种发出尖啸,穿过雨幕飞跃而起扑向越昔,鼠种从一旁窜出用尖锐的门牙咬向他的小腿,一只犬种也在同一时间发力,矫健的身影一脚踩陷受伤的狼种飞掠而过,狰狞的大口张开想要咬断他的喉咙。
越昔目光一闪,翻身滚入泥水当中,猫种和犬种在空中相撞,猫种的爪子刺穿了犬种的右前肢,犬种的利齿咬开了猫种的血肉,而他一个扫腿踢断鼠种的坚硬门牙,拔下鼠种身上的倒刺插进鼠种的眼睛里。
长满尖锐倒刺的蛛毛的一节漆黑蜘蛛腿从夜色中悄然刺出,直指越昔的后心,可在黑白世界里蜘蛛腿的速度甚至比不上空中缓慢飘落的棉絮。
越昔一个转身躲过蜘蛛腿,迅速向前跑去,八只蛛眼在尖锐的黑色外壳上睁开,它失去了暗杀者的身份,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在绝对的暴力之下,越昔踩着泥水滑进蜘蛛种的身体下方,一边躲避八只蛛腿的踩踏,一边使出全身的力气将拳头送进蜘蛛种脆弱的腹部,腥臭的暗绿色血液喷洒出来泼遍越昔的全身,可他却毫不在意,浑身浴血愈战愈勇。
四年的拾荒让他在一瞬间就把所有可以利用的知识连接在了一起,他仿佛可以看透每一只狄斯比斯的想法,也能瞄准他们的弱点。
现在,猎物与猎手的身份翻转了。
城墙上,血啼魂望着沐浴在血雨猩风中的男孩,看着那如同疯魔般狂舞的身姿,他的手掌不由自主地握紧,他来这里就是要看到这样的结果,越昔并没有让他失望,他成功引发了辐射异变,而且他的辐射异变极其强大。
他凝视着那个在几十上百只狄斯比斯中如同杀神般暴起的男孩,嘴角扬起癫狂的笑意。
“看啊,席维,那就是我选中的孩子,他会不停地往上爬,直到爬到这个世界的顶点。”
血啼魂的声音在暴风雷雨下如同梦呓。
但他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完。
那半句话他不会告诉席维。
当越昔爬到世界顶点的时候,他将再一次找到越昔,取走越昔拥有的一切。
席维望着那在暴风骤雨中不知疲惫杀戮的身影,感觉自己浑身的血变得冰冷,他今夜第一次感觉到了淋雨的凉意。
那个沐浴在血水里的男孩,真的是自己熟悉的越昔吗。
今夜的磅礴大雨,下了整整三个小时,城墙外怪物的嘶吼和哀鸣也响了三个小时,守城的卫兵原先还敢藏在墙后偷看,现在却只能躲在城墙下面恐惧地发抖,他只是在暴雨落下之初,怪物发出第一声惨叫时往外面的世界看了一眼,但随即他就对那鲜血淋漓宛若炼狱一般的场景感到窒息,他不敢再看那城墙外的一切,他害怕自己看见不该看的东西。
他唯一可以确信的一点是,在今夜的暴雨之中,夜幕底下,城墙外的那片血泊里再没有一个活人,只剩下怪物与怪物相互厮杀。
直到最后一滴雨水打在脚边,这块城门前的泥泞已经倒下了数之不尽的狄斯比斯尸体,满地散落着血块与脏器,染血的男孩伫立在血泊当中,两眼始终警惕着外面的世界,明明周围的狄斯比斯早已恐惧地退走,可他的全身肌肉依旧紧紧绷着。
他不敢放松,仅剩的潜意识告诉自己,放松的那一刻他就会死。
这时,背后的城门终于缓慢开启,有人踏过泥泞和血泊朝自己身边走来,踩水而过的声音有些沉重,在暴雨后的墙外世界格外清晰,越昔猛地扭头望去,灰色的光芒在眼底闪烁不定,直到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一身是伤,艰难走来的人,依旧如同当年那个男孩。
他的世界很小很小,小得只剩下那么几个人,是自己拥有着的。
所以哪怕失去自己的意识,也没有做出攻击的举动。
因为在他面前,是他的家人。
他来接自己回家了。
越昔紧绷的神经突然就放松下来,那一瞬间无穷的疲惫感席卷上来,全身的力气消失殆尽,他视野渐渐变黑,终于倒在了血泊当中,倒下的那一刻他看见的是金色短发的男孩,眼底流露出无比悲伤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