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自己逃不掉了。
吴令汐疾奔如飞,周遭的景色化为虚影,耳边唯有簌簌风声,狂暴着呼啸而过。
身后追赶的人紧随不舍。近了,更近了。
令汐只觉呼吸短促,意识渐渐模糊。突然,旁边猛地闪出一道黑影。她脚下一软,登时没了生气,整个人如同一块没挂好的绸布,轻飘飘地向地上滑去……
半个时辰前。
万木书院刚散学,令汐感到束发有些松动,伸手理了理头上的冠帽,确认没有纰漏后,背上书袋走出学堂。
自从哥哥外出游学,吴家便只剩她一个女儿。令汐性子活络,不愿闷在家中,自小又喜绘画,于是隔三岔五扮作男装出门写生。好在吴老爷开明,见她如此,便让令汐顶着哥哥“吴令轩”的名字,进入万木书院读书习画。
她一条腿刚迈过门槛,袖子突然被人拉住。令汐回过头,看见了安白无所适从的脸。
“吴令轩,其他人让咱俩参加蹴鞠,你去不去?”
安白个头长得磨蹭,看上去瘦瘦小小,性子也是温顺易怯,一副小憨熊的模样。
令汐想都没想:“不去,今儿天气好,我想寻一处写生。”
“我也想写生,可是……”安白的圆脑袋晃了晃,犹豫道,“可是要是不去,他们又会说咱俩是文弱小白脸……”
“让他们说去,有什么关系?”令汐笑起来,被“小白脸”这个词勾起了兴致,“他们不懂,小白脸有小白脸的好,现在的姑娘就喜欢咱们这款。说好听点,叫玉树临风。我就喜欢当小白脸,换一张黑脸,你能想象出这人如何玉树临风吗?”
安白被她这番上赶着当小白脸的言论惊呆了,又觉得十分有道理,只得挠了挠头问:“这样,会不会感觉不太合群?”
“这哪算不合群?蹴鞠和写生,都是爱好,我觉得咱们更有雅趣一些。”令汐盛情邀请,“怎么样,要不要跟我一起写生去?”
她和安白都是瘦小的个子,比大多数同窗矮半个头。安白胆子小,身体弱,在蹴鞠场中畏首畏尾,总放不开;令汐的两条腿倒是跑得轻快,只是蹴鞠时难免会和一堆男人推推攘攘,到底难以接受。
安白咬着手指想了想,最终还是小声道:“你们都是书香门第,只有我父亲是个狱官,我还是怕大家觉着我太疏远……”
令汐见安白扭捏半晌憋出这么一句,也没再多说什么,笑着摆摆手:“那行,我先走了,得赶在太阳下山前回家。”
日丽风清,是个写生的好天气。
令汐挥别安白,独自朝偏僻人稀的方向行去。
但见她身着水墨色书生服,头戴冠帽,眉型画得比本身英武了些。五官虽清秀干净,却也与女儿妆时不甚相同。最出挑的是那双眼睛,伶俐如同轻快的燕子,在潋滟的春水上舞着旋儿。眼角下方有一颗淡淡的泪痣,配上她这双眼,反倒显出几分灵俏。
这条道偏离市集,鲜有人至,但风景独好。令汐一路赏玩,忽见一片青绿竹林。远看郁郁苍苍,待往深了去,竟见竹林中有一户小院,由极高的土墙围住,而最繁盛茂密的一片绿意,就被圈在这小院里,从土墙里探出大半。
“谁家如此霸道,竟把竹林圈进自己的地盘里?”令汐腹诽,无意中发现土墙的一处有个拳头大的小洞,好奇地把脸凑过去。
这一凑,不由得愣住。
阳光从天顶倾泻而下,透过随风翻飞的翠叶,如同层层掀起的涟漪,将整个小院染得莹亮。
那莹亮中站着两个男人。
一人是个魁梧壮汉,腰膀粗圆,好似木桩一般直直扎于地上,恭敬地垂眉低语;另一人负手长立,端的是贵气的身姿,虽然只看到侧影,但单凭那做工精致的锦缎长袍,亦能觉出身份不凡。
竹林、晖光、风动、叶舞,再衬上两个窃窃私语的男人。偶遇如此佳境,令汐心中动容,忙从书袋中拿出纸笔,隔着土墙的洞口,挥手画了开来。
沐浴在竹林渗下的阳光里,笔尖与指尖的温度仿佛融合在一起,下笔便是行云流水。她由浅入深,由淡至浓,眼前的情境都成画境,在纸上肆意挥洒。
待背景画完,再描人物。
令汐注意到贵气男子的腰际挂着一柄极为精致的短剑,用材、造型都属罕见。她细细观察了一遭,依形画下,刚要收笔,忽听那佩剑男子愤懑一声:
“凭什么!大哥、二哥去世后,明明我才是长子,凭什么所有好处都让他给占全了!”
