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没有转暖，越来越阴沉的暗云罩住镇子，难得见到一丝阳光，树木和道路全部被打上黑白条纹，风车在狂风中疯狂摆动的声音把所有人从梦中惊醒。
“天啊，真是个令人愉快的日子！”奥斯比夫人把厚重的窗帘拉开，从窗口探出身子，脸上的表情写满了鄙夷与不屑，风吹得她领口的坠子在空气里来回摆荡起来，路上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住了她的视线。
那个人在风中快步走着，一只手上拎着某个海军蓝色的小布包，另一只手放在身体一侧，没有知觉似的随身体移动而摆动着，看起来慵懒而严肃，跟周围凄凉的气氛很契合。奥斯比夫人被风吹得全身都开始发抖，于是她终于把窗户闩死，下定决心在今天这样糟糕的天气情况下不再管外面的任何闲事，她轻手轻脚回到火炉边，俯下身去好离没有完全熄灭的碳火近一些，不一会，她的十根粗短的手指头和略微发福的两边脸颊就被烤的暖融融的而散发出红晕来，于是她满意地仰起脸看看钟表，匆匆搓着手去楼下做饭去了。
海普很庆幸糟糕的天气让奥斯比夫人缩回到屋内，他把布包忘肩上一挎，成功释放了冻得发紫的双手，不过出发了半小时，他就已经到了镇子边缘（这足以说明镇子有多小），现在他已经看见前面分叉的小路汇集成的大路以及背对着自己的指路牌。他早已计划好，再沿着大路往前走两个小时就能遇到能让他搭上的顺风车，于是这个几乎被冻伤的年轻人轻快地搓了搓手，和风中某些狂躁不安的亡魂相对而行，把路边被刮倒的树木当做能视若无睹的对象，走得更快了。
哪怕在最阴暗的天气里，光度变化还是很明显，镇里的所有人都已经醒来接近一个半小时，准备像往常一样重复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生活，理所应当地没有注意到镇子里正在发生和已经消失的事物。旅伴没有和海普一起离开，它伏在海普养母最常坐着的地方——那个树墩上，一双失明的黑色大眼睛茫然地睁着，空洞洞地面对着眼前的黑暗。
海普停在进入城市的路口旁，背靠着一堵篱笆墙，那个海军蓝的背包里只有令一套换洗衣服和简单的洗漱用品，除此之外就只剩下奥塔拉·达佩斯的“著作”。他把眼睛半睁着，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地面，漫无目的地等待路过的车辆。
灰色的卡车很自然地停在他面前，遮住了原本还能照亮他的光线，现在在卡车的阴影下，似乎只有他比阴影更黑的头发能辨认出来，他把脸抬起来，冲司机展露了一个笑容。
他拉开车门，稳稳当当地坐下，两只手很自然地叠搭在背包带上。
“您常常遇到我这样的人？”
“有时候，”那司机回答，嗓音粗哑，“但并不都像你这个年龄。”
“您知道我的目的地？”
司机转过脸迅速瞟了海普一眼，用的是一种怀疑而怜悯的眼神。
“不知道，如果你不打算告诉我的话。”他瘪了瘪嘴，换上了轻蔑的表情，低声骂了几句脏话，眉毛上的皱纹让他的脸部看起来阴沉了下来。
“您不必装作这么粗鲁，如果我要动手侵犯您这辆车里的任何财产，恐怕早就解决问题不在这车上了。”
“什么意思？”司机的一边眉毛挑起来，眼睛的余光慢慢聚焦在海普脸上。
“我的意思是，常遇到我这样搭便车的人，您不可能没有任何防范措施，其次，恕我直言，糟糕的事情恐怕不只发生过一次吧？”
“这还用说！”司机的音调突然提高，“骗子可真是太少了。像你这样年纪的学生，那些古怪可爱的盗窃犯，统统都上了这辆该死的车！让人搭便车就是个错误！在我们那一带哪有这么多抢劫犯和小偷?这地方真是着魔！”
海普沉默着，他在等待把握这场对话的契机。
“是啊，正如你所说，不止发生一次了！好笑的是，像我这样善良得到了愚蠢地步的人，总是习惯像刚才为你停车那样在路口刹住车，还顺着别人的意把车门敞开表示欢迎！到头来往往还是我自己承担损失……”司机的声音低下去，海普觉得，话题的拐点已经到了。
“我的目的地是市中心，麻烦您尽量把我运到距目的地近些的地方吧。”
“嗯？”司机哼哼道，似乎自己的意思还没有完全表达出来，为了掩饰尴尬，他从方向盘上抽出一只手蹭了蹭鼻子。
