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启国,德承年间,正月初七。
南海南,诸宾之岛,落印峰顶。
从中原的时令上推算,这个季节本是隆冬之月,即使没有漫天飞雪之景,在气温上也应当是寒冷迫人的样子。
但在诸宾岛却并没有一丝丝寒意。
相反的,此时的落印峰顶,气候潮湿温润,绿树繁花,郁郁葱葱、绚烂多姿。
夜晚,倦鸟入巢、野兽归林,万籁俱静。
别院的小门“吱呀——”一声被从外部推开。
来人脚步很轻,只有身前的一盏灯笼在微微摇动。
仔细看,他的右手中还提着一套精致的食盒,男子信步走来,叩响了别院的房门。
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正从门缝中向外看,将来人看得个清清楚楚。
还未等门外的人出声,房门已经从里被人打开,挂满笑容的两张脸孔对向来者。
“落公子,真是辛苦您了!”
门内站着的中年妇人眼神中充满感激,她身边有着乌黑大眼睛的半大男孩儿,正是她的儿子,此时害羞地躲在母亲身后。
被称作“落公子”的人先是报以微笑,然后才开了口。
他声音温润:“张夫人客气了,这是我们为你们一家人准备的饭菜,还请用一些吧。”
张夫人连声道谢,客气地接过。
来者把目光投向了房间内躺在床榻上的人,张夫人明白过来,赶忙侧身,诚请眼前这位落公子再为自己的丈夫诊一诊脉。
年轻男子没有推脱,他迈步进得房内,走过母子二人身边时,还变戏法似的伸出手递给小孩儿一颗糖果,小男孩儿喜笑颜开,顿时忘记了紧张羞涩。
这位礼数周全且温柔善良的年轻男子,正是这落印峰主人段纵岭的弟子——落云舟。
落云舟是段纵岭唯一的徒弟,虽然这身份独一无二,倒也不是标志他身份特殊,而是这落印峰真真切切就只有他一个可以充当徒弟的人物。
落印峰上只有三人居住。
一位是师祖段纵岭、一位是师徒计泠巷、一位就是这位既是徒弟又是师父的落云舟。
落印峰顶总共只此三人,却有两位都是师父的地位,只余“可怜”的计泠巷处在“食物链”的末端。
落云舟手指轻轻搭在床上男人的手腕,他凝神诊断了片刻,脸色慢慢变得轻松。
放下病人的手腕,落云舟轻轻开口,道:“夫人不必担心,张大侠身体已无大碍,再修养几日便可痊愈。”
张夫人听了这话,连日来的担忧总算稍稍放下,自是对落云舟又一番千恩万谢。
落云舟劝说母子二人留步,随后飘然消失在了二人的视线里。
他的身影在瞬间消失,无影无踪,如鬼魅般。
惊得小孩子忘记了嘴边的糖果。
月色中的树林更显森然,如果不是心细,根本意识不到树梢的轻微晃动,是因为风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
落印峰顶,闲贤斋内。
这里唯一的小辈儿计泠巷毫无形象地趴坐在案几前,他饿到哼哼唧唧:“师父……祖,师祖,我师父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我好饿……”
计泠巷饿得有气无力,又差点在称呼上咬了舌头,他瞥了一眼坐在一旁椅子上喝茶的人,在心底诽谤着师祖段纵岭的安排。
明明自己的武功大多数都是他老人家教的,明明自己与师兄落云舟没差几岁,明明落印峰一共就他们师徒三人,还非要把他安排在最底层,非要让他称落云舟为师父!
真真是——欺负人啊!
计泠巷也就敢在自己肚子翻江倒海一下,让他当面表达不满,他是万万不敢的。
而且他知道,落云舟是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叫落云舟一声“小师父”,计泠巷倒也不觉得亏,并且每次都喊得美滋滋。
在计泠巷饿得满地打滚之前,落云舟悠然落在了院内,他快步走到厨房,端出了蒸在锅里的最后一道菜。
清蒸鲈鱼,计泠巷的最爱。
脚步声惊动了装死的计泠巷,他乖乖端坐在桌前,等待着“大魔王”师祖段纵岭的入席。
师父是归隐清修之人,生活习性随心随性而为,一切事情的节奏都是慢悠悠,每次吃饭,计泠巷都要端着饭碗睡着,落云舟知道他的性情,每每在他要瞌睡之时,总是用一大箸的菜品投喂他。
好在,平时他们生活在别院,并不是一日三餐都与段纵岭在一起。
今日是赶在年节期间,又恰巧别院住了客人,所以师徒孙三人聚在了一起用餐。
说起别院的客人,师徒孙三人本是不认识的,那一家三口自然不是来落印峰拜访的客人,不为别的,只因为落印峰并不是什么想来便能来得的地方。
因为,外人找不到。
落印峰地处西南海面远海之处,诸宾岛屿之上,与中原有着千里之遥,再加上海面常年雾气缭绕,一般人是寻不到此处的,别院住着的一家人只不过是误打误撞漂到小岛罢了。
他们运气好,在海上遇着危难之时漂流到了诸宾岛之上,被计泠巷在海边发现并带回,落云舟救了那男主人一命。
听那夫人说,他们是中原武林中人,因为门派之间的仇怨被追杀,他们一路逃亡到了海上,本想着会漫无目的漂流下去,没想到他们福大命大,竟然落在了传闻中的海上仙山——落印峰。
关于在此隐居的人物,武林中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段纵岭——昔日武林盟主,一代宗师。。
段纵岭归隐之后,各门派为了争夺武林至尊之位,武林纷争不断,最终酿成了大祸,厮杀不止。
落云舟转述着张夫人口中的话,段纵岭听着,并无唏嘘同情之意。
“过几日,那张大侠身体恢复好了,你便送他们一家离岛吧。”段纵领一边研究着新的武功招式一边嘱咐着身旁的落云舟。
落云舟颔首,道:“弟子明白。”
“只有小师父一个人去送?让我陪小师父一起去吧!”