令汐被这声吓得一个激灵。
方才一直都是壮汉絮絮低语,未听佩剑男子发话,突兀来了这么一句,瞬间将她从幽然的画境中拉了出来。
佩剑男子憋红了脸,额上的几条青筋暴出来,焰腾腾地抽缩着:“若不是他步步相逼,我也不想走到这般田地。如今,也该让我的好四弟尝尝厉害了!”
他的手按在剑柄上,字像是从牙关里一个个蹦出来的,对身旁的壮汉道:“方才你提的是个好机会,送他上黄泉路吧!”
令汐的后背陡然生出一股寒意,下意识想要把头缩回去,就在这时,忽然一阵劲风卷过,吹动手中的画卷,纸页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佩剑男子立刻警觉:“谁?”
转过脸,目光堪堪逮住洞口晃动的影子。
佩剑男子霎时凶光毕露,抬手大喝一声:“抓住那人!”
令汐浑身一颤,仅用须臾便做出决定——逃!
对方绝非等闲之辈,单看衣饰佩刀便不是凡品。再听他的言语,能对自己兄弟下死手的人,不可能是什么善茬。若自己被逮住,还能有活路?
不如先逃为妙,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令汐脚下用力一蹬,如同惊弓之鸟,使出全身气力蹿出。与此同时,壮汉如猛虎扑食般跃起,疾速追去。
隔了一道土墙,等壮汉绕路冲出院落,令汐已跑到十丈之外。狂啸而过的风,虚影憧憧的竹,紊乱无序的呼吸。令汐用舌尖抵紧牙关,再顾不上其他,只知铆足了劲向前冲。好不容易出了竹林,她一头扎进热闹的市集,灵巧的身形在人潮里穿梭。
虽扮作男人,可她到底还是女儿身,精力与速度自是比不得壮汉。眼看两人的距离越缩越短,她的力气却消耗殆尽,只觉头晕眼花,随时可能栽倒下去。
近了,更近了。
令汐整个人快要虚脱,绝望还如影随形。她揉了揉被汗水浸入的眼,发现前方出现一条岔道,几乎双腿打战地拐了进去。谁料方一侧身,旁边猛地闪出一道黑影。
令汐吓得浑身绷紧,身体里的血液仿佛疾速涌到喉咙口,喷不出来,压不下去,只能屏气凝神,连最后的力气也被抽离干净。末了浑身瘫软,轻飘飘地向地上滑去。
还未触地,她突然感到眼睛被捂住,接着腰身一紧,连带着整个人都被抱起,天旋地转。
回过神之后,令汐已躺在一张软垫上。
她头晕脑涨,浑浑噩噩地睁开眼,气还没喘匀,便见一张俊颜无声无息地凑在跟前。眉如墨画,鬓若刀裁,那双澄明晶亮的眼睛静静盯着她,连一根根卷翘的睫毛都看得清晰。
令汐先是愣住,待反应过来,惊得身体往后一缩,却无处可退。或许是方才跑得太累,又或是被这俊美的黑衣男子盯得犯怵,她一开口,声音都变了:“你……你是谁?”
“在下姓江,名子明。”对方见她醒来,坐直了身体,头一句话就把自己的名姓交代了。
令汐有点诧异,用胳膊半撑起身体。那双灵秀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见江子明仍不声不响地坐在一旁,胆子又大了起来,问:“你也是……来抓我的?”
他看上去很诚实:“不是。”
令汐把江子明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见他一身黑色布衣,全无繁饰,与方才的佩剑男人不似一路人,终于稍稍舒了口气,脸上的神气又回来了:“你我素不相识,不知兄台为何救我?”
“难道我救错了?”他反问。
“不是不是。”令汐原意只想同他客套几句,再夸赞一番对方的优良品德,没想到对方抛出这么一句,立刻拱了拱手道,“那兄台便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江子明只是简简单单应了一声:“嗯。”
没了后续。
夏日的黄昏,暮光从窗外照进来,他俊美的脸被一圈淡淡的光晕围绕,触目似琳琅珠玉。
令汐心中一动,忍不住想,比起她和安白,这人才是真正的小白脸。分明生了张魅惑众生的脸,却偏偏一派安静无邪。
这无邪令汐彻底放下警惕,反是想要逗逗他。见江子明老实巴交坐在原处,她眼角挑起,凑到他面前,笑嘻嘻问:“这么不敢说话,莫非……你是看我秀色可餐,借救命之名,行爱慕之实?”
江子明点漆般的眸子望向她,突然间,嗓子一紧,竟在这时打了一个嗝。
他本是一派平静模样,被这个嗝一冲,更显出几分无辜的天真。令汐身体前倾,一脸“我懂你”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你不用害羞,我也喜欢男人。”
江子明岿然不动,语气依然淡淡的:“我并非断袖。”
令汐得寸进尺:“没关系,我是啊。”
江子明又打了一个嗝。
令汐见状笑得更欢了,江子明越正经,她越觉得好玩,一张笑嘻嘻的脸快逼到他的鼻尖。她当然不会真的贴上去,但虚张声势才有趣。
哪知江子明突然伸手,一把抓住令汐的后领:“这样也无妨,把你再扔出去就行。”
说着便拎过令汐,头朝下地往窗口带。
“别别别,我说笑的,说笑的!”令汐连忙换了口气,义正词严道,“多谢兄台仗义相救,在下感激不尽!”