“……这城市犯罪率可不低。”他支支吾吾匆忙结束了讲述。
“我会注意的，谢谢提醒。”海普笑道，司机偏过头奇怪地看看他，为这一代年轻人令人难以理解的社交能力感到担忧。
“……市中心？具体是哪里？”他最终还是问道，怀着中年人特有的再次听到意外回答的冒险精神。
“有详细的市区地图吗？”被问话的人回答。
司机不作声了，他把脸撇向右侧，眼睛瞟瞟海普座位前方的小空位。
这不奇怪，他安抚自己，搭我便车的人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他用力眨眨眼睛，集中注意力开车绕进城区，周围的车辆变多了，他得小心驾驶，前不久才因为不小心挂上某个小孩的自行车拖行很久却没注意到而被交管部门处了罚金——这倒没什么，他毕竟不是个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生气的人，不过，他苦恼地想起那个自行车被挂走的小孩的母亲看见他时不屑的表情，忧郁感充满了心底，果然在外面打拼、做这些收入不高却常常被人看扁冯工作实在是不适合他，他不自觉地频繁侧过脸看看海普，想起自己的孩子也应该是这样的年纪，几年奔波的疲乏感转化成酸痒的悲伤冲上他的眼角，他不得不瘪瘪嘴——一方面，不希望别人看见这样一个一米九的粗鲁司机流泪，另一方面，害怕眼前这个小伙子被自己的眼泪吓住，无论如何，只要是和他所有美好梦想——家人、故乡相关的事物，他都不允许这些梦想在他为数不多的模糊浑浊的记忆里留下一点遗憾，尽管他已经四年没有回过家，他所工作的地方充斥着的狡猾欺诈还是没能让他适应，此刻看见海普认真阅读地图，他突然回忆起四年前除夕夜里儿子抱着新书躺在被窝里睡着的情形，面部酸痒感更严重了，他似乎能察觉到自己的内眼眶在泪液的摩擦下微微颤抖，他的嘴唇抿得更紧了。
“先生，”司机注意到对方正微笑着望向自己，“您如果老是这样瘪嘴的话，总有一天嘴唇会消失不见的。”
他疑惑地舒张了面部的肌肉，一时间那些衰老的皮肤上淌起了泪水。
几分钟后，他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脱离了方向盘，此刻自己所做的所有不过是坐在司机的座位上，像个傻子那样柔弱无力地哭泣。
让他清醒过来的，是放在方向盘上的一直左手，手的主人正一脸平静地侧着身子单手掌控着整辆车。
他慌忙双手握住方向盘，于是那只左手从方向盘上缓缓滑落了。
“你会开车？”他愣愣地问。
“不，当然不会。”
他脸上的泪痕开始干涸，就像在脸上粘上了一层胶带，弄得他粗糙的皮肤极其难受。
“嗯……”他还需要时间思考接下来该说什么。
“我不会开车，所以刚才我所做的只是扶好方向盘而已，”海普把地图折起一半凑到司机眼睛右侧，一只手稳稳指在上面的一点，“您和我应该觉得幸运的是，刚才我们经过的那段路没有太多车辆，而且竖直延伸了好几百米。”
“这是你的目的地？”司机看清楚了海普手指的地点发问道，内心盘算着这样一个无意间救了自己一命的年轻人要去一家偌大的报社做什么。
“您知道，到一个新城市最先要做的是什么吗？”
“找地方安顿？”
“差不多，”海普收回指着地图的手，把地图对折两次俯身放回原位，“找工作。”
“去一个没有招工的地方找工作？”
“去一个很快就要招工的地方找工作。”
“那很不错。”司机嘟囔着，疑虑感过于强烈让他忘记了奇怪。
“剩下的路程就麻烦您了。”
……
车在掉头。
海普背着看起来略瘪的海军蓝背包站在铁门门口。
他把手伸进背包，掏出那本书，飞快地扫了一眼封面。
不亏是我们的大奥塔拉，编辑社离得这么近，从早上走来，一共只花了不到六小时。
他把书塞回背包，用一只手拉开铁门，脚步轻快地走向前台。
“您好，请问办理什么业务？”问话的人连头都没有抬，嘴部的肌肉好笑地随着说话的声音上下抽动着，看起来努力尝试过憋出一个笑容，不过就结果而言，紧绷过久的脸部还是让这种奢侈的想法成功地没有实现。
“您好。”
“请问，办理什么业务？”那人终于把头抬起来，“或者又是某个自以为是的投稿小艺术家？”
“您真热情。”
