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景辞眯起了眼睛,看向云翟,琥珀色眸子里闪动着隐隐愠意,面上虽未有过多表情,阴冷的眼神却使众人不寒而栗。
一语激起千层浪,众人再次愕然!
明眼人都瞧得出来,沈景辞在帮步予歌说话解围,也瞧得出来沈景辞因此事怒了
一向温润性子和善的太傅大人因为步予歌,生气了!
众人顿时想来前段时间圣上意向赐婚于沈景辞和步予歌,此事之前被传的虚虚实实,不甚清晰。现下就这情形看来也并非是空穴来风。
众人目光在沈景辞与步予歌之间来回审视,再次啧啧惊叹,前有朝歌才女陷害姊妹,后有太傅一怒为红颜……想必今日宫宴发生的一切,明日就会传遍朝歌的大街小巷!
步予歌并不理会旁人别样目光,只怔怔地看着沈景辞,心跳骤然激烈起来,心中酥麻悸动,说不出是何滋味。抬眸望向那青色身影的眼眸里,逐渐有了一点点笑意,唇角梨涡若隐若现,笑意越溢越多。
不惜与云翟撕破脸也要还她一个公道,她的沈景辞啊,真的是……很傻啊!
众人各怀鬼胎,众口纷坛,人声籍籍。云翟却差一点没被沈景辞气死,反应了好大一会才缓过神来。沈景辞年少有为,多年来身居高位,靠的不仅仅是奢睿才华,还有雷厉风行的手段。他明白这个青年太傅远不如表面这般平淡温和,一直对他另眼相看。也明里暗里地暗示拉拢他入伙,他皆是不冷不淡的回绝,抑或是装聋作哑装不解。同朝为官多年,他二人之间也一直是大路朝天各走一方,互不干涉。如今却为了一个小小公主……
云翟粗哑嗓子良久才迂了一口气,形销骨立的身子显得愈发晃荡,下巴上的粜须也被气的直颤,梗着嗓子颤颤巍巍道:“沈太傅何处此言?可是在奚讽老夫畸轻畸重,刻意袒护自家人了?”
可不是吗!步予歌嗤笑。
沈景辞修长指节若有若无磨蹭过酒盏杯沿,眸色暗沉,声音却是一如既往地平稳低沉,有条不紊道:“云丞相多虑了,我只是觉得,既然云丞相方才也说是姑娘家的小打小闹,冲撞了昭卿殿下,那为何自开始作为长辈不出面制止,要到如此地步才肯出头?”顿了顿,挑眉笑道:“如此这般,云丞相不给在座的诸位一个合理解释么?”
众人闻言恍然大悟,看向云翟面露讽刺。这云储玉步轻妍可以说成年纪小不通事,那云翟呢?云储玉为云府的嫡系孙女,步予歌乃云妃所出,也算的上半个云家人,最后又横插一个云翟。老的小的,林林总总快将云府上下凑整齐了,皆欺负一个无权无势的公主,可谓是真真不要脸!
云翟浊目赫然瞪得圆溜,吭哧了半晌没也不见得憋出一句话,最后差点吐血三丈而亡,趔趔趄趄倒退几步,被云骞胜一把扶住。云翟伸出一双枯黄干瘦的手对着沈景辞颤了许久。
沈景辞倒是一脸淡定,低头抿了一口酒,满脸戏谑,从容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癫疯的傻子。
云翟颤了半晌,终是扑通一声,对着步苍离长磕而下,声音凄切,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声悲鸣长叹:“陛下啊——”
步苍离起始被他这一举动惊地一愣,又被他这一声长唤生生噎了一口气,迂久长舒呼吸,一脸正色道:“云爱卿何事直说便是,这般喊叫……朕还没驾崩!”
席间众人闻言都竭力憋笑,一些下首的小官或女眷实在憋不住,嗤嗤笑出声来。看向云翟的目光愈觉可笑,方才欺辱了人家最疼爱的孩儿,又向人家老爹讨公道,这云家的脑子怕不是一脉相承吧?
