璎珞舞
又西三百里,曰青丘之山,其阳多玉,其阴多青雘。青丘是上古神山,其地风景秀美,更有无数珍宝引得凡人趋之若鹜,奈何青丘岂是随便一人都能够寻得到的地方,自古仅有缘人能在月圆之日于密林深处暂时打开的通道旁窥得一眼青丘真容,不过仅此而已,他们没办法进入被施了咒术的大门,却因此得到了祝福。那些人回去之后不是加官进爵便是长命百岁,这种好事自然也就能引得无数人前来。
我是青丘里的一只狐仙,恍惚千年岁月从指尖迅速流淌而过,看花开了又落,时光轮转之间,暮去朝来不过转瞬,我早已厌倦了这样的生活。族长姥姥是青丘里唯一一只去过凡间的狐仙,她是为了完成一个任务才得此在人间游览一番的机会。
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无意中听她提起过在凡间的所见所闻,人山人海的集市里充斥着各色美食,街上随处可见技艺高超的杂耍艺人,街口酒馆里的桃花酿最是香甜,只喝一口便可让人忘却一切烦恼愁丝,还有用细竹棍一颗一颗串起来卖的,既红又甜腻的糖葫芦…………种种早已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播下了一粒种子。
姥姥提醒过我切莫动去凡间的念头,我问她为什么却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当时她只是看着窗外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语:''凡尘俗世多的是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人间纵有三千红尘滚滚,一旦陷落就很难再脱身了。''
直到今日也不明白姥姥说过的话,我只想着怎样才能离开这里去到那个繁华的人间。青丘大门在每十年的月圆都会暂开一柱香的时间,凡人虽进不了张开的结界,但我可以,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月圆之夜到来时我成功从大门离开了青丘。人间正值子夜,彼时月华凝炼如水,天空中那轮圆月的清冷光辉透过树缝倾泻在大地之上。入鼻的空气虽不似青丘的仙气般纯净无杂质,却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花香与泥土的芬芳,我沿着两地交界往前奔跑着,整颗心早已被欣喜填满,感觉不到丝毫连夜赶路的辛劳。
当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时我已到了姥姥说的那个繁华都城外,琉璃瓦片在金色光辉的映射下泛着五彩光晕,仿若琉璃仙境般牵动着我的心弦,当夹杂着花香的风轻轻起我柔软的毛发时我才回过神来:终于到了吗。
后来每每想起这一刻时我总能热泪盈眶,这个地方有属于我的最美好的回忆,也是我亲手埋葬过往的地方,连同一起埋葬的还有———我的心。
我经常光顾街口的那家酒楼,果真如姥姥所说只要喝一口桂花酿便能忘却世间一切烦恼,甜腻的味道顺着血液蔓延至四肢百骸,每每饮完都有一种飘飘忽的轻盈之感,只觉得这几千年来算是白活了一场。我终日游戏人间,只记得哪家的芙蓉糕最是美味,早已将姥姥话抛至九霄云外去了。
花开花落,四季轮转过后又是一季春来,这日我如往常一样睡在郊外那棵桃花树上饮桂花酿,竟迷迷糊糊着了。半梦半醒间只感觉自己从树上掉了下去,意料之中的疼痛感没有袭来,鼻间却盈满了一股清列的、带着草木芬芳的味道,竟是胜过了这桂花酿的味道,清醒一点后我睁开双眼,入目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头顶的桃花在阳光的照射下微微晃着眼。
“姑娘,你没事吧?”我满嘴酒气不好开口,只好摇摇头,他将我放下了来。
“在下不是有意要冒犯姑娘,还请姑娘恕罪”,我摇摇晃晃扶住一旁的桃树,只知一个劲儿摇头,后面他说了什么没听清楚,最后只见一块白得不染纤尘的衣角从眼前轻轻飘过。
我想我一定是中了魔怔,竟一路跟着到了他家,他的院中种着各色草木花树,摆放着精致茶具的小桌上落满了洁白的梨花,我坐在他家院墙上来回荡腿,望着夕阳的碎金一点点染红天边流云,看见他给花浇水时的模样是那么温柔,看洁白的梨花随风旋舞着落到他的肩头,这一切如同一幅画卷般映入眼帘。
那一刻,有一个念头涌上了我的脑海:不如就来制造一次‘偶遇’吧!