一旁的计泠巷听闻可以有离岛这样好玩的事情,争抢着说:“他们是我领回来的,况且,海上风大浪大、天气莫测,我陪小师父一起去,不是多一份保障吗!”
“你?……”
段纵岭在不间断动作的空隙中看了一眼积极踊跃的计泠巷,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皮孩子的所思所想:“我怕你是那艘船上最不稳定的因素。”
落云舟站在一旁,肩膀不易察觉地抖动,强忍住不要笑出声。
计泠巷见小师父也不帮着自己说话,恼羞成怒地缠上了师祖段纵岭。
“看招!”
计泠巷趁其不备,飞身而上,段纵岭好久没有试探计泠巷的武功修为了,他乐得陪小徒孙练练招儿。
落云舟面带微笑,悄悄向后退了一步,他觉得一会儿计泠巷一定会摔在自己面前这个区域。
果不其然。
不出三招,计泠巷扑在了地上,嘴里一连串的“哎呦喂~”还要加上对师祖趁人不备,为老不尊,不懂得爱惜徒孙的控诉。
计泠巷蹦起来,双手揉着屁股,疼得吱哇乱叫,连自己的贴身利刃“归羽刀”落在地上也不去管。
段纵岭赢得随意却笑得畅怀,他大笑着看着灰头土脸的计泠巷,吩咐说,明日的早饭就由比武输了的人去做。
“刚才没定这规则啊?!”
“现在定了。”
在计泠巷的龇牙咧嘴中,段纵领仰天大笑回屋去。
落云舟拾起地上的弯刀“归羽”交给计泠巷,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为师很欣慰,你是进步了的,以前,你只能接住师父八招。”
计泠巷:“……”
第二天的早饭还是落云舟做的,因为还有客人在,他不忍拿计泠巷的厨艺去“毒害”别人。
自诩落印峰“第二小厨神”的计泠巷,对此表示:“…………”
潮涨潮落,云卷云舒,日子转瞬即逝。
张大侠的身体已然痊愈,按理来说,他该是来峰顶拜谢主人家的,而落云舟代为表达了师父段纵岭的意思。
“师父退隐江湖许久,不愿再理凡尘之事,此番搭救你们也是我们的无心之举,张大侠不必挂念于心。”
“可是,我……”张大侠还欲再说。
落云舟道:“世人皆知家师秉性,张大侠不必强求。”
张大侠自然是听闻过段纵岭的脾气秉性,他做的决定天下间没有人能够更改。就如他当年意气风发地独霸江湖和后来潇洒决绝地归隐山林一样,没有人能够左右他的心志。
“三日后,我们师徒二人会护送张大侠一家离岛,还望您做足准备。”
落云舟向张大侠一家说明安排,这可高兴坏了一旁的计泠巷。
落云舟口中的师徒自然不可能包含段纵岭,那么就只能是他自己与落云舟了。
回主峰的路上,计泠巷拉着落云舟的袖子磨人:“师兄,师兄——小师父~老头儿真的会同意我也一起护送他们回中土吗?”
落云舟睃了一眼撒娇的计泠巷,伸手拽回了自己的衣袖:“如果不同意,他能锁得住你吗?”
“哈哈,也是!”
郁郁葱葱的山道上,同样年轻的师徒二人一前一后行走着,身后的那位一路上嘴里都在说个不停,显然是对外边的世界过于好奇,而按捺不住地兴奋了。
相对于计泠巷的好奇与期待,同样与世隔绝的落云舟对外部的世界却没有那么大的好奇心。
因为落云舟是早见过中原的世界的,
他就是从那里带回了计泠巷。
是的,计泠巷是落云舟捡回来的,在八岁的落云舟第一次踏入中原故土的时候。
战火焦灼、兵荒马乱、生灵涂炭、流民四起,这是中原带给落云舟的第一印象,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景象了。
幸好,他还是留住了对故土的一点点念想,因为在那里,他救回了饥寒交迫、奄奄一息的计泠巷。
计泠巷之所以叫做计泠巷,那是因为他是被落云舟在一条清冷的巷子中遇见的,那时计泠巷的娘亲已经身中数箭命若悬丝,她只来得及说出孩子的姓氏,连名字都没有说全便咽了最后一口气。
计泠巷那时还不满三岁,他太小了,对自己凄惨的身世毫无记忆。
可是落云舟记得,他替计泠巷记得那份粘了血的记忆。
中原,对于他们来说,其实并没有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