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毅然出现,像个背井离乡多年后的归客。
他敲门,是商陆首先打开的门。我只是隔着缝隙远远的轻瞟了一眼,便立即认出那是父亲。他僵硬的站在门边,身体有微微颤抖的痕迹,他抬头望了我一眼,生硬的挤出些笑容,似乎是为了缓解眼前的尴尬的,可这个笑容里没有任何勉强的成分。
我作出正襟危坐的样子,杵立着一动不动,可我的眼睛一直在他身上停留,像是打探,又好像是在不知所措。我感到心里渐渐升腾一阵沉闷的悲伤,像一头安静斡旋在我头顶的鹰,发出虎视眈眈的信号。我一瞬间陷入迷茫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危险。
眼前的他苍老的如此迅速。鬓角的白发,皮肤上的褶皱,就连看待我的眼光都有了一些年老迟疑的迹象,原来衰老远比我想象中更残忍冷酷,它让人感到一阵觉醒,让人立刻明白年老的样貌以及时间的珍贵。可就是这些落入我眼中的细节,致使我我短暂的忘记这些年他对我的不管不顾,甚至一度让我认定那是他抛弃我的决定。
终于,他轻声说,囡囡,是我,我回来了
可我竟下意识的将门关上,就像受到惊吓。那一阵清脆的关门声,就像是在我手里失手一只打破的水杯。但紧接着我便迅速的将门重新敞开,商陆便将他引进来,让他进屋坐在一只年久的竹椅板凳上。他略显迟缓的环顾四周,满脸布满着愧疚,就像夜里印在墙壁上的树影,只由得风吹才能让他动弹起来。
我给他递过一杯热水,发觉他的手依旧在不自觉的颤抖,这让我突然想起过去我逗玩过的一只野猫,也是浑身瑟缩像是生病。或许他是走了很远的路,受了很大的风,因为长时间呆在寒冷里,所以一直没能缓解下来。
我观察到他的眼睛,自始至终不与我发生正面的触碰,我注意到他从进门起,商陆和他的手就紧紧相握,如同小时候的我那样,而商陆也一改往常,变得一点也羞怯。我们在一个空间内保持着拘谨的姿态,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用以向彼此表达关怀的途径。
我只是偷偷的在看他,他眼里布满的血丝就像一片充斥着愧疚的荆棘丛。我陷入混乱不明的哀伤之中,我实在没有办法抵御,那些来自父母那里散发的哀伤。
夜里,我为他铺床。我们之间好像无需多言,便存在一种了然于心的默契。我的倔强终于有所松懈,我说,我给你再多加了一条被子,夜里可能会降温。
他正站到窗前抽烟,伛偻着背,他的背影仿佛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即作出回应。
但紧接着便回应我
怎么样都好,阿爸不打紧的,阿爸不打紧
......
我保持着低头姿势,不停的摆弄手边的被褥,我意识到从他进门到现在,我都还没唤过他一句阿爸,他一定感到失望极了。
“阿爸”这是在崇工,子女对父亲惯有的称呼。
我忽然想起过去里与他有关的事情,比如每一次出门上学,他就会嘱咐我所,囡囡,今天冷多穿些衣服,路上骑车留心着点,我说好,按照符合诚恳的意思,默默地记在了心里。我那时候很享受,他这样符合常理自然流露的关怀方式,一切都来自于平凡无奇的日常,看似毫无生气的表达。
此时的我,一时间没有准备好说出那两个字,想到这里,我的鼻腔就涌现一股酸涩瞬间涌入我的鼻腔,牵扯出我眼框中早已充盈的眼泪,我看到它们倏然掉落,融进被褥底下,我实在不愿让他看见如此这般的我,于是我决定迅速的从他的房间撤离。
我没有办法形而具象的描述这种感觉,不是因为久别重逢,也不是因为喜极而泣,更不是因为穷匕见首。而是因为此时此刻面对他,让我有不敢正视自己无能为力的挫败。可父母在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为你身心全付的人呀,如果可以,但愿全天下的父母都不经历生老病死。但愿全天下的孩子都能得到父母完整实心的热爱,孩子也能凭靠一己之力偿以报答。
他没有过问商陆与我的关系。他只将她也看成我的一部分。
如果对待爱时刻保持一种迫在眉睫的紧迫之中,循着这股力量是否就能让它顺利到达该去的地方,排解当下的困惑?那步入就接受生命里塞给你的所有故事,顺应天命,得过且过,无需强行打点,让该发生的发生,要该结束的结束。
