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崇工的这些天。生活尽显平常,每一天的柴米油盐,每一天都让她觉得满意。只是偶然会感到莫名的枯燥,但睡一觉后,就又会出现不一样的心情。崇工的一切变化,像蓬勃淤积在她心头,让她想要遵循内心这种新鲜的熟悉。她一直在找一个时间,四处走一走,重新看一看。总归还是因为自己惫懒了一些,所以这念头迟迟没有来得及兑现。
今天难得睡了很久,从被角中露出一只眼睛,刺探被外的情形。尽管她还不打算动弹,还很留恋被窝中粉粉暖暖的温度。不过还好,醒来的世界还是这般平庸无奇的模样,这让她莫名感到一种庆幸和安全。她抬了抬眼睛,探到屋子外,看见其中一个房檐下的那盏灯笼已几近破损,现在只剩下几条红白难辨的胡须穗子,恍恍惚惚,萧萧索索,仍旧很受风的摆布,时而摇晃的剧烈,时而又沉稳寂静。她看的入神,仿佛还能看到那穗子上的翘起的丝绒线也在微颤,似欲言又止,又像娓娓道来。她为此,定着神的瞧了好一会儿
她决定坐立起来,然后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温水。她一贯喜爱与心里面另一个自己发生不明所以的对话。她保持了一会儿站立却僵硬的姿态,一时不知该做点什么,她又把目光转移的门前那捧积了水的石碗,与它共同进入一种岿然不动的状态里。
崇工的生活虽然尽显平淡还时常枯燥的动荡,可是还是这样绵密的行进着。前些天睡得的不够安稳,总是梦到自己在不停追赶和奔波,那吃力感被带回到真实。她突然之间想起自己的父亲,想起他曾给过她很多有关于正直的教养,关于诚实,还有真实,这些似乎违背这个世界某些规则的品质。或许这只不过是出于自我对真实的浓烈的所求,以及对清洁和干净保有的强烈需求,这是她实在太熟悉这样的一个感觉,这些熟悉的感觉有时候这样让人感到濒临绝望。恐怕是一时没有找到该做的事情,她手中水杯任旧未放下,呆呆的杵着一动不动。
这些天总是想念父亲,晚上也会梦见。大概是回到崇工,母亲走后,内心对亲人的需索就显得更加剧烈,就像在阴雨蒙蒙的日子,牵动起身体某一处患风湿患,直到疼痛在眼中积郁的阴影将视线阻挡起来,不想再继续。
父亲。我这样像你,擅长把所有事情憋在心里,期待会有人主动挖掘,而非自我披露。二十几年的成长生活,无论是扭曲变动也好,还是报应责罚也好,我依旧在信步坦诚的面向未来,但愿如今此刻的我,相比过去已经变得好些,我也相信未来还会比现在更好。你了解,自小我就是那种有轻微幽闭的孩子,不擅长表达情绪的特点就像个难以纾解的病症,这是个令人难以忍受的部分。但是我并不是个习惯与孤独为伍的人,那是源于我缺乏必要的安全感,才不得已放弃对热闹的选择,在我看来,除了长久习惯的孤独,以及自我获得认定和安全,就再没有别的办法了。我知道,你离开后,就再也不会有人站出来为我主动承担了,这是我需要自己成长为勇士的代价,我会永远记得过去无数个关于独处的时光。单凭简单的信念,对时间不断的付诸努力和艰辛,不心存侥幸,也不去设想未来和探知究竟有多少深不可测。我不会再把孤独当成被迫无奈的托词,那是在滋养我的养分。
她心心念念的起这份珍贵,触动起这些来之不易的情感。兴许是年纪上涨的缘故?不过她还只有二十七岁,不过这已足以引起她在年龄上的计较,恐怕一直到三四十岁,她也无法彻底摆脱女人始终对于年龄的介怀。这让她想起二十岁时的狂妄,大都不会瞻前顾后的考虑,从而约束自己的德行。对二十七八岁的人擅长用鄙薄的言辞评论。常常在言语上无意伤害到别人,也浑然不觉。直到自己走到这个年纪,才幡然警觉到自己那时的庸常无知。以至于后来,她对遇到与自己年纪相仿或年长者,很能产生惺惺相惜的感情。她知道那只不过是她借来,对自己的怜悯和宽恕罢了
