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缕朝阳洒向大地。
计泠巷早早起身收拾行囊,这是他长到十八岁以来第一次离岛,难免有些雀跃。
落云舟倒显得不慌不忙,他照旧如往常一样给大家准备了早餐,站在院子中等待着晨练过后的师父归来,他会在第一时间给师父送上洗好的脸帕。
以往这个时候才是计泠巷起床的时间,他会一路打着哈欠抻着懒腰走到水池边洗漱,然后在师祖段纵岭出其不意的过招中彻底清醒。
今天师父回来的很早,落云舟上前递出脸帕。
段纵岭接过后,擦了擦脸,一眼看见计泠巷,过分乖巧地站在落云舟身边,他今天没有去拿计泠巷练招儿,沉默着路过二人,回了房间。
师徒孙三人沉静地吃完了早饭。
临行在即,段纵岭免不了要叮嘱一番。
清茶已经奉上,落云舟与计泠巷站在一旁等待师父的训诫。
好在,段纵岭此人性情洒脱,做事从不拖泥带水,讲话更是言简意赅。
段纵岭的目光从两个年轻人身上掠过,他缓缓道:“我只有两点需要嘱托:第一、云舟你要看好泠巷;第二、到岸后即刻返回,决不可逗留、耽搁。”
“是。”
“……是。”
两声“是”,其中一人却回答得有些不情不愿。
段纵岭看向有些怏怏不乐的计泠巷,挑起了一边的眉毛:“——嗯?”
计泠巷心怕老头儿反悔,剥夺了自己出岛的名额,连忙点头,语气干脆:“是!请师祖放心,我会跟在小师父身边,时刻提醒他的。”
说完,冲落云舟挑了挑眉。
段纵岭一副拿计泠巷没办法的模样,轻笑着摇了摇头:“去吧,—万事以安全为主。”
落云舟与计泠巷得令而去。
他们穿过宽阔的庭院,走过长长的回廊,路过苍翠的山道,最终向着海边的渡船而去。
段纵岭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两个年轻人的身影,他亲手带大的孩子们,终于像那山间的雏鹰一般,避免不了地要去更广阔的天地间翱翔了。
天空风和日丽,海面风平浪静。
正是出发的好时刻。
放开了缆绳,海船犹如一只巨大的航海怪兽,它劈开了海面,一路乘风破浪。
张北固一家被安顿在了船舱内最大的房间。
张大侠一家人看着眼前巨大的海船,很是惊异。他们料想不到如此与世隔绝的地方,竟然还有这么大一只可供出海的船只,并且船上设备齐全、物资充足,看上去即使远洋出行也足以应对。
张北固,这位中原武林有头有脸的人物,再次在心中暗叹落印峰的实力,这师徒三人,真是深不可测。
船只在海上行了半日,一切都很顺利。
落云舟看了看天边的云彩,又感触了一下风向,他进到船舱内对着张家人说道:“三位不必担心,看这天象平和,不出三日,我们便可到达中土。”
张家人又一次对二人表达了谢意。
不过,看着计泠巷的喜悦表情,倒更像是他想谢谢张大侠一家人,如果不是他们误打误撞到了诸宾岛,他怎么能有机会和小师父一起出岛。
夜晚,海上风浪大了一些,计泠巷与落云舟轮班守夜,说是守夜,其实也只是注意留心风浪变化而已,毕竟传说中恐怖的食人海怪,谁也没有亲眼见过。
落云舟手握剑柄伫立在船头,海风撩起他的额发,冰冷的空气吹得他脸色更显得白皙,星子般的瞳孔中倒映着海面上的无边月色。
这里没有师父的要求也没有外人的注目,但是落云舟的身形依然端正笔直,动作和神情皆是一丝不苟,可见他这个人平日里的端庄守礼。
一个大浪打来,船身剧烈地摇动了片刻,张氏夫妇被晃动惊醒,平静了一会儿也出神地望向船头和海面。
看着落云舟的身影,张夫人忍不住好奇地问:“相公,你说这两位涉世未深的少年真的能护送咱们平安上岸吗?”