江子明这才放下她:“举手之劳。”
“……”令汐揉了揉肩膀,这小白脸力气还挺大,一只手拎起她也不见费劲。只可惜看上去一副面如冠玉的好皮相,说话做事却硬邦邦的。
恰好临近窗台,令汐眼神瞟过去,这才发现自己已是身处二楼,下方正是她之前跑过的岔路口。令汐手指攀着窗沿,鬼鬼祟祟地伸出半个头,目光在街道上扫来扫去,好半天才确定壮汉已经不在。
“想不到你看起来文弱安静,居然还会轻功,竟能直接带着我飞上二楼。”令汐松了口气,身子往墙上一瘫,彻底放松下来。
江子明的脸有一瞬间的僵硬,但令汐没有看见,她转过头,正对上江子明澄净的眼:“我没有。”
“啊?”
“我没有飞上二楼。”他重复,“我是拖着你,沿楼梯爬上雅阁的。”
“咦,是吗?我分明感到自己腾空而起,只片刻又落到实处……”令汐说着,瞥见江子明凝视的眸光,思绪一乱,记忆也跟着乱了。她拍拍脑袋,嘿嘿笑了笑:“大抵是我跑得头晕,感觉错了。看你的模样也知是书生,怎会像习武之人?”
江子明嘴角动了动,也扯出一丝笑,没接话。
令汐环顾四周,注意力又被这间布置精致的雅阁吸引,问道:“这是哪儿?”
“香溪茶园。”
令汐恍然:“京城最有名的茶园,我知道。听说不仅文人墨士爱来此处,就连王公贵族也常有光顾。”
她回过神来,问江子明:“不过,你拖我上来时,怎知这雅阁里没人?”
“我并不知晓。”江子明道。
令汐微觉诧异:“那这一路过来,茶园的小厮竟没拦住你?”
“今日茶园新戏上演,无人注意此处。”
“如此。”令汐点点头,倒也觉得他的话顺理成章,心思又飘到了别处。她瞧见江子明身后还有一扇里窗,轻手轻脚过去,伸手拉开一条缝,眼睛凑过去。
这雅阁位置极好,开窗便对着茶园正中的戏台。台上摆了几件道具,面涂粉墨的伶人正唱得千回百转,台下叫好声不断。
令汐看得入神,刚入戏没一会儿,忽听身边的江子明冷不丁冒出一句:“我得走了。”
令汐还没看够呢,脱口而出:“这么快!这就要走了?”
江子明淡淡瞥了眼暗沉的天色。
令汐回过神来,想到他们擅自闯入此处,雅阁的钱都没给,亦觉此处不宜久留:“那我同你一起。”她站起身,因方才跑得虚脱,脚还有些发软,走起路来踉踉跄跄,只得摆摆手重新坐下,“算啦,你还是自己走吧,我想再歇会儿。”
“是吗?”江子明看了看令汐的腿。
令汐听他一句反问,笑着抬起眼:“怎么,戳在这儿还不肯走,舍不得我呀?”
江子明脸色微变,转身就往外走。堪堪走了两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又回过头,依然是波澜不惊的神情,但那卷翘的睫毛如同蝶舞,在他的呼吸间颤抖起伏。他看着她,眼神清澈,声音笃定:“今日有事,只得提前告辞。但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很快。”
言毕,江子明推开阁门,侧身跃了出去。他身姿轻巧,丝毫没有拖泥带水。令汐还没从他的话中回过味来,那人便已消失无踪。
江子明离开后,令汐自然不愿久留。今日既然是新戏开场,雅阁随时可能来人。她莫名占了人家的雅阁,若是被逮个现行,总归是理亏的。
她捶了捶酸软的小腿,晃悠着站起身。
忽然瞥见地上一张皱巴巴的画纸。
之前落跑时,她一直下意识抓着这幅画,以至于纸上平添了几道重重的褶痕。如今再看画中景物,妙然意境如在眼前。可方才,就是这幅画,让她差点丢了性命。
令汐轻叹一声,捡起画纸欲往书袋里塞,想着回去便烧掉。还没来得及打开书袋,一道嘹亮的声音便刺入耳膜。
“哎哟,洪公子,您可算是来了!”
说话的大概是茶园的老板,语气中透着浓浓的谄媚:“今次是《桃花扇》上演第一日,您可叫我好等,这都快过半场了!不过没关系,小的早就留了视野最好的雅阁,正对着戏台子,专程为您准备的。洪公子,您这边儿请!”