或许因为长时间没有惊动过去的回忆,那过去就像年久失修一般没有了生机。需要借助外物的索引,找到时间的路线。比如,读物中描绘的某段文字,情境,或在某一个路途的转角从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画面。这些像一抹静电,需要大脑皮层恰当遭受一些细微的电流刺激。但即便是这样,但那也只是粗粗略略的,像惊鸿一瞥,像回忆的倒影,像树下悉数掉落的果实,还没来得及落到你的手里,就已然落到尘埃中。
凌晨五点左右,天微微泛黄,这种奇异的颜色,就像一张陈旧的报纸,距离真相大白还有一些距离。湛蓝的天空下,序列整齐的电缆,在柱状的支撑下陈列在头顶上方,随着脚步的移动,一切事物都在慢慢向后退中行进着,李阅能够细微的感受到,这些动态下呈现的线条所具备的美感,从而伴着耳边是飞驰而过的车辆发出的呼啸声,以及车轮与路面摩擦碾压而出的声音。于是崇工似乎会因为这些琐屑和枯燥,而显得矜贵和优越。原来让一切事物保持着真实和新鲜的枯燥感,即是对真善美的尊重。这样想来,突然感到一些乐在其中的趣味,于是快乐的将自己想象成一面在风中磨损了的旗帜,在狭窄短促的空中身不由己却自由澎湃。
敲击不出文字的时刻,会想到走到阳光里,觉得靠近一些温度,心里的阴霾就可以得到驱散。对照设定梦想的距离想起此刻的自己,想起有些潦倒无望的世界,想起可以改变的力量。原来上帝很是公平的,通过时间和努力也能获得一些天赋的眷顾,那是恩赐和礼物。所以对于改变,我始终寄予积极踊跃的态度,因为我信任由改变带来的开始和结束,会别有一番天地,所以人应该多拥有一些开放性的思维,用温柔和阳光,健康的态度,去看待世界。
一路上不断的遇见那些用泥沙粉饰的建筑,灰旧的颜色,透着苔藓一般光泽的质感,愿意停留片刻,仔细观察它的墙面用粗糙颗粒形成的表层,它那陈旧的构造里,总是会让你产生想要试图探索或揭开内里陈设面目的冲动。风沙曾侵蚀,雕刻过它,现如今他们已然是时光里褪去青涩,被岁月风尘蹉跎过的老士兵,仅剩年老又顽固的尊严猝然屹立。
毕竟它是用人的双手,以血肉和体温造就的物体,所以刻录过一个人,曾投入过的热情。也沾染了人间的俗气和感情。尽管这些建筑,现在看起来陈旧不堪,断层式的林立在人间,毫无章法可言,没落在时代建设中。可依然能触动人们对旧事物的怀念,大概我喜欢旧物的爱好,也由此而来。
主啊,这个冬天,请对我们仁慈些,让一切糟糕在它圣洁的颜色下化成灰烬吧,我愿意将我内心全部的脆弱坦白于你,只求得到一丝怜悯之心。像炭火一样温存我们度过这个漫长的寒冬。
她能够想起来的记忆,在后来越来越狭窄有限,就像她故意盼望中的那样。有时只能在一些读物中或者某一惊醒中才能猛然获取,继而去捕捉那些被丢失又重拾的回忆。
那年父亲刚刚四十开外,生活那时候后还并未足够让他觉得难以喘息。生活还算平易,不惊不扰,不卑不亢,他与母亲的关系尽管紧张,却还并未让他真正觉得难以喘息。我猜想过,他为此应该是做过努力的,不过心中不免是得过且过的打算。无可争议的是,在那几年的求学生涯里,他做足了符合父亲的本分。
她想起小升初的第一次家长会,是在父亲的陪伴下参与的,李阅深刻的记得,那次的考试成绩并不理想,班主任却要组织家长会。学校距离家中的距离大概是需要半小时的行程,父亲决定载着李阅,骑着一辆老式自行车前往,而那辆宝蓝色的自行车已经有了年岁失衡的迹象,那是母亲的嫁妆,上面还印有飞鸽牌的标志。