张大侠不解地眼神投向自家夫人。
张夫人用眼神示意丈夫看向落云舟,她轻声道:“你看这位落公子,身上的佩剑竟是一把竹木剑,说他年纪轻不知世事险恶,不对吗?”
张大侠“啧”了一声,道:“你个妇人家懂什么!他们的武功不是附着在利刃之上,而是在于内力和招式。他们的师父段纵岭武功登峰造极,这两位既是他的关门弟子,武功修为自是段纵岭一手栽培,你别看他们年纪轻轻,可一旦入得江湖,武功自然也是可以独步天下的。”
“这么厉害?!”
“当然。还有,那不是一把普普通通的竹木剑,你细看它的铜制剑柄和剑鞘上雕刻的云纹,那是一把极度精致的兵器,剑柄处暗藏玄机,那是段纵岭年轻时候随身的两件兵器的其中之一——随竹剑。”
张夫人听得惊奇:“那……那另外一件呢?”
张大侠抬了抬下巴,让夫人把目光投向躺在船舱一角的计泠巷,弯刀“归羽”正挂在他的腰间。
他们说得轻声细语,站在远处的落云舟听不见,缩在船舱里睡觉的计泠巷轻轻翻了个身,嘴角偷偷上扬。
在海上看全了七次月落日升,他们终于平安抵达了中土。
渡口,岸边。
来来往往的人们穿行往复,更多的是靠岸的货船,码头工人们正在装卸着甲板上的货物。
计泠巷把船停稳,抛锚。
他们的船刚停下来,便吸引了岸边所有人的注意。
不怪大家都盯住他们的船看,主要是像这种又大又华丽的海船,在这地方还是很少见到的,一般只有在都城使者出使番邦的时候,才能有机会见到。
岸上的人们驻足凝望,张大侠一家有些局促。
落云舟性情淡然,全然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只有计泠巷好似把岸上的人们视若珍奇的物种,他不住地朝着岸上的人挥手,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能再放大了。
落云舟把张家孩子抱在怀里递上了岸,自己并没有下船的意思。
落云舟朝着张大侠致意道:“我二人谨遵家师之命护送张大侠一家至此,现你们已平安上岸,我们便要即刻返回,一路上多有照顾不周之处,还请见谅。”
张大侠连连作揖,道:“哪里,哪里,承蒙二位救命之恩,又劳烦你们护送我们一家平安返回,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若日后有需要张某的地方,我定为落印峰肝脑涂地。”
落云舟微微一笑,道:“保重。”
说完,拉住身旁想要偷跑上岸的计泠巷,强行使他弯腰回礼,带他一起转身走向船舱。
计泠巷像只小鸡崽一样的被落云舟抓在手里,衣领被小师父紧紧握住,他只好可怜巴巴地侧头望向岸上,并不住地朝着张家人挥手。
“师兄,师兄~~小师父!我们真的不能耽搁一下下吗?——海上本无定况,我们晚回去一日半日,师祖他老人家也不会察觉的啊。”
“他会。”
“小师父~你就让我到岸上看看吧,”计泠巷嘴上求着,手上的姿势也很到位,他伸出三指:“我保证,只是到镇子上逛一逛,给师祖他老人家带一些好吃的、好玩的,便即刻返回,绝不“招猫逗狗”,我发誓!好不好?”
落云舟摇头:“不好。”
计泠巷突然矮身想要强行在落云舟手臂下溜走,他运起轻功,足点船板,飞身而出。
落云舟挑了下眉,不见他有什么动作,只是一伸手的工夫,便抓住了已飞至头顶的计泠巷的脚踝。落云舟稍一用力,飞出的计泠巷又落了回来。
还要再跑吗?