声音由远及近,是朝着这个方向无误。令汐顿时慌了,眼睛在雅阁内四处逡巡,唯瞧着墙边的屏风能遮掩形迹,忙拾掇了画卷书袋躲过去。
刚把身体遮住,便听见雅阁的门被推开。
“洪公子,就是这儿了,您有什么吩咐,尽可随时招呼小的。”
有男子笃定的脚步进来,声音清朗却稳稳的:“好,你下去吧。”
雅阁的门关上,过了会儿,又听这男子道:“三哥近日频繁外出,可查到……”
声音戛然而止,像被人有意打断。
令汐躲在屏风后,一手捂住嘴,一手握着画,丝毫不敢乱动。
沉默并未维持太久,下一刻,一股凌厉的剑气破空而下,迅疾如风,生生将屏风斩成两段。令汐只感到面前的空气被劈开,颈上微凉,剑刃已抵在喉管。
“什么人?”持剑之人气势汹汹,在他身后,一白衣公子从容凝立,细长眉眼,挺拔鼻梁,薄嘴唇。夕阳的余晖洒下,越发显得他身量颀长,器宇轩昂。
想来,这便是方才茶园老板口中的洪公子了。
令汐身体僵硬,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喉咙动了动,刚要发声,持剑之人已等得不耐,剑刃一紧,逼得更近:“说!谁派你来的?”
令汐猛然清醒,忙摆着手解释:“没有谁派我来,真的。我一介书生,不过想来茶园看戏,但一楼人实在太多,便溜上了雅阁……真没想到,这雅阁是提前给公子留好的。抱歉抱歉,我这就走,立刻就走!”
她说完,身体轻轻后仰,手指了指近在咫尺的剑刃,一脸无辜地看向沉默凝立的洪公子。
面前这两人中,谁才是真正有发言权的,一眼可辨。
洪公子看看她,半晌,吩咐执剑那人道:“巴彦,放下吧。”
巴彦与洪公子对视一眼,依言将剑收回鞘中,退后半步。
令汐紧绷的身体松懈,呼出一口气。趁两人手下留情之际,战战兢兢朝阁门奔去。
忽然,一道疾劲的掌风从后方劈来,令汐来不及回避,头顶一闷,整个人被重重击倒在地。
头晕目眩中,她听见身后之人一本正经地下了结论:“少爷,可以肯定,此人的确不会武功。”
“嗯。”洪公子事不关己般应了一声,悠闲地走到靠椅旁坐下,听着台上的黄梅调一唱三叹,手指轻轻叩着节拍,似乎已经把令汐忘在一边。
令汐趴在地上,动也动不了,心中尽是一片哀凉。对方不分青红皂白来了这一掌,居然只是为了试探。想她今日实在命途多舛,刚被好心人救出魔爪,转眼又沦入另一道深渊。
巴彦收了掌,还防备地盯着令汐,低声请示道:“那该如何处置此人?”
洪公子扫了令汐一眼,漫不经心地摆摆手。目光还没回到戏台,忽地定在了地上:“嗯?”
令汐提心吊胆,眼睁睁看着一双乌皮靴走到自己跟前。本以为还要遭一轮审讯,可洪公子却弯下腰,拾起她落在地上的那幅画。
“巴彦,你看这画的是什么?”
巴彦凑过去,皱着眉头看了半天,犹犹豫豫地开口:“小的虽不懂文墨,但这画看上去构图精准,意境盎然,用笔干净利落,无轻浮之感,应当算是一幅好画。”
“没让你看这些。”洪公子的手往画上一指,压低声音道,“你看这人的佩剑。”
巴彦倒吸一口凉气:“这不是三……”他猛地捂住嘴,及时止住了话头。在洪公子的示意下,解开令汐的穴道,将她扶起坐稳。
洪公子把画一抖,悬在她面前:“这是你画的?”
令汐不想惹祸上身,径直否认:“不,这是我方才捡到的。”
“哦,真的?”洪公子显然不信,嘱咐巴彦,“打开他的书袋看看。”
“是。”巴彦依言,从书袋里翻出了另外几幅画,笔锋风格都同洪公子手中那幅十分相近,显然是一人所作。
洪公子看了几眼旧作便扔在一旁,沉默半晌,忽然扬声喝道:“吴令轩!”
令汐下意识地浑身一抖,抬起头来看他。
也是在目光交错的同时,她心底浮出两个字:完了。
虽然“吴令轩”是她的哥哥,但令汐顶着这个名字久了,也渐渐形成习惯。每次作画后,为防露馅,落款也是写的“吴令轩”。今日这幅虽然还没来得及落款,可看过旧作的洪公子已知晓画者名姓,并以此为饵,证明这些是她所作。
洪公子挑眉一笑:“现在呢?还要说这不是你画的?”
令汐无法,只好硬着头皮承认:“本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看来是行不通了。”
洪公子满意地点点头:“看这画的角度,你是躲在一旁偷偷画的?”
“是。”
他指着画上的一处,再问:“这人腰际的佩剑,是用什么材料做的?”
令汐对这佩剑记得清晰,画得也足够详尽,就算她不说,看眼前两人的表现,大概也已知晓。她装模作样地回忆了片刻,道:“这把佩剑的样式十分纳罕,我倒是记得,剑柄是由羚羊角制作的,剑鞘……剑鞘的材质我辨不出,也像是用什么动物的头角做成,上面还镶了颗绿宝石。”
“犀牛角。”洪公子绷紧嘴唇,目光越发凌厉。他捉住令汐的衣襟,冷冷逼问,“这两个男人在说些什么,你可有听到?”