云翟不理,继而痛心疾首老泪纵横道:“陛下!老臣入朝为官多年,对陛下,对昭安一直忠心耿耿,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毫无怨言……”
步予歌差点被这厚颜无耻的老不要脸给气笑,笑意吟吟,似为贴心道:“云丞相还是有事便说事罢!”把自个给夸成花儿是为那般?
饶是一向沉稳的步寻胤闻言也楞是没憋住,拂袖沉闷地笑出声来。
云翟继续装聋作哑,可歌可泣道:“……没料想今日却被当众污蔑,老臣、老臣无脸再……”
“嘿!”一声大喇喇的嘲笑,众人连带着步予歌的视线皆瞧向男眷席间某处。男子帛带束发,手执一柄水墨折扇,一身极其明艳风骚的大红衣袍,翘着二郎腿,出声揶揄道:“啧,云大人口口声声的污蔑冤枉,我倒是觉得沈大人说的话挺在理的啊!何来污蔑?”折扇扇的飒飒生风,一派风流姿态。
此话碰巧道出了席间诸多众人的心声,引得不少公子哥纷纷附和。
步予歌轻笑,此人正是户部侍郎苏钧的长子苏瑾亦,朝歌有名的纨绔风流浪子。上一世也是沈景辞的至交好友,为人并不坏。
“逆子!”苏钧一声低叱,手下暗暗掐向苏瑾亦翘着的二郎腿,一脸恨铁不成钢:“净胡说些什么,这哪有你的事?!”随即看向众人赔笑道:“小儿不懂事,诸位勿怪!勿怪!”
被这般三番两次地打搅,就是脸皮坚如城墙的云翟也挂不住老脸了,本就窝着一肚子的怒火,终于逮着一个无官职无权势的闲散人,顿时斥声发泄道:“哪来的蛮横小儿,竟敢对老夫指手画脚!教养何在?!”
此话一出,还未等苏瑾亦发怒,苏钧先火了。
苏钧这人才不显德不扬,户部侍郎的官职还是从苏老爷子手中继承来的,苏瑾亦一身风流毛病一半就是随了年轻时的苏钧。此人平平无奇,却是朝歌出名的护犊子。苏瑾亦风流在外闯了祸,那是外面莺歌燕舞迷人眼,自己儿子没错!苏瑾亦同别家公子哥闹架惹了事,那是别家公子先找的事,揍回去!苏瑾亦在外……
堪堪应证了那句“自家儿子自家揍,旁人动也不得动!”
苏钧老早便瞧着云翟不顺眼了,碍于位高权重也不曾得罪过,平日也无交集。可今日他却当众辱骂他苏钧的儿子无教养?!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欺人太甚!
“云丞相所言甚是!”苏钧眯眼笑道,一脸笑里藏刀:“苏某家第寒门,论家教确是比不上贵府,今日得以一见,贵府的家教……也的确让苏某大饱眼福!”硬生生从牙缝挤过着几个字,皆是讥讽!
“话虽如此,但苏某也真心赞同犬子所说,觉得沈大人句句在理,何来污蔑这一说?”说完昂首理了理衣领,面对儿子投来的钦佩目光顿时有些飘飘然,却还是侧首对苏瑾亦用微不可差的声音低声呵斥道:“孽障!如若下次当众还是这般口无遮拦,就给立马给老子滚回府关祠堂抄家规!”
苏瑾亦虽知他八成只是口头说说而已,事后便忘,却觉得适当时还是应卖给自家老爹一个面子的,于是小鸡啄米般地点了点头,并保证往后不会再犯。
苏钧很是受用,云翟又几乎被气到吐血,枯黄干瘪的脸顿时没了血气。
步予歌相信,若再来个人上前说道两句,这老头必然会两眼一闭双腿一噔驾鹤归去。
“够了!”步苍离见他如此闹腾也失了耐性,撑头颇为不耐道:“沈爱卿不过也是实话实说罢了,何来污蔑?……今日宫宴,云爱卿还是安心坐下歇着吧!”莫再无事闹事了!