我等了两个月,好不容易等到他经过郊外那棵桃树,我闭上眼眸故意让自己摔了下去,正好落入他的怀抱,熟悉的味道再次盈满鼻间,仿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周遭的人声和事物都远去了,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我和他。
他将我放下来,说着和那类似的话语,我只知道他已经忘了我。失落感顿如潮水般顷刻间将我包围,那时我便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我一路尾随着他,走到转角没人的地方时他忽然顿住了脚步,我也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下来,他转过身来望着我,眉头微微蹙起:“姑娘跟着我做甚?”
“姥姥说过要知恩图报,公子既救过我两次,这么大的恩情怎能忘记呢?”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原来是你”,似乎又有些为难,他的眉头皱更深了。
我连忙道:“我不会给公子添麻烦的,就让我跟着公子报答你的恩情吧,我家遭横祸,父母双亡,本想着来投靠母亲的亲戚,无奈他家只给我一些银两便将我打发了。”
说完我低下头去故作悲伤状。他果然是个良善之人,听了我的遭遇后便没了犹豫。
我只能帮他照顾院子里的花草树木,原因是我经常帮倒忙,不是让厨房起火便是不小心推翻他的书架,然而当他看到书散落一地时并没有责怪我的意思,只是弯下腰去默默捡拾地上的书本,再用衣袖轻轻擦去上面的灰尘。
他是都城有名的才子,嫌家中太过嘈杂才会搬来此处静心读书,他视书为珍宝,无奈实在是我笨手笨脚,羞愧难当之下还不如自己提出来帮他照顾花草呢。
一日他唤我去为他研磨,他桌上躺着一幅半成山水画卷,我研墨时打起了盹,片刻后被他的声音惊醒:“小梵?”
他一直都是这么叫我,温柔而低沉的嗓声音,如月光般透着柔和,是一缕清风吹缓缓进我的心底,似潮涨潮落的声音般悦耳动听……似任我听多少遍都不会觉得腻烦,只见他抬起手用衣袖抚上我的脸颊,我一动不敢动地站着,生怕惊走了这难得的温柔,片刻后他的衣袖从我眼前晃过,上面赫然有着黑色的墨渍。
他喜欢穿素白衣衫,总是不染纤尘,净衣也从来不让我帮忙,这片黑渍晃着眼睛,我有些惭愧地低下头去,他只是笑道:''无妨。''
时间如流水般从指尖匆匆流淌而过,计算我离开青丘不过四个时辰罢了,可在人间已度过了四个年头,我喜欢看冬日纯白的鹅毛雪花从天空中扬扬洒洒飘落下来,接在掌心中片刻就融化成了一点冰凉。
我喜欢听下雨时淅淅沥沥的雨敲打窗棂时发出悦耳动听的声音。还记得我有一次下雨时跑出去玩,淋了个湿透才回来,刚进门便看到他愠怒的神情,我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似的低下头去,他只是无奈地叹息一声,复用衣袖轻轻帮我擦干净脸上的水滴,然后为我熬上一锅热腾腾的姜汤。
青丘没有一年四季,只有花开时的热闹与花落时在天空中旋舞的场景,永远只有万里无云的晴空,无昼夜交替出现的朝霞与夕阳。那里随处可见郁郁葱葱的树林,潺潺的溪水从山涧里流淌而过。青丘的景致虽远胜人间,然而我却更喜欢这里的春夏秋冬,也许是有他在的缘故吧。
他教会了我写字,还记得第一次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写下他的名字时内心充满了欣喜:陈逸轩——“海峤烟霞轻逸翰,洛川花木待回轩”是他名字的出处,正如诗中所写那样,他活得肆意洒脱,如海峤烟霞般飘忽于天地之间,他如始终守着心灵之高地,丝毫未沾染染世俗尘埃。我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他名字的旁边,好像这样就又靠近了他一点。
又是一个灼灼桃花盛开的春日,那天我同他一起去郊外采买,经过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桃花树下时我顿住了脚步。
我将手掌放在粗糙的树干上轻轻婆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就是在这里吗?到现在这棵树都长这么高了呢!”
