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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Otara

海普在一片沉默中坐着,他身下的床板和被褥变得越来越僵硬和冰冷,硌得他整个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最后他不得不一个翻身从床上跃到地面上,面对着沉默不语面带恐惧的塞哈亚。

“对不起。”他只感到自己的嘴唇在上下蠕动,那些从他嘴里吐出的音节似乎和他的声带是否振动没有半点关系。

“没关系。”塞哈亚脸上的表情稍有缓和,疑惑慢慢把他的恐惧一点点掩盖,海普明白他在思索什么——他道歉的理由。

“你们吃什么?”他揉着发软的膝盖转过身问那个叫奥塔拉的小女孩,心里清楚这句话太过突兀和僵硬,但长时间没有与人交谈的状况下,他几乎忘记了正常谈话的技巧——那些他胡乱摸索出却早已心明眼亮的理论。

“大奥塔拉走后,我们已经三天没有吃过东西。”女孩的英文令海普意外的流利,尽管他的眼前就像蒙上了黑布,那清晰坚决的声音还是完整地进入了他的脑子。

“你会说英语?”他的嘴唇干裂,喉咙口都要冒出血来,这使得他的嗓音无比嘶哑。

小奥塔拉只是眯缝着眼睛,很淡漠地盯着海普。周围的孩子慢慢地形成一个圆圈,将小奥塔拉和海普包围在中间。

“嗯,”这声音延缓着进入海普的大脑,“我是这个国家的人。”

“那么他们来自哪里?”海普猛然察觉自己的又一次越界,那些孩子在他的身前身后脸色苍白地发起呆,一些恐怖的记忆正在他们脑子里上映。

“对不起。”他只得再次转身对那些孩子说。

“不是‘他们’,是‘我们’。我们来自整个世界。大奥塔拉救了我们。”

对海普而言,这些话太好理解了——奥塔拉的秘密,远超他的想象,至今他知道的,可能仍然只是冰山一角。

“世界?”他问,他的身后贴着一张泛黄的世界地图,一时间却没有被他发现。

“每个地方。”小奥塔拉点着头,蓬乱而浓密的头发随着脑部的抖动颤动起来,上面蒙络着淡金色的灰尘——海普都讶于自己所见——那些淡金色的灰尘几乎覆盖了海普所能看见的小奥塔拉的整个头部,和他第一次见到的毛球一样,不过不同的是:笼罩着毛球的是阳光,而小奥塔拉头上的灰尘更像是她本身的一种特质。

“什么意思?”他还是假装专注地问道,思绪已经在过去的回忆间匆匆游走——纵横交错的灯光,昏暗的木屋,奥塔拉身上特有的树檀气味,干燥的血迹,空白而坚硬的纸页,飞溅的碎片,冰凉的枪筒,达佩斯的署名,起火的木屋……

起火的木屋……干燥的血迹……

最后他的脑子里只留下这些印象。他痛苦地想到自己可能颠倒黑白,已经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了。没有起火的木屋,那座木屋应该完好无损地待在原地,那不是预兆,不是指引,不是痴念,那是现实,确确实实发生过的事情——烧起来的木屋——那些烟呛得他无法呼吸,他拼命地伸长手去够奥塔拉,去够那本书,去够他曾经梦想过的已经完全幻灭了的生活……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小奥塔拉一言不发。

他还是注意到了。

他够到了一团毛发,柔软得令他难以置信。

他的眼泪猛地敲打在蹲屈着的两腿上,木屋的火被猛地浇灭,眼泪砸碎了他的可怖的恐惧和令人窒息的猜测,把最出乎他意料却一直在他意料之中的真相摆在他面前:

他并非什么都不知道,达佩斯和利安德尔留下的信息已经足够他明白和探求,他只是缺失了生命的某个部分,在坠落中抓住一根淡金色的树木枝条,从此希望一劳永逸地解脱,摆脱呼吸的痛苦,让最温暖的部分把他肺部存留的氧气燃尽——这时候他才真正明白,奥塔拉是谁。

奥塔拉是他的母亲,但奥塔拉不是他的母亲;

利安德尔是他的父亲,但奥塔拉并不姓利安德尔;

奥塔拉与利安德尔结婚,但那个奥塔拉不是死在他身边的奥塔拉。

太轻松了,他的手被一只更小的手抓住,那只手上就像没有血管分布一样冰凉。

那也是奥塔拉。

达佩斯是他的亲生母亲,利安德尔是他的父亲,奥塔拉是陌生人,他的眼泪更加狂躁地涌出眼眶,酸涩的苦味让他的视觉和听觉被蒙蔽,他是被一个陌生人养大的,他是被一个同时抚养着一群名为饱受摧残的偷渡者产物的孤儿的陌生人养大的。

他没有刻意挤出微笑,那双冰凉的手给他带来的触觉慢慢消失,他以为是小奥塔拉撒手了,视力恢复后才发现——他的温度传达给了小奥塔拉,握着他的手变得温热起来,温热起来,就像不存在的一股风裹挟着他的这只手。

“你明白,你一直都明白。”

这是那股风对他说的,他的听力也恍然恢复了。

“我不明白。”他竟在不知情的状况下缓缓展露了一个微笑,他更不会知情的是,这个微笑会一直深刻地存留在小奥塔拉脑子里,直到她离开他的那一天。

他站起来,感到麻木的双腿只能靠本能向前跨去,几天来他第一次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这是条回归的路,不是措手不及创造出的意外动向,而是打一开始就应该规划好的方向——燃烧的木屋。