最后一句步苍离没说出来,给云翟留了三分情面。
云翟见他如此发话,俱也无可奈何,被云骞胜扶着忿忿不平地坐下,满脸的不甘心。
步苍离冷冷乜斜了一眼,移开视线,看向下首众位,沉声道:“今日乃是宫宴,还望众卿好生玩乐,勿再说些无用之言……若众卿无事便……”
“父皇!儿臣有一事相求!”步轻妍不知何时已立于大殿中央,眉目狠戾,略显狼狈,已不复往日神采,又锐着嗓子重复道:“儿臣还有一事相求,望父皇成全!”
云妃暗知她下一步要作甚么,彻底无望了!若要换做以往怎样都行,可现下这时候当真不是个好时机!
云妃被这个没眼力劲儿的蠢货气的发了狠,狠狠剜了她一眼,示意她退下,步轻妍装作没瞧见,仍然定定地杵在殿央,等着步苍离发话。
步轻妍何尝不知现下不是时候,可她名声,她的暗慕之人,她苦心经营的一切皆在今日瞬间土崩瓦解!
都是她,是步予歌,那个贱人!从小夺去父皇的全部宠爱,如今又毁了她的一切!
她恨啊!嫉妒地发疯痴狂,尤其刚才看到连沈景辞都帮着步予歌说话,愈加癫狂,恨不得现在就亲手手刃了她泄愤!
凭什么连她的心悦之人皆也向着那个贱人?!她不甘心!她只剩最后一张底牌了,一个最后压倒步予歌的机会!若能抓住此次机会,她还是那个受众人瞩目敬仰才情了得的五殿下,沈景辞也就能倾心于她了!对!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
这般想着,已全然不顾自己狰狞的面容。
刚才因她刁难步予歌,心怀叵测之事,步苍离已对她心生龃龉,现下都不愿抬头瞧上她一眼,碍于当着众人的面,只冷冷地瞟了她一眼,厌烦道:“你还有何事便开些说!”
“回父皇,儿臣前些日子得了一支舞曲,取名“折柳舞”,想借着今日宫宴献于父皇,望父皇成全!”
话音刚掷地,众人看步轻妍眼神愈加微妙。若在搁在以前这席间定会有众多人鼓掌附和,现下却凄清一片,好不冷清。
步苍离眼神凝了凝,神色微变,轻轻摆了摆手,算作应允。
步轻妍得旨俯身作了一礼,期间稍稍侧首看了一眼步予歌,目光狠戾。
胜负未定,鹿死谁手还未可知,走着瞧,步予歌!
步予歌注意到她的视线,手执茶盏朝她虚虚一举,眉眼含笑,极为惬意。
步轻妍见状恨意更甚,转身拂袖离去,朝外着手筹备舞曲。
步予歌咂嘴,一脸玩味,微微倾身对身后服侍的青念悄声念道:“啧,稍后可要瞧仔细些,他日这舞曲可是会誉满五洲呢!”
青念觉得好笑,打趣道:“殿下怎知的?莫不是会预料将来?”
是啊,她是怎么知道的啊。呵,无论相隔多久,今日的一切她可记得轻轻楚楚,半分不曾忘却!前世她云妃母女二人就是以这支折柳舞为引作局,一支折柳舞,将步轻妍推崇至盛名高台,把她踩入了卑贱尘埃。一支折柳舞,世人将步轻妍捧成了千古才媛佼人,她沦为了众人嗤之以鼻的万年愚钝痴子。
步予歌沉沉低头思忖良久,复又抬首时,目光清明,一脸认真道:“我猜的!”
雁回:“那奴婢便真诚愿您猜错了!”
青念:“……”
步予歌:“……”
雁回翻了个白眼,哼唧道:“殿下您这是涨他人志气灭自个威风!……她这般,可是连您的一根手指都比不得呢!”
青念闻状急忙捂住了雁回的嘴,压低声音轻叱道:“这么多人,切莫胡言乱语!”
雁回委屈地眨了眨眼,抿住了嘴。
步予歌轻笑,正了正身子,隐隐瞟见殿外已有众多怀抱琵琶桐筝的乐师恭候着,不多时,殿外一个袅娜多姿地款款走进。
步予歌眼神微动,红唇轻勾,心中默念:三、二……一,落!