不行的。
论轻功,落云舟已是出神入化,比招式,那计泠巷只有挨揍的份,他的一招一式都是落云舟教的,比不起。
计泠巷只能蹲在甲板上唉声叹气。
落云舟不再多言也不作耽搁,转身去收起缆绳,便要重新起锚。
岸上传来的尖叫声惊扰了船上的二人,他们寻声望去,只见几名蒙面之人冲进人群,正在追杀张大侠一家。
计泠巷起身便要冲上岸去,落云舟伸出左手阻挡住他的动作,右手同时抛出了几枚石子。
石子带着十足的力道精准地打在了蒙面人的刀刃之上,“铿”“锵”几声,刀刃尽数断裂,剩下的事情张大侠应是足以应对。
计泠巷刚刚松了一口气,岸上的形势又陡然加剧,远处的丛林中飞出数道羽箭,全数向着张大侠一家三口而去。
三人中还有二人是完全不会武功的妇人和孩童,仅凭张大侠一人是撑不了多久的。
一个不防,张北固已经中了一箭,但他仍挡在妻儿身前,奋力支撑。
岸边的人已经吓得仓皇四散,跑的跑、躲的躲,没有人去搭救他们。
岸上的人危在旦夕,落云舟微眯着眼睛盯着山林的方向,不知道在思虑什么。
张大侠腿上再中一箭,身体不支,已经跪倒在地。
计泠巷紧紧攥住腰间的弯刀,他不能再视若无睹了,没等落云舟有任何吩咐,计泠巷已经飞身上岸。
“归羽”一出,射向三人的羽箭仿佛都被它吸引住,“归羽”像是有磁场引力一般的作用,那其实是计泠巷的内功在发挥作用。
计泠巷几个纵身旋转便把飞来的羽箭如数奉还了回去。
羽箭原路返回,飞扑向山林之中,只传来数声惨叫,山林便又恢复了宁静,再也没有一只箭射出。
埋伏暗杀之人被反杀,危情解除,计泠巷赶忙蹲下身去查看张大侠的伤情。
这时,落云舟也快步走来,他扶起张大侠的上半身,封住了他的穴道。
伤口的流血止住了,但是有一箭射中了张大侠的心脏,看来他是不行了。
张北固吐出一口淤血,稍稍缓上了一口气,他虚弱地抓上计泠巷的手,表情带着绝望与哀求,他的声音断断续续:“谢……谢谢你们,我……我妻儿……”
一句话没来得及交待清楚,张北固便咽了气。
张夫人悲痛欲绝,抱着丈夫的尸体恸哭不止。
小孩子不懂生死离别,可看见母亲抱着父亲痛哭,也知道父亲是彻底不在了。
母子二人哭得痛心入骨,即便是再冷血之人也见不得如此场景。
计泠巷本想着安慰几句“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可哭到眼底充血的张夫人却是心意已定,她骤然起身,从丈夫身上拔下箭头。
她流泪祈求道:“请二位少侠救我小儿一命,恳求你们收留了无父无母的他吧。如若不然,也恳请你们替我把他送到兖城的鼎丰盐庄,那里是我的母家,他们一定会善待我儿的……大恩大德,我夫妇来世再报!”
“不要!”计泠巷惊呼出声。
可即便他的动作再快,也抵挡不住求死之人的意志,张夫人还是血溅当场——去了。
张家小孩已经吓到呆愣,看见母亲摊倒在父亲身上,竟然忘记了哭喊。
“唉……”
一声轻叹,落云舟终是不忍心再看下去,他弯腰抱起夫妻二人尸首旁的稚儿,缓步向船舱走去。
眼眶通红的计泠巷对着夫妻二人尸首拜了拜,扛起他们的尸身向山林走去。
安葬了张氏夫妇,计泠巷返回船舱,小孩还是不哭不闹,呆呆愣愣的模样。
计泠巷看着孩子,心疼道:“现在怎么办,我们要把他带回落印峰吗?”
落云舟轻轻摇头:“仇恨已经深埋在他的心中,落印峰不再适合他,我们把他送去姚城。”
计泠巷很意外的看向落云舟的面孔,他没想到小师父竟然愿意妥协,再次踏入中原故土。
落云舟没有更多的解释,只是轻声说了一句。
“即刻启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