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世界,晦暗恍惚。
蒙住眼睛的黑布被拆开,令汐揉了揉发涩的眼,艰难地适应久违的光线。她身处一间阴冷的地牢,光线透过生锈的铁栅射入牢内,照着孤零零的两把椅子。椅子上坐着她和江子明,都被绑得严严实实,偶然对视,她目瞪心惊,他静澜无波。等到壮汉粗暴地拿走他们嘴里的布团,单独将两人留在屋里后,令汐终于得以大口呼吸,转头对江子明低斥道:“原本没有你的事,硬要跟来做什么?”
江子明似乎没有领会到令汐的用意,平静道:“我不过是说了事实。”
他漠然的态度让令汐更加着急,她有些恼火:“这些人不是闹着玩的,是想要命的。你倒好,自告奋勇把自己卷了进来,一点都看不出危险吗?”
“你说得对。”江子明依然没有半分悔意,点点头,万分赞同的样子,“这群人来势汹汹,事情恐怕比想象中更棘手。”
他看上去十分乖巧,嘴上说的是赞许的话,眼里盛的是拥护的意,实际上做的,却是相反的事。
“知道你还来?”令汐拿他没办法了,皱着眉头问,“莫不成,你是想来救我?”
江子明不说话。
“还真是?”令汐心中带着点感动,可很快,这感动便被紧迫的局势压制下去,她环顾左右,又变得没好气,“你跟来绝对是个错误的决定,你我不过是手无寸铁的书生,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知道——”
“我知道。”江子明突然打断她的话。
令汐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知道身在何处。”江子明不紧不慢道,“说不出地名,但来的路上,记住了路线。”
令汐顿时哑然,半晌才问:“你没被蒙住眼?”
“蒙住了,但依然可以感知方向。”
令汐眼中亮起一簇火光:“这么说,你已想好了逃跑的计划?”
江子明回头看她,将她的兴致勃勃收入眼底,平静地摇头:“没有。”
如冷水倾顶,令汐挺直的脊梁霎时颓了下去。希望之后的失望,让末路之感更为浓郁,她垂下眼睫,一时竟再说不出话,浑身被沉沉的滞重感包围。
屋外响起凌乱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壮汉回来了,还带着几个手持大刀的跟班。身形魁梧的几人往狭小的屋内一站,环境顿时变得逼仄。那几人将大刀往地上狠狠戳下,撞出清脆的声响,激得令汐后背汗毛竖起,还未开口,气势已短了半截。
再看江子明,仍是那副无动于衷的小白脸模样,不悲不惊。令汐暗自揣测,他要么是脑袋少了根弦,要么便是已吓得失去了表情,或许两者兼而有之。
一柄大刀架在令汐的脖子上,壮汉逼近,似笑非笑地发问:“小书生,说说看,你昨日在竹林听到了什么?”
令汐心中权衡,若宣称什么也没听见,她昨日又何必落荒而逃?对方绝不会相信自己,更不会因为一面之词放过她。
壮汉见她犹疑,轻嗤一声:“想说你什么都没听到,是吧?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不。”她脑中闪过千思万绪,忽地明朗,抬头盯住壮汉的眼睛,“我听见了,你们所有的阴谋全都听见了。”
她心中揣度,对方原本可以立即将她诛杀,以绝后患,却多此一举地将她绑到这里审问,其中必有图谋。可他们能从自己身上得到些什么呢?她思来想去,无非只有一点:确认她是否将此事告诉了其他人。若没有,便可放心诛杀;若还有别人,便从她口中套出名单,斩草除根。
壮汉有些错愕,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截了当地承认,忙问:“你还将此事告诉了谁?”
这问语恰好印证了令汐的猜测,她摇摇头,道:“记不清了。”
“呵,不说?”壮汉微眯起眼,抬手示意,令汐颈上的刀又贴近了几分,“不老实交代,下一刻便让你身首异处。”
令汐心底打了个寒战,强壮起胆子,仰着头故弄玄虚:“你若是杀了我,便休想知道我告知了哪些人。昨日我便猜到你们可能会加害于我,早已叮嘱过朋友,若我今夜不归,明日他们便会将此事大肆宣扬。想必你昨日也看到我手上有一幅画,上面绘有你们二人的面貌,若你今日放我们离开,我保证此事再无风声,否则的话……”
她故意拉长了尾音,带着些深长的意味。壮汉原本还一副讥诮神情,待她说到那幅画,陡然变了脸色。
“画在哪儿?”壮汉气势汹汹,焦躁溢于言表。
令汐眉心一挑:“放我们离开,我便告诉你。”
“告诉我,我便放你离开。”
“我不信你。”
壮汉鼻子里哼出一声,耸耸肩:“那没办法,看来只能用刑逼供了。”
令汐心尖颤颤,听到“用刑”二字,已是怕得要命,仍不忘装腔作势:“若是用刑让我神志不清,方才你问的那些,我大概就记不得了。”
“谁说我是要对你用刑的?”壮汉得意大笑,“如今你把柄在握,我捧着你都来不及,自然不敢对你怎么样。可你旁边这位,就全然不一样了。”
壮汉目光流连,饶有兴致地定在江子明身上。他朝旁伸出手,很快一柄大刀交到了手中。慢悠悠地晃到江子明身边,他的胳膊撑在江子明的肩上,话却是对令汐说的:“你的这位同窗待你不薄,肯挺身而出替你作证,生得还如此俊俏,你难道忍心让他替你受苦?”
令汐还仰着头,但语气已软了半分:“我与他非亲非故,你用他来逼我也没用。”
“有没有用,得试了才知道。”
壮汉收了笑,大刀横过,斩断江子明手腕上的麻绳,揪起一根手指压在椅子的扶手上,寒声道:“从现在开始,我每数十下,便切下他的一根手指头,等十个手指切完了,再砍下脑袋。你什么时候肯说,我便什么时候停手。”
“你杀了他我也不会说的。”
壮汉全然不听,手指