父亲用脚漫不经心的踩着刹车,载着李阅缓缓的穿行于小路之间。她坐在他的身后,双手无处安放,她已经有了一些大人的羞耻意识,不同于儿时,一上车便搂着爸爸的腰。现在,她只是将手小心的抓住他的衬衫一角,但处于一种悬空没有支点的状态。闭着双眼,感受着父亲白色衬衣上细细的烟草味,以及耳畔的微风,还有香樟树下沁人心脾的草木香气,她睁开眼睛的刹那,满眼的霓虹疏忽点亮,父亲的脚继续漫下不经心的踩蹬着,缓缓的在小路之间穿行,那微风向后的波浪将她的额前的头发捋到耳后去,那感觉让她想起湖面上的波光嶙峋,逡逡回回……
一路上,李阅的眼光不够安分,她左右环顾,百无聊赖,时而观察路旁的芦苇,用眼神捕捉从头顶上方略过的雀鸟,时而紧接着她紧闭双眼,细心的感受着那耳边吹来的微风,……莺莺燕燕,生机盎然,好不热闹
有时,她还能确认自己此时身处香樟树下被那沁人心脾的草木香气团团包围,不过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那香樟树已被她甩到身后,眼前是一片疏朗的霓虹灯光。父亲白色衬衣上细细散发的烟草味,不时的传来,她心里觉得踏实极了。要是道路突然有些颠簸不平,若是换做以往,他会说,李阅抱紧啊爸,坐稳了。但是,他却说,李阅,逮紧我的衣服,知道吗。
李阅,支会一声,声音及其细微,她能回觉到其中的滋味。原来长大不是她一个人的私秘,而是一件开诚布公的事实。他们彼此沉默的方式,替代他们应该发生的对话。
那一刻她突然有一个强烈的体悟,认为成长对于她来说,开始产生一些艰险和困难。她想起小时候,会毫不避忌的躺父亲的怀里,夜里只有抓着父亲的衣领,混杂着父亲烟草的气味才能够睡着。那是父亲和李阅亲密无间的几年,但此时想起来似乎已经很久远,她有些怅惘,原来成长,不单单是身体的改动,更是心智的变迁。它就像早人生中颁布的一条新的法令,提醒着父母与子女的言行要尊崇亲的规范和标准,开启新的相处模式。毕竟长大是个开始剥离父母,独自远行的过程,从亲密无间到相敬如宾,从你就是全世界,变成让你参与到我的世界,这真是个难以阻止又悲伤事情。
家长会结束后,已是夜晚。父亲早已推着车等候李阅,她默不作声再次坐到他身后听从父亲叫唤,抓紧父亲的衣衫,等待父亲启动。或许是因为成绩不理想,她的眼眶突然涌上一些湿润,这种突发的感动和难过,她难以言明,但并不想让父亲知道。柔和的夜晚,橘黄色的路灯光下,他们摇摆不定的骑行的在地面上变成影子的形状,影影绰绰。这样斑驳陆离的一幕,李阅将它深深的烙印在脑海中,藏进心里。
小时候,自己尤其热衷绘画,在临摹上似乎还有些值当的天赋,一个人安静的在纸上极其容易得到专注,也极其容易沉溺在线条和色彩的搭配构想其中,很快就能够获得安全感和满足感。她常常能够运用脑中的意向搭建构思出的“作品”,因而常常得到老师的夸赞和奖赏,这些漫不经心的“夸耀”,总是能够满足她的虚荣心,她思来想去,自己如此容易多思且擅长的联想的能力,或许就是通过这些游戏逐渐形成累积的。画纸常常使用殆尽,画笔和纸张变成一个易耗品。而父亲在这方面,从来不会苛扣,给她很创造充裕的补给和供求,他对她持有的态度总是无功无过,不给否定,但也从不嘉奖赞许,她在他那里不太容易得到表扬,也不太容易获得打击
后来,校又统一组织校外补课,因为会太晚,出于安全考虑,需得家长来回接送。于是,父亲为了特意接送她上下学,不知在哪里找来一辆二手的摩托。于是不管是严寒还是酷暑,都会一次又一次的准时到达目的地,负责她的上下学,在她的印象中他也没表露过丝毫耐烦的情绪。反而总是柔声细语的关切她的心情。以至于李阅一想起他那辆摩托,引擎发动起来产生的轰鸣声,刺耳的像雷电交加般一发不可收,而那剧烈的声响,倒是一直成了一种特殊的挂念,以至于后来,一到冬天,凡是在街头见到父母接送孩子上下学的一幕,李阅的内心就有不落忍的感动和悲伤。李阅知道父亲将他爱人能力,丝毫不吝啬的花费在了她身上。