大殿上方蓦然飘落片片芳菲,暗香四溢,殿内顿时被一股馥郁侵浸。众人惊奇,都被这凭空出现的花瓣吸引去了目光,步轻妍便是趁这时款款舞入殿央。
宫影凄迷,露华露落,柳腰轻细,莺舌婉转,殿央不知何时现出一名月白拢烟水袖裙的娉婷佳人,随着悠悠琴声宛转舞动。
花瓣凌空而下,飘摇曳曳,一瓣瓣,引着一缕缕沉香。
众人皆沉醉于眼前佳人美景,渐渐意乱。正沉溺其间,但见那佳人忽的将月白水袖甩将开来,衣袖舞动,暗馥幽香。
步轻妍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手,一双盈盈波眸频频向男眷席那抹玄青色身影洒去,却奈何沈景辞只顾低首,不知在思量甚么,连抬头瞧她一眼都不曾有。她愤恨,舞的愈发热烈。
步予歌大略环顾四周众人陶醉的情形,眉心沉沉地瞧向了立在角落不甚起眼的乐师们。
轻拢慢捻,手指翻飞,铮铮鸣响。
蛊卦曲!她上一世闲暇无事,曾在沈府的藏书阁中捯饬出一本老旧古书,书中就曾有此曲的记载:传闻源于北疆,北疆人擅制蛊,蛊毒、蛊虫、蛊药还有……蛊曲。此一类的蛊曲能用于蛊惑人心,乐声入耳,使闻者放松警惕,煽动人心最脆弱之处,直达内心,一击溃败!此曲也区分等第,高等的蛊曲若驱蛊者使唤地好,可以直接令人丧失心智,制为傀儡。至于低等的……就譬如现下的这曲蛊卦曲,只能惑人一时的心智,曲罢蛊散。
所以令众人沉溺的根本不是步轻妍那所谓美妙的舞姿,而是琴声!
北疆于百年前已被灭国,关于蛊曲的记载也大多已失传,后来的众国即使得此秘术也会尽数销毁,因为他们觉得净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物件,根本不屑一用。后来这蛊曲便逐渐匿于世间,鲜有人知。
啧,这步轻妍既能寻着此曲,本事倒还不小!
不过……步予歌再次咂嘴,她上一世好歹领教过了这蛊曲的厉害,这一世又重新见识了一番……当真颇有渊源!
步予歌还在沉思如何扰乱曲子,却被一声不大不小的动静给捷足先登。
“嘣”的一声脆响,沈景辞席间的酒盏落至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瞧着似是不小心而为。宫人忙上前清扫。
虽是声音甚小的动静,却无端扰乱了那铮鸣的琴声,原本协和的曲调微微走偏,乐师中一人乱了心神,扰乱了整体协调,后越发杂乱无章。随曲舞动的步轻妍也乱了阵脚,舞姿僵硬,甩袖时更是差一点被裙裾绊倒。
酒盏碎裂的动静也顿然将众人的心智扯回,大梦初醒般,众人回神,不知所然,再看向步轻妍的水袖舞时已全然没了方才的惊艳,总归归于平淡,竟还有一些人看着那舞曲愈加索然无味,心生无端的厌烦。
沈景辞的席上又换了一套崭新的酒具,仿佛对方才的变化浑然不知,正襟危坐,一副清心寡欲的淡然模样,自顾垂首倒了一杯酒,全然没去看殿中舞的热烈的人。
步予歌知晓他席间的酒盏定然不会是无意蹭倒的,沈景辞也听出了曲子的异样,故意而为之的!
步予歌在“她家男人就是聪明”和“她家男人坐怀不乱正直刚阿”之间犹豫不决,最后总结出了精辟:
她家太傅,真好!
又抬头悄悄瞄了他一眼,遮藏般低首掩袖轻笑,如同一直偷了腥的猫,煞是可爱!
喏,还要再添上一句,她家太傅不仅人是极好的,长得也是极为好看的!秀色可餐!
思及此处,眯眼笑意更浓,最后眼眸都快弯成勾了。
这一幕恰巧落进沈景辞眼底,不禁被她这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给逗乐了,握拳轻咳掩饰住了欢愉的笑声。
他家小姑娘真好看!他的卿卿,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