海普的脑袋由沉重变得清楚明白,他突然能仔细地触发到每一条静脉血管以及里面的每一个红细胞,他突然对一切了如指掌,不过这些了如指掌都建立在预言的前提上,他要回到木屋,带去毁灭与开端,那之后,他会若无其事地活下去,和从前一样,把长时间浸泡在乌黑血浆中的衣角狠狠扯出来洗濯干净,回到学校,回到格罗先生面前,或许还能完美地演出愉悦地问候“早上好”的情态;但一切都不一样了,现存于人世的一切事物都引不起他的好奇心,凶狠地爱意在把他带入独立战争的转折点,却没有警示他这一切只是迷惘的陷阱,逼仄苦闷的孤独感把他团团笼罩,他生活的理由全然转变为夹杂着追求尊严与极端奢望、让世界理想化的期盼、挖掘最深远记忆中的点滴去声讨,奥塔拉不是人类,三个名叫奥塔拉的女性对他而言是概念:一个是生下他的幽灵,一个是抚养他并尽其所能带给他心不在焉希望的陌生人,还有一个是今天他才结识的同样痛苦却安详的灵魂。

“请原谅,能为我带路吗?”

于是他的一只手被拽着趋向屋外,猛烈的风拍击着他的脸部,他的身后跟着旅伴,除了那只手的主人,剩下的孩子在属于他们的位置上呆立着,没有语言的交流,他们自能明白——奥塔拉从来不属于他们,与之分别在他们的认知范围内被早早默认,但海普的消失仍然可能带给他们他们曾经恐惧着并深深陷在其中的梦魇的复活,生存的必要性那么耀眼,塞哈亚猛地拽住奥塔拉没有握住海普的那只手。

海普听见了他从未见识过的一种清脆而连贯的声音,花了几秒钟他才认识到那声音是从塞哈亚的嘴里发出的,于是他立刻明白了:这些偷渡者的遗孤被他的养母救下前所过的完全封闭式的生活没有教会他们任何人类能使用的语言,却教会了他们群体生活与交流的能力,这是他们自己创造的语言,属于他们的语言,是他作为一个外人也能轻松理解的最纯粹冯孩童的最复杂的语言,塞哈亚发出的声音——不,塞哈亚所说的语言,那些清清楚楚回荡在空气里的短促焦急的音符像是自动钢琴演奏时发出的古老的颤动之声,正在尽一切可能对奥塔拉进行挽留,挽留的目的之残酷,是为了生存。

海普觉得很好笑,他自一开始就察觉到塞哈亚是孩子们的首领,有着与生俱来的领导才能的杰出首领,而奥塔拉是他们中地位飘忽却举足轻重的异类,孩子们的每一个举动都在向他揭示:奥塔拉是他们生存的希望和关键,群体中失去奥塔拉,就必然走向不可挽回的灭亡——奥塔拉是他们与外界沟通的渠道,是孩子群中天赋异禀的神奇存在,是不在意与他们社会阶级关系(孩子社会中发阶级分化令海普不自觉地笑出声)的透明玻璃人像——也就是说,奥塔拉无从关心整个团队的分布规划,但她的能力与境遇把她束缚其中,而整个团队又疯狂地向她谋求着帮助。

也就是那时,海普完完全全地确定了奥塔拉与他相似的处境——应当走的道路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背后却总是被怜悯和卑微的机械手臂撕拉着后退,哪怕如此,他们也别无选择,自然不能让这群孩子活活饿死,因为那是最真实的罪犯行为。从奥塔拉平复甚至带着愉悦感的语气中,海普读出了和他相同的想法,奥塔拉在劝勉塞哈亚,让他清楚这是离开而不同于诀别,生存的道路被点明着放在奥塔拉身上,只要她希望,她便能做到。这是个誓言。

旅伴在塞哈亚赤着的双脚上蜷缩着,那些毛刺激着塞哈亚饥饿的每一寸皮肤,饥饿感烧燎着他幼稚却带着威胁性的整颗心脏,他是被动的一方,他只能选择相信,于是他往后推开一步,撒开紧握着奥塔拉的微微出汗的一双与年龄不符的肉乎乎的小手,深吸一口气,仰起头狠命盯着海普用英语说道:“我相信你们。”

海普只能辨别出“believe”的模糊发音,因为塞哈亚的喉头明显是被他想要说的话之外的东西堵塞了,那使得他哽咽起来,他在重温发自内心的恐惧与焦虑,思索着四五岁孩子不应该有的狱火般毒绰人心的可怕念头,同情和怜悯依旧存在于海普刚开始封冻的思绪中,不过不是以感情是方式存在,他的理性告诉他,行动必须迅速,必要的话,明天他就得赶回学校,重新得到一份那些他的养母生前声称吃下去的学校午餐,让奥塔拉把那些仅仅包含一点点糖类和蛋白质成分的午餐带回给这些饥肠辘辘的孩子,他不觉得饿了,就和三天前的早晨一样,遥远的风景去除了他的饥饿感,只是让他的浑身更松懈而难以挪动,他只需要咬咬牙,卖出每一步可能的距离,走向他的那所木屋,梦想的木屋,即将被大火吞没的木屋。

达佩斯的书在奥塔拉的怀里躺着,书页里仔细地掩藏着几张有着工整签名、所附文章语气委婉的信纸,旅伴靠在奥塔拉的腿上,它的毛发和奥塔拉的头发给海普造成了一种诡异的错觉——和谐而美好,像风平浪静的水面尽可能掩藏已不久矣的轩然大波那样掩藏着他所预料到的事实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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