令汐一怔,分明从这话中嗅出危险的意味。
她因听到佩剑男子的密谋而被追赶,眼下,又因为同样的事被眼前二人胁迫。再仔细看洪公子的穿着举止,一身白色银线团福缎袍,腰际束镂雕鹿纹玉带板,若论贵胄之气,比起竹林中的佩剑男子更甚。这位洪公子是谁?他同竹林里的佩剑男子又有何关系?不管此问是好奇还是试探,于令汐而言,都不是好事。
她斟酌片刻,脑中已绕了九曲十八弯,皱着眉摇头:“我隔得太远,没听见他们说什么。”
话音未落,巴彦的剑已架到她的脖子上:“说实话!否则别怪我刀下无情。”
洪公子的表情也因这回答变得难看,但他显然比巴彦更沉得住气,挥挥手道:“巴彦,把剑收回去。”他勾唇一笑,很快恢复了往日从容,拍了拍令汐的肩,“令轩兄,此事非同小可,实在不宜隐瞒。只要你把听到的告诉我,我自会放你离开。”
他竟是叫她“令轩兄”。可纵然称呼得如此亲近,却没有丝毫商量的味道,笑容里透着胁迫。
令汐心道这两人红脸白脸配合得真不错,可到底还是多了几分惧惮,放柔声音道:“洪公子,并非我有意隐瞒,而是真没听见。画者不过记录,哪有工夫窥听。我和他们隔着一面墙,心思又全在画上,实在不知他们说了些什么。”
“你……”巴彦又要开口,被洪公子抬手制止。
“令轩兄,你若真不知晓,我们自然也不会为难你。只是兄台既是为《桃花扇》而来,不如借此雅阁,一同赏过?”
“不必。”令汐站起身,方才被巴彦劈过的肩膀仍是酸痛,她看这位洪公子并非无赖之徒,语气也还算和缓,大着胆子道,“洪公子若是当真不想为难我,就请放我离开。”
“腿长在令轩兄身上,自然是想走便走。”洪公子全然忘记方才命巴彦劈下的那掌,泰然道,“不过,令轩兄大可仔细回忆一番,若是记起了,再告诉我也不迟。”
令汐立刻配合道:“他们讲的什么,我的确没听到。若是想起其他细节,定会告知洪公子。”
“好,我等着。”
令汐惊异,方才还穷追不舍的洪公子,此时竟如此轻易地放过了她。她暗暗抬眼观察洪公子的神情,见对方仍面带微笑地看着她,不敢再耽搁,赶紧踉踉跄跄地逃开了。她走得匆忙,甚至没问如何才能再寻到他。当然,这也并不重要,她并未打算同这位贵公子再有任何联系。
令汐一路提心吊胆,生怕洪公子身边那位武艺高强的巴彦冷不丁地窜出来再劈她一掌,好在这次有惊无险,直到她关上雅阁的门,巴彦都未再出手。令汐惊魂未定,担心壮汉仍在寻她,特意将水墨色的外衫反穿,小心遮掩书袋,这才左顾右盼地离开了茶园。
“吴令轩离开茶园了,四处张望,然后往北行去。”巴彦站在雅阁窗前,毕恭毕敬地向洪公子汇报。
洪公子正悠然赏着《桃花扇》,闻言只呷了一口茶:“派人跟上他。”
巴彦抬起头:“您认为他真的听到了三阿哥的图谋?”
“不一定是听到,他是共犯也说不准。”洪公子目不斜视,听台上伶人唱到“良缘到手难推让,准备着身赴高唐”,不禁会心一笑,“弘时近日恐怕会有动作,只是良缘太好,先让我们遇上了这个吴令轩。顺着他查下去,或许能掘出线索。”
“是。”巴彦领命退下。洪公子将目光从戏台上收回,低头又看到摆在案上的那幅画,弘时腰际的佩刀显得尤为刺眼,还未出鞘,便似散发出凛凛寒光。他顿觉心中郁结,用手指抹了抹那虚无的寒光,面色沉冷:“画得真是不错,只是可惜……心怀叵测。”
翌日清晨。
经历了昨日几番波折,令汐仍需早起。她咬牙束胸,将书院统一的水墨色长衫披上身,正要背起书袋,忽地一滞。
昨日壮汉并未瞧见她的正脸,却一定记住了衣着和书袋。衣衫她换不了,也不需换,整个万木书院都穿着这一身。书袋却不同,一眼便能认出。
她当即换下昨日的褐色书袋,另拿了个古青色的。对方若是想寻她,根据她昨日的衣着,必定能锁定万木书院,但接下来,大概便只能依照背影身形判断。令汐虽是瘦削,却并不矮,书院中相似身形的男子大抵还有六七人。
想至此,又觉自己过于多虑,兴许此事并无后续。她耸耸肩,朝屋内的吴老爷招呼一声:“爹,我去书院了。”
里面立刻传来吴老爷中气十足的回应:“去吧,但今日可得早些回来。莫像昨日,你爹都等你到太阳下山啰。”
令汐扑哧一声笑:“知道啦爹,我今日一定早回。散学就回!”她信誓旦旦地保证,背上书袋,一溜烟地跑出门。
清晨的京城,日光清浅,暖意间还夹杂着几缕游丝般的凉意。微风浮动,窜入袖中,贴在温热的肌肤上,激得令汐拢了拢单薄的衣。不过,当她迈入学堂,那凉意便陡然消失。堂内闹哄哄一片,也不知今日发生了什么事,众学子都格外热忱。
“令轩,你可参加了今年书院的画赛?”安白走近令汐,一抬头,两眼已放着光。他平日里蹑手蹑脚,唯提到绘画,整个人便容光焕发。
令汐道:“之前已交了初选的画,怎么了?”
