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球的两只黑眼珠,定定地看着海普,它叼着刀片的那张嘴里露出了部分似乎还没发育完全的尖牙。
海普蹲下去,左手慢慢地靠近毛球。
刀片突然碎裂了。
碎片从毛球的尖牙中间飞溅出来,那双黑眼睛充满痛苦地垂了下去,血从毛球中央滴到海普的鞋上。
太近了,海普能清楚地感觉到毛球热乎乎的头盖骨,那里面流动着海普的身体中也同样存在的某种东西,缓慢地流动着……
海普把手伸进了毛球流出血的部位——它的口腔,那些咬碎刀片的尖牙危险地碰到海普的手腕,事后海普才会知道毛球每一个轻微的动作都可能结束掉他的生命,但他的手却一直不明所以似的在里面轻轻摸索着,直到碰到那块碎片,刀片的碎片仍然是刀,他记得自己当时这样想过,因为在他发现碎片部位前的那一瞬间,他的手也被划出一条浅浅的口子——他只用指尖捏住毛球嘴里的碎片,快速地收回了那只手。
碎刀片在他的手里躺着,安静得不像是伤人的利器。
毛球的嘴里,仍然源源不断地涌出血来,但海普不再有什么顾虑——碎片已经拔出来,口腔里受到感染的机会少之又少。
他费力地捏着手里的碎片,一下一下地砍挖着那些骨节粗大的常春藤,茎脉被碎片划得软起来,但始终没有断。
毛球颤颤巍巍地靠近海普的右侧,伸出一只覆盖着半干半湿泥团的爪子在常春藤的下方扒拉着,它的爪子所经之处,留下一道道青绿色的明亮抓痕,巷子尽头的光亮从常春藤被斩断的地方透进来。
毛球半扶在一条有它半个身子那么大的常春藤上,用还沾着血的尖牙使劲撕咬着,藤被它整个扯了下来。
那些淡金色的光,一瞬间进入了海普的眼睛,他回过头,毛球的一双黑色眼珠里正映着白亮的太阳,那双在阴影里显得纯黑而有神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白茫茫的水雾,就那样贴付在毛球的双眼上。
毛球是瞎的。
那双黑色的眼睛里淌出酸热的泪水,就算什么都看不见,如此强烈的阳光的直射也足以让毛球的眼睛感受到外面世界的存在,感受到那份全力燃烧着的活力与时刻存在着的痛苦的触觉。
那份痛苦,同时涌进了海普的整个身心。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还在加速跳动着,血管里的血液还在充分地运输着氧气和有机物,但却对四周的一切如此麻木,他也看着太阳,泪水越流越多,却没能用肉体的痛苦抵消一点点深藏他内心的孤独,那份孤独却反而越来越强烈,生活就这样离他渐远……
但他还有需要弥补的事情,还有他不能理解的事情,还有他做不到的事情,还有更强烈的痛苦与绝望,那都是他从不曾感受到的却最重要的东西——他想要声讨,越发想要声讨……必须声讨,不声讨不行,不声讨只会让他失去活着的理由。
他忽视掉那些理由:欢乐,愉悦感,幸福感,都离他而去——就像是醉生梦死到现在,他逃避的问题都到了要他偿还的时间,他只能向着伤痕累累的轨迹匍匐着退后。
那束光竟然慢慢地,慢慢地从他眼前消失了,毛球俯着头正在舔砥他鞋子上的血,那双黑色的眼睛再次变得明亮。
海普收回右脚,他的左手再次向前摸到了毛球的头盖骨,那些温顺的毛似乎很扎手。
他知道这就将是他的旅伴。
……
统一的、黑色的小型货运车。两边是光秃秃的果树。
这样的风景,海普和旅伴已经在完全没有进食的情况下看了两天。旅伴的伤口已经结痂,开始愈合,但蓬松的皮毛外的泥团灰尘又新增添了不少,而且,因为饥饿,它的步伐也越来越小,越来越慢——迈步对它和海普来说,都变成了一种煎熬。
海普心里很清楚,从在家门口被堵住的那个早晨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天,三天没有进食任何东西,这能让每一个人类双腿发软,而旅伴是在两天前遇见他的,也就是说,旅伴也至少有两天时间没有进食了。海普曾在夜晚赶路时遇见几只结伴同行的老鼠,那一瞬间,他的记忆尤其深刻,旅伴的两只耳朵直立起来,脸部的肌肉展现出了充足的渴望,但老鼠所奔向的方向与他们完全相反,旅伴似乎没有兴趣顺着原路回到起点,更没有力气与长得肥胖而灵活的老鼠来一场追逐赛,于是几乎和海普一样带着具有讽刺意味的嫌弃继续赶路。
现在海普反而有点后悔,在越来越茂密的光秃秃的果林旁穿梭,却越来越荒芜得连一只老鼠也找不到,一人一犬只能勉勉强强在马路牙上寻找车里可能丢弃出来的食物,结果却让他们万分失望,无人打扫的马路却居然比有专人每天打扫的广场更干净,他们唯一能找到的只有车胎上泥土留下的轨迹,而那些泥土,都只有薄薄的一层。于是他们只能尽可能大步地行走,希望在饿死之前能拐出这条马路,找到——哪怕是那么一点点——正常的食物来饱腹。
如他们所愿,马路终于出现了岔道。
一边是同之前相似的荒林和马路,另一边则是繁茂的果树林,每一棵树上都结着奇迹般的密密麻麻的果实;两条岔道的中间,是呈倒三角形状的脆生生的草坪。
尽管已经饿得双眼昏花,海普还是能清晰地辨别出来——这是弗曼斯家的果树林,他拐上这条岔道,从最低矮的一棵树上摘下他所能够到的最大的两个果实。