我回过头去朝他微笑着,他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嘴角微微扬起:“小梵……”我问他怎么了,他只是笑着摇摇头。
如果我当时追问下去,问他想要对我说什么,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那些事事非非,如果我能早一点明白姥姥的话,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所谓的因果轮回也会被打破?可惜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如果。
那是一个无风的夜晚,我买了他喜欢吃的桂花糕,满心欢喜地回到家里。走到他房门口时我听到里面有两个人正在对话,狐狸的听觉无比灵敏,熟悉的声音如一把把利箭瞬间穿透我的耳膜直抵心脏,“天下谁人不知狐仙的内丹可使人起死回生,我不过是利用她来复活心爱之人罢了。”
我回想起了那一次帮他整理房间时发现的那张画像,画像上明眸皓齿的女子原来是他的心上人啊,心忽然痛到无法呼吸,我踉跄着躲进一旁角落里,待房中另一人离开后才出来。
我扔掉手中的桂花糕不顾一切地冲进房中:“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是你骗我的对不对?”
我的眼泪顺着脸颊一滴滴砸落在地上,漾开一朵朵泪花,对面那个人只是面若寒霜。
他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是,我从来都只是利用你,从见到你的那刻起我就知道了你的身份,我一步步接近你,只是为了复活我心爱的女子罢了。”
只见他手里拿着锋利的剑一步步朝我逼近,寒光在我的眼底一闪而过,我拼命摇头往后踉跄退去,我紧咬牙齿,忽然发现什么法术都使不出来了,才想起在清晨时他让我喝的那碗汤,腹中顷刻翻江倒海,我无力地倒在了地上,闭上眼之前我看到他离我越来越近,如果……这就是结局,那么也好。
我是在晨光熹微中醒过来的,看到周围熟悉的一切,竟是阔别已久的故乡,风卷着流云往前飘去。我坐起身来,发现一旁看着我微笑的姥姥,“梵儿总算醒了,要是姥姥去晚一步,我可就要永远失去你了。”我紧紧抱住姥姥泣不成声:“都怪我贪玩,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我终于明白姥姥的话了,三千红尘滚滚,如果陷落就很难再脱身了。我虽还活着,只是心已经死去了,随着过往埋葬在了那个繁华都城,不过是自己做的一场梦罢。
恍然又过了一百年,我不再像以前一样好动了,成天呆在房中,任姥姥苦口婆心地劝了不起丝毫作用,直到一日她来找我,告诉了我一个真相,那天刚好是月圆之夜,我再次从打开的门离开了青丘。
当我踏进熟悉又陌生的院落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里早已没了人住,只是被打理得很好,树木花草依旧繁茂,梨花旋舞着落到了摆放着精致茶具的小桌上。
姥姥告诉我,当年其实是他救了我,那女子只不过是他编造的一个谎言,不过是他那心怀鬼胎的兄长想要取我的性命罢了。
我走进那间屋子,无意中碰落了一个卷轴,我打开来看,眼泪顿间如决堤的洪水般顺着脸颊落下来,那是我的画像,旁边还有一句诗——“璎珞飞花踏月来,落梵无尽想霏霏”。珞梵,竟是我吗?原来他的心里一直是有我的吗?我踉跄着站起身来,心早已痛到无法呼吸。
缘来缘去,终不过造化弄人,命运轮转总归无常,这便是人世间所谓的因果轮回罢?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回过青丘,终日流连人间只为了找到他的下一世,期望着再见他一面,暮去朝来我终日以醉酒度日。
在一日午后我从郊外那棵桃花树上跌落时落入了一个怀抱,我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棱角分明的脸,我的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滑落,年轻公子道:“姑娘你怎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