安白眉飞色舞道:“今日夫子便要公布入围之人,但今年与往年不同,京城六所书院皆会参与。若能名列前茅,还能得名师指点。”
令汐也来了兴趣:“名师,哪位名师?”
“沈德潜先生。不仅如此,听说当朝四阿哥与沈先生私交不错,或许也会来。”
令汐笑了笑:“沈先生的确名声在外,可这四阿哥又算哪门子名师?”
“虽非名师,到底是天潢贵胄,能远远瞧上一眼也是容光。”安白神采奕奕,激动之余,把手搭在令汐肩上,“明日便是终选,你我定能入围,只是你三甲在握,我却未必。”
令汐不动声色地将他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拿开,刚欲回应,门外忽传来一声亮嗓:“夫子来了!”
顷刻,方才还扬锣捣鼓的学堂顿时安静,等夫子迈入堂内,众人皆已盘腿坐得规规矩矩。
夫子撩袍在前方坐定,等了半天也没开口,反是朝门外颔首致意。
令汐抬眼,只见一清俊男子,身着书院统一的水墨色长衫,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学堂内的呼吸明显滞了几拍,他站立的身姿仿佛峭壁之巅的一株古树,分明风华内敛,却让人生生移不开眼。
“在下江子明,往后与诸位共处,还望海涵。”
令汐霎时愣住,脑中电光石火地闪过昨日的告别之语——他眼神清澈,声音笃定:“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很快。”
原本只当是随口戏言,却不想隔了一夜,竟在书院相见。
衣裾带过一阵风,从令汐身边扫过,她转头,江子明已在她身后落座。
四目相对,江子明的轮廓越发清晰。有那么一瞬,令汐看见他唇角勾起一抹叵测的笑容,但只是一瞬,又恢复了那副恬淡如夜的纯净。
“我们又见面了。”他说,无不诚挚。
令汐回过神,眼睛眨了眨,以为自己看错,抿着嘴笑道:“你昨日救我,原来是见我穿着书院的衣衫,想着提前结识同窗啊。”
江子明道:“算是一部分原因。”
“那还有一部分呢?”令汐大言不惭,“难道是见我英俊潇洒,情不自禁追来书院?”
江子明没答,眼神朝令汐身后看去。
“害羞别忍着,我都看见你脸红了。”令汐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每次瞧见江子明这副如同清水一般的浅淡模样,就忍不住想要逗他。
江子明只轻轻说了六个字:“夫子正看着你。”
令汐笑容一僵,听夫子在背后轻咳两声,忙转回头,端端正正坐好。
夫子展开手中函件,道:“明日的画赛,入围名单出来了。”
令汐闻言,没心思再管江子明,目光凝在夫子手中的函件上。
不出意料,“吴令轩”果然在入围名单之中,安白也顺利入围。
“明日清晨,在君德涧公布试题,限时半日完成,当场评阅,前五甲可得名师单独指点。”夫子的目光落在令汐身上,“此次六所书院皆会参与,需得重视。”
令汐在夫子充满期待的目光下,用力颔首。方才和江子明的话题经此一扰,亦是不了了之。
昨夜失眠半宿,熬到课间,令汐实在捺不住困意,垂着脑袋在座位上小憩。
她睡得并不安稳,梦里满是密不透风的竹林,壮汉在身后穷追不舍,直逼得她无路可退。突然身后一阵喧哗,似又追来许多人,她孤立无援,一急之下就这么满头大汗地醒了过来。
原来是梦。她舒了口气,但与梦中相同,学堂门前竟也是一片鼓噪。众人争论不休,令汐隐约听到“寻人”“命令”几个词,不由得嗔怪,拉了安白来问:“发生何事?”
安白道:“几个官爷,说有位贵人昨日申时丢了东西,怀疑盗贼是我们书院的人,受令来查。”
令汐原本汗水沾衣,闻言却从手指凉到了脚心。昨日申时,是竹林中的佩剑男子和壮汉找来了吗?
安白并未注意令汐的异样,踮着脚朝外看了看,兀自道:“夫子似乎答应了,正领着人朝这边走。”
令汐下意识便想逃,昨日佩剑男子狠戾的语气如同一把尖刀插在心上,她无法想象被抓住的后果。慌张动了几步,又猛地清醒,自己今晨连书袋都换了,光凭身形,对方未必能确定是她。
“令轩,你怎么了?”安白将手放在令汐眼前晃晃,“不舒服?”