那是两个和他拳头差不多大的果子,他把其中较大的一个抛给旅伴,蹲在果树下仔细地琢磨着手里的这颗果子,由于对弗曼斯傲慢的不认同,他从未从弗曼斯家族手里得到任何一颗果子,只是远远地看到过进货商用卡车运走一袋袋包装好的果实、对弗曼斯家族阿谀奉承期盼得到某些利益的家伙把那些果实捧着手心里吹嘘。他用两只手来回掂量着,果子的外部有着均匀得不正常的红晕,并且,他不敢相信地抛接着果子——质量轻得不正常。
旅伴已经侧着头咬开了果子,海普靠近旅伴,它正在啃食着“果皮”——一层红色的外皮。
果皮里只有一个极小而削得很规则的苹果核。
海普慌忙把自己手里的果子在路沿磕破。很小的一种声音传入了他的耳朵,是和泡泡破裂一样的声音,细微得海普自己都奇怪是怎么听清楚的——那些无色的气体升腾到空中消散了,海普眼前的地面上,仍然只有那个大小规格都相似的果核。
海普愣愣地看着旅伴啃食果皮。
他猛地伸手一抓,果皮被他从旅伴嘴里撕扯出来,红色的外层印着“弗曼斯家族”样式的饰章。
这些果子,都只是被塑料模型包装好的垃圾。
海普回忆着被大批运走的弗曼斯家族曾经售出的果实,不禁觉得胃里一阵恶心。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下定决心永远不再稀罕弗曼斯家族的任何果实、金钱,他想,还有人——弗曼斯丑陋而傲慢的嘴脸出现在他眼前,他的胃里又是一阵恶心。
不幸的是,他猜错了感到恶心的真正原因。
旅伴——也就是毛球,好像在使劲嗅他,他感到奇怪,自己也能感受到旅伴的气息,而旅伴并不是能靠近他的面部的大型犬种……
干草扎到了他的脸,他知道了,自己躺在地上……
……
“你好?”奇怪的口音,他想。
“你是谁?”不过这样清脆的声音真是难得。
“你是大奥塔拉的……?”他从床上挺坐起来。
一群五六岁的孩子围在他身边,其中离他最紧的是一个黑人男孩,他的脸凑得格外的近,海普简直能数清他眼睛上的睫毛。
“奥塔拉?”他问。
孩子中走出了一个很小的女孩,她使劲用双手绞着衬衫下摆,目光毫不躲闪地盯着海普。
“她是奥塔拉。”说话的是那个黑人男孩,他背对着海普坐上了床,两条小腿在延伸出去的床单附近来回摆动着,同时其他孩子也坐上了床,床不堪重负,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
最后只有那个女孩站在地上。
海普使出全力才把目光从紧盯着自己的女孩身上移开。
“她是奥塔拉,这是什么意思?”
“她是奥塔拉。”那个男孩别扭地说着英语。
“她也叫奥塔拉?”海普的眉毛微微翘起,但他自己并不知道,这样的表情让女孩更加认真地盯着他看。
“叫?”黑人男孩一脸疑惑,“她是奥塔拉。”
海普有一种怪异的猜测——这些孩子不会说英语。于是他试着用法语、西班牙语,甚至中文和黑人男孩交流。
“你的名字是?”这是法语。男孩摇摇头。
“你的名字是?”他把语速放得尽可能的低,用西班牙语重复了一遍。男孩仍然只是摇摇头。
“你的名字?”他用他也不怎么熟练的中文讲了一遍。男孩还是摇着头。
这些语言都是格罗先生在空闲时间里给海普读书时教给他的,海普原以为自己会很快忘记,不料那些词语已经深深地刻在了他脑子里。
“她是奥塔拉?”他只能这么说,旅伴也蹦上了床,不过似乎已经被孩子们打理干净,白亮的鬈毛一尘不染。
男孩点点头。
“她是奥塔拉。”他又一次说道。
“那么你们嘴里的大奥塔拉是……?”海普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几乎没有询问的必要。
黑人男孩蹦下床(床板又呻吟了一声),他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张画。
“奥塔拉做的。”他冲海普笑着,女孩默默地坐在了床上黑人男孩坐过的地方,由于其他地方已经挤满了摇摇欲坠的孩子,黑人男孩不得不蜷腿坐在床边的地上。
海普注意到男孩用的是“make”,而不是“made”或者“drew”,但他只是低着头去看那幅画。
出乎他的意料,整幅画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幼稚和拙劣,而是让他第一眼就明白了——那就是奥塔拉,已经死去的奥塔拉·利安德尔。
“你们是……?”他充满惊恐地抬起头。
“我是塞哈亚,那是比特,还有奥维丝丽……”这是海普听到黑人男孩说过的发音最正确的一段话。所有坐在床上的孩子都在嬉笑着用不太正宗的口音向海普打招呼,除了小奥塔拉。
“不,抱歉,我的意思是,”海普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面对孩子们,“你们来自哪里?”
这次,脸上满是惊恐的变成了孩子们。连塞哈亚都沉默下去。旅伴从床上跳下去,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床板的嘎吱声。
“不知道。”塞哈亚只是轻轻地吐出这三个字,他的瞳孔因为某种原因放大了。
海普低头看着奥塔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