那个时候,只要晚自习一结束,她便从教室里出来,脚步急促。尽量不想让他等太久,她知道他总是会提前到,也不懂得照顾自己,在大冬天里,尽是往那风口里站。但是她总是能在家长堆里一眼就能瞧见自己的父亲,那厚实身影,结实的臂膀,虽然那时候就已经有了些伛偻的形状
李阅总感到,他好像总是刻意回避一些什么,从也不和老师主动招呼,也不同别的家长攀谈。他总是习惯站在一块冷僻一点的角落,在树下猛扎上几口烟,脖颈缩成一团,面容很是僵硬,他的手里还叼着烟,嘴里吐出的团团烟雾将他的整张脸埋没下去,但那白烟却在萧瑟的夜里看的异常明显,像一层霜降似的
当他涣散的目光也集中到李阅身上的时候,他眼里的光会像火炬一样突然笼络,汇聚,然后目光如炬。他顺势,碾灭手中的烟,丢弃在一边。她仍然很惊讶于他其实一直是个不太细心的男子,竟会从车筐内拿出一件红色棉袄,然后将李阅包裹成严严实实。
他说,囡囡,如果还觉得冷,贴紧阿爸的背
李阅安静的点头,轻轻地说了句嗯
她坐在他的身后,发觉他身上那件黑色的羽绒衣已经有了一些细密的漏洞,以至于从破洞得钻出的白色的绒毛会不时的逃窜出去。
李阅突然意识到这件羽绒衣的年份,似乎有她一整个童年那么久。
她的心里泛起微微的酸楚。她心里明白,他嘴上不说,心里总愧疚于自己不能为她带去体面,所以尽量避免让与她相关的人发生接触
他发动引擎,一阵轰鸣声,车子便发动了。
南方凛冽的寒风丝毫不比北方温柔一些,那直戳戳的风立刻像一道道刀片,刮着脸上的皮肤,她在心里恨透了这冬天,然后将脖子紧紧的缩在袄子里。她露出一点眼睛,透过后车镜中看到父亲的脸,那似乎已经拧巴在一起的脸。她不时注意到,他褐色的皮肤已经爬上了许多皱纹,深色的嘴唇一直紧闭呈现紧崩状。
她的视线一直不忍转移,她有些难以接受,在她童年印象中那个长相俊俏,总穿黑色西服,手持挎包,还能说一口流利普通话的男人,不知不觉竟落魄成这个样子。
现在的他已,俨然成为了一个对外在表象失去了打理的耐心,甚至于不修边幅有些邋里邋遢的男人。
她说,你冷吗,阿爸。他依旧紧闭着双唇,她以为他没有听清,后来她意识到他是为了抵御这寒风,在一个红等路口。他才对她说
囡囡,冷的话把脸捂住,躲在阿爸的背后。然后李阅不说话,车子继续行驶
她仍然透过后视镜,看见到父亲严肃冷峻的脸颊像个战士那样,与冷风做着顽强的抵抗。耳畔依旧风声瑟瑟,像狂轰滥炸,然后她转移视线,为了躲避自己的感情发酵沉湎,于是她眼中,被那不断向后退缩的树木代替,那看起来寂寞潦倒却坚硬挺拔树木
她沉浸在在这些细碎的回忆里,以这样的方式想念着父亲。即使他离开多年,给予她后来许多的空白,但凡是能够回想起来的事情,她都一一当做珍藏。她偶尔也会幻想此时此刻的父亲在做些什么,或者他从失败的婚姻里找到经验,早已拥有了一个新的家庭,也有了另外一个孩子,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其实也很好,只要他还能偶尔想起她来才好......可是转念一想,她又产生了一些愤恨情绪,毕竟他不管不顾她和母亲这么多年,仿佛没有任何情谊存在,她想起无数个与母亲亲身经历的那些艰涩难忍的日子,那时候她多么天真的盼望过阿爸能够回来......她夹杂在两种情绪里陷入一阵两难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