凌晨,起身。听到某件物品,滑落的声音,崇工已快要进入冬天,那冰凉的风中有一丝顽固的枯燥。她正蜷缩在沙发椅上,然后将手放进大小腿之间折合之处,借用双腿的温度汲取一些温暖,在过去的在某个旅途中,在某个车厢内,母亲用她的下巴抵住她的额头,抓起她的手放进她的衣袖里焐热。但这个画面在她脑海还没来得及成型便立刻消失,所以她平静的将注意力转向窗外默视自黑夜里暗自浮动的微光,她善于通过眼睛捕捉这些来自于生活中细微举动,投入自己的思考。
商陆不知什么时候进来,靠在到她的身旁,然后躲到她的怀里。就像一只充满灵性的动物。
她说,李阅,将爷爷留下来吧,我知道你也希望这样。
商陆将额头靠在她的下巴,周围的空气里顿时多了许多沉闷味道。李阅尽量保持从容平静的姿态。
她又说,让我来帮你,李阅,让我替你把他留住。她换了一个姿势,将脸朝向她。伸出一只手拨开一撮遮挡在她眼睛前的碎发,让她躲在暗处,蜷缩在头发丛中的眼睛全然裸露出来。如同将一只久居巢穴的动物小心翼翼的牵引出去。于是那眼泪便如喷薄而出的岩浆,覆盖住脸颊上所有的皮肤,任由泪水与头发黏合,然后她们开始拥抱,就像在驱散彼此的寒冷。
这些撑不到明天的悲伤,此时此刻是化解的最佳时机。
这一夜,父亲并没有呆在为他收拾好的房间内休息,因为他的被褥上没有一丝褶皱的痕迹。她骤然警觉,而后出去寻他,发现他的行李还在,才落了一些心安。
他躺在在客厅的沙发上,房间内被浓烈的烟草的气味填充。她想起过去的日子,他与母亲分房,就是躺在同样的位置。也曾在这里逗玩孩童时的她,指着自己的眼睛,念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念鼻子,指着嘴巴,念嘴巴......他还答应过她,等他睡醒以后,带她去海滩,所以她便趴在他的身边静静的等待,面朝前方空白的墙面,痴痴的想象着大海的颜色,直到自己也沉沉的睡去,然后我们一同掉进梦中的海滩里,任谁也不知道,这是他宿醉时,不知识清醒还是敷衍时丢下的一句话。
他提起母亲时,我只觉得胸口被猛然扎入一把短匕。一种难以言喻的不适陡然升起,加剧呼吸显得剧痛,我痛楚难掩,走在桌边,拿起水杯,倒水,递送,动作连贯,一气呵成,然后将水杯递过给他,只见那昏暗的房间内,虚掩着的窗子内不住的灌进一些冷风,导致墙壁上不断有暗影浮动。
我刻意避免发生眼神的接触,心里早已泛起许多的怨念,淤积在心头。过去他与母亲对峙的情形浮现到心头。
我故作冷静的说,她去世了。而后再倒满一杯水,放在自己的嘴唇下,将液体输送到口腔,流经食道,抵达胃中,喉结因为吞咽时所起伏的波动也变得异乎寻常,一切事物都在细密且放大中进行着,我甚至能够仔细的咀嚼并认真的分辨出到水里的温度,气味,还有味道。
我索然将眼神抛到窗外,落在某一片树叶上的阴影上。
我们这样安静沉默呆着,说不出一句话来,仿佛坚信只要继续按照这沉默的方式,就能够使很多事情抚平。
许久,我从他的烟盒内抽出一根烟,点燃,我为此干咳了两声,他夺过我手中的烟,顺势掐灭,不留余地,仿佛在责备我
我正视他的脸颊,看到他酸楚的神情在脸庞上扭打在一起,那在他黑色瞳孔上一转而逝的怜悯,苍老,痛楚,歉疚,像黑夜中升腾而起的烟花在抖落中消失。
仅仅如此已经足以化解很大一部分我心里的积怨,可我还是无法用力说服自己,让这一一切得到顺理成章的宽恕。
他倏然起身,从他鼻腔里呼出一阵浓重的叹息。好似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这个决心里面掺杂着败落和无奈。
我注意到那只他随身携带的那只行李袋,灰蓝色印有老鹰图案的袋子。这只行李袋正是当年他带着它一同离开的,如今他又将它再次带回。袋子的布面和边缘已经有明显磨损不堪的痕迹,那幅印有老鹰的图案就像墙面上剥落的漆,正在退化和隐去。
他再次走出这个门,我直觉预感他这次离开便再也不会回来,可我却没有做出任何想要挽留他的动作和话语,也没有传递出任何让挽留的意思。就像一场谋划已久的安排,开头和结局突然全被打乱,里面有被搅局的成分,又有种戏谑和讽刺意味。但是我清晰的感到,这真实的里面其实是我蓄意的伤害和报复。我无法独自一人去面对并就此制止这些令人伤心的情感,那多年积累的郁结无法让我瞬间跨越,唯有宣泄才能让我得到一些释放。
我知道我在饮鸩止渴,我知道我会万劫不复。
她追到车站,泪水淙淙而出。此时,27岁的她,看起来就像3岁的孩童,鼻涕和泪水变得混淆不清,她拉起他的衣角,她说
别走了,阿爸,别走了
她像犯了错的孩子,说到哽咽和颤抖,因为悲羞难却,让她不敢与他正面对视,所以她只得保持低头看脚尖的姿势。
最后他就跟她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