“谢谢夸奖。如果不是为了工作，恐怕想要这么热情——难得。”
“我是来办理业务的。”
“那就先登记，签字本在你面前，翻到第三页，接在罗德斯那个笨蛋后面签上你的名字。”
“你们一直是这样？”海普拿过笔，在登记册上匆匆签上两个字母：H.L.。
“不，当然不是，”那人极其不满意地盯着海普签上名字的地方，“如果你是说我的尖酸刻薄的话。请签上全名。”
海普摇摇头。
“如果不签上全名，恐怕您需要办理的事务本编辑社无法满足，后期文章出版和图片发表合同问题也会变得复杂。”
海普摇摇头。
“如果您是来为难本社的，劝您尽快离开，报警纽就在这里。”
“我不是来办理特殊业务的，内部事务人员照理说不应该在这里签字，于是我用了缩写，还请您原谅。”
“内部事务人员？”那人仔细打量了海普一圈，竟然忍不住哈哈笑起来，“我在这儿上班至少也有五年了，这期间可从来没见过您啊——再说，恕我直言，不久之前您还只是个毛头小子吧？”
“如您所说。”海普敷衍地回答对话，于是那人重新低下头工作，脸上还带着讽刺的笑意。
海普转过身，脚步平稳地踏进电梯，晃荡而卡顿的电梯实际上只能到达八楼的高度，而整栋楼有十层楼那么高，所幸，编辑社创始人的位置仅仅在五楼，要问海普是怎么知道的，只能怪那位自大猖狂的创始人在窗外明显地标明了自己的所在地——那面类似锦旗的红色大旗引人注目地用白线缝着如下几个字：
欢迎有才华的朋友投稿，本社社长在此敬候。
电梯嘎吱嘎吱地停下来，海普把栅栏门推开，他面前有一堵古色古香的门，镶嵌在刷得雪白的墙壁中，显得勉强而异常。
他左右望望，楼房的两端都是狭窄的走廊和清洁的玻璃，除此之外就只剩下眼前这堵古老大门和一件贴着厕所标识的房间，他忍不住苦笑一声，往右拐走进了那间“厕所”。
他缓缓抬起手臂，只敲了两声门，那门就像自动的一样为他敞开了。
门里露出一个喜滋滋的肥胖面孔，胡须从嘴角上分高高翘起，髯发棱角分明，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海普，一只手搭在门内侧的把手上，满意地打量着他。
“第一次来就能找对我办公室的人，您还是第一个。”这个眼神狡黠的老头乐呵呵地绕回办公室后坐下，似乎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让他笑得停不下来。
“不过，先生，令我好奇的是，另一扇门背后有什么？”海普向前一步跨进办公室，立刻注意到这办公室以及布置它的人有多么不寻常：没有书架，一摞摞高耸的书本和报刊叠到了两个人的高度，和背后的墙面紧密贴合着，似乎摇摇欲坠，不过其实十分牢固，整间办公室如果不是外面悬着的红旗，怎么也不会有人猜到这是本社最高领导人的办公室，因为它看起来好像比海普刚刚登记的前台都要小一圈，但却明显比前台令人感到舒适多了，因为这里没有语气烦躁的服务人员，只有一个为某件事乐得不行的老头，另外，墙角堆放着的软垫上，甚至放着一只毛茸茸的玩具鸭子。
“那扇门背后只是一间杂物室，”说话的人仍然带着兴趣不减的微笑，“在你对我提出要求之前，我能否冒昧地猜测一下，”他眨眨眼睛，“您今天是到这里来找工作的？”
海普点点头，创始人让他在面前的椅子上坐下。
“那么能否告诉我，您有什么信心能被录用呢——毕竟我们这里很少招工的呀。”
“请问，做交易时双方最需要什么来保障自身利益呢？尤其是您这样的录用方。”
“您指的是……？”
“以一种银行类的方式解决问题吧！我在这里工作，您只需要让我能有吃有住，我在一段时间内完成您给出的一切业务——不管多复杂或者不可能，为了防备我白吃白住，我需要给您一个抵押——这就是。”他站起身把那张支票递给对方，那上面赫然签着一个名字：特里瓦尔·弗曼斯。
“好家伙！”创始人看清了支票数额，依旧是高兴地笑着，“没必要，”他把支票放在海普面前的桌面上，“你能为我打工，已经是本社的荣幸了。”
“是因为我找到了厕所里的办公室？”海普被创始人逗笑，“我的价值可没您期待的那么高。”
创始人闭上眼摇摇头，脸上显出温润的红晕。
“你会有价值的，既然有着奥塔拉的血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