“没事。”令汐决定以静制动,她调整情绪,竭力镇定,稳步走回自己的位置,甚至没有发现江子明沉默的打量。
眼见捕快将要步入学堂,肩膀忽然被人从后扳住。
有温热的气息凑了上来,紧接着是江子明低沉的问语:“昨日茶园的新戏叫什么?”
令汐觉得他的语气似乎同之前不一样了,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同。她喉咙动了动,见捕快已开始盘查,脱口而出:“《桃花扇》。”
“昨日申时,你同我在香溪茶园看完了整场《桃花扇》。”江子明说完便放开令汐的肩,再次沉默。
捕快已走到跟前,命令汐站起身,审视着她的身形。
“你,把书袋拿出来。”其中一人指着她的鼻子命令道。
令汐沉住气,把古青色的书袋给他看,对方失望地皱了皱眉,不肯罢休地再问:“昨日申时,你在何处?”
令汐抬眼,往江子明的方向看,对方却是一脸云淡风轻。令汐已经确定这些人是寻她而来,无处逃遁,只得咬牙道:“我在茶园听戏。”
“什么戏?”
“《桃花扇》。”
“一个人?”
令汐犹豫了,江子明昨日已救了她一次,她不想再将他牵扯进来。
可是江子明没有给她机会,未等她开口,便上前拍拍她的肩,将一两白银放入她手中:“昨日在茶园找你借的钱,还你。”
捕快飞快地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立刻上前将江子明拉开,确定令汐再听不见这头的声音,才颇有威信地问他:“你昨日与这人一同在茶园?”
“没错。”
“做什么?”
“《桃花扇》头一日在茶园上演,当然得去听。”
“待了多久?”
“从头听到尾。”他镇定地想了想,“大约从未时末到酉时初。”
这便完全避开申时了,捕快讪讪再问:“可还有其他人看见你们?”
江子明回忆道:“同茶园老板碰过面,但未攀谈,不知他是否记得我们。”
昨日江子明从雅阁离开时,茶园老板正在楼梯下恭恭敬敬地等着谁,两人因此打了个照面。
捕快的目光在江子明脸上绕了一圈,见他一脸纯真、面和如水,语气终于放缓:“先回去吧,有什么事再找你。”
相似的问题,分别问了令汐和江子明,两人回答完全一致。捕快不再刁难他们,又在学堂内寻了几个与令汐身形相似的人,盘问之下,竟都有各自的理由。
毕竟是在书院,不能把所有嫌疑人都抓走,几人合计了一番,不知商量出了什么结果,终是悻悻离开。
令汐僵硬的肩终于松弛下来。
因着捕快占用太多时间,转眼已近午时,夫子索性不再讲学,由得众人自行安排。没多久,学堂内便人去阁空。
令汐落在末梢,硬着头皮往前走,带着些侥幸逃脱的余悸,更多的却是忐忑。那帮人虽然离开,可她心里总像是悬着一根针,刺得人惶惶难安。
心绪难宁,她只顾着向前走,一脚直愣愣地踏出去,忽听身后一声淡淡的提醒:“台阶。”
令汐霎时被唤醒,匆忙中一个趔趄,脚没收住,往下踩了空,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
一只手飞快从背后探来,稳稳地扶住了她。
不必回头,只听方才的声音,便知身后那人是谁。令汐定了定神,低头看见他的手指。与想象中不太一样,本以为他安静俊美的容颜该配一双玉葱般柔软细腻的手,可在婆娑的树影下,他的手指瘦削而有力,粗糙的纹路毕露无遗,衬着修长分明的指节,有一种遒劲的美丽。
那双手放开的时候,令汐还有些依依不舍。她转过头,想要对江子明说声谢谢,却先撞上他凝视的眼,眸如点漆,似要将她看得仔细。令汐神经一滞,忘了到嘴边的话,反而忆起之前学堂内的情境,忽然想起什么,解释脱口而出:“先前……你别误会,我没有偷贵人的东西,也绝不是什么盗贼。”
江子明似乎笑了一下:“我知道。”
“你知道?”
“他们声称贵人丢了东西,却从来没有搜过你们任何一个人。”
令汐一怔,的确如此。可事实上,早在盘查之前,江子明便已决定帮她了。念及此,细碎切肤的感动勾连而出,再看眼前的男子,更觉得熨帖可亲。
她心道,这人一副纯真面相,应是个值得信赖的。竹林的事她闷在心底,谁也没敢说,但此刻,劫后余生的倾诉欲膨胀开来,她迫切需要一个与之分担的人。而眼前的江子明,看起来是如此安静、诚实,他已被迫卷入此事,亦有权利知晓原委。
瞧了瞧四下无人,令汐将竹林中的所见所闻,尽数告诉了江子明。
“我总觉得这事还没完,他们应该还会再来。方才问我们的那些话,也必定会去核实。”令汐灰心丧气地说。
“核实也没用,昨日我们的确去过茶园,这并无争议。”江子明揣度半晌,面色多了几分肃然,“至于竹林的事,你莫要再同人提起,也万万不可参与。明白?”
令汐微惊于江子明的严肃,不自觉地点头:“明白。”
江子明的眉头却未舒缓,不知想到了什么,嘴唇抿成一线,如有深思。
令汐以为他正为自己的安危担忧,心中不由得泛起愧意:“实在抱歉,你刚来书院,便让你卷入此事……”
“无妨,我并不介意。”他语气平静,并不像说谎的样子,仍是凝眉低回。其时风过,吹得落英如雨,两人站在轻舞晃动的树影间,桂花沾衣,幽香入鼻,渐渐有微妙的静谧在其间滋生。
“吴令轩!”静谧被远处昂扬的声音打断。
令汐转过头,十余双眼睛望着她,尽是同窗中喜好蹴鞠的人,个个都是汗水淋漓。
“帮忙把蹴鞠踢回来。”他们指了指离令汐不远的一处。
“好,等着!”令汐比了个手势,转头同江子明道,“那我先去了,有机会再聊。”江子明轻答了个“好”字,目送她小跑过去,对着蹴鞠一脚踢去,奈何技术不佳,踢偏了方向,蹴鞠甚至滚到了更远的地方。
一群人笑得东倒西歪,令汐偷眼去瞟江子明,对方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她赶忙追上蹴鞠,再添了一脚。这次还算顺利,同窗用脚接过蹴鞠,不忘向令汐发起邀请:“一起来踢啊,还没见你玩过蹴鞠。”
“我怕玩起来丢人,给我留点薄面。”令汐笑着拒绝,同众人挥了挥手。
转过头,突然瞥见不远处的桂树后藏着一个人。
令汐神经一紧,试图看得更仔细。那人身形魁梧,半个身体探出来,一只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凶光毕露。令汐面上还挂着笑,心里却打了个寒战。这不正是昨日对自己穷追不舍的壮汉吗?她迅速别开目光,唯希望是自己精神紧张,一时眼花看错。
冷汗涔涔。
令汐恐有耽搁,转过身便往前走,待行至拐角处,再朝方才那棵桂树后望去,已没了人影。
果真是眼花了吗?
她靠着墙壁,这才来得及舒出一口气,然而下一刻,数道人影跃过矮墙,瞬间将她团团围住。
“你们……什么人?”令汐的睫毛猛地一跳,像是被针蜇到了眼皮。
人墙自中间拨开,一魁梧壮汉大步行来,怒目横张,面色狰狞,上来便一手钳住令汐的脖子:“小书生,你可叫大爷好找!”
令汐认出这便是昨日那壮汉,原来方才不是错觉,自己也没那么侥幸。可她依旧挣扎:“找我做什么?你谁啊?”
“当真不认识爷?”壮汉逼近,恶狠狠地看她,关节用了力,“昨日躲着偷听那么久,还敢说不认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以为大爷没法子找到你,是吧?换了书袋,拉了人作伪证,以为光凭身形大爷我就不能确定是你?”壮汉冷笑,“告诉你,若不能确定是谁,万木书院所有可疑的人都得遭殃,你同样逃不掉。”
颈上的钳制更紧,令汐闭上眼,快要喘不过气,她拳打脚踢,试图推开壮汉,但力量微薄,无济于事,只能重复:“我听不懂……”
“还装,以为大爷我是随便说说诈你的呵?也好,便让你想个透彻。”壮汉神情狡黠,两片粗眉拱起,“昨日咱俩跑了老半天,虽然不小心让你个小兔崽子溜了,但你跑起来的姿势却溜不掉。跑步用小腿着力,小步颠着。呵,方才那两脚蹴鞠踢得可痛快?被怀疑的人里,只有你的跑姿与昨日那书生相同,哈哈,服气不服气!”
令汐浑身瘫软,力气一分一分卸了下来。
壮汉见令汐稍有收敛,也不再逗留,吩咐旁人将她的手脚绑住,遮了双眼,又往嘴里塞了布团,扬手一挥:“将他带走!”
“等等。”一个清淡的声音从旁飘来,令汐心脏一缩,听出是江子明来了。
壮汉压根没把眼前这个俊美少年放在眼里,敷衍道:“官家办事,闲人少管。”
江子明从容不迫,道:“我也参与其中。”
壮汉狐疑地转过脸,上下打量江子明,旁边一捕快装扮的人忙凑到他耳边道:“这个人我记得,就是他之前在学堂做了伪证,称两人一同在茶园看了整场《桃花扇》。”
壮汉旋即拊掌大笑:“哈哈,好好好,又来个不怕死的,既然如此,就给大爷一起绑了!”
令汐被堵住了嘴,呜咽着发不出声,想要阻拦,已是有心无力。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江子明没有任何挣扎,由得他们五花大绑,挟入马车。
周遭一片黑暗,只剩下滚滚的车辘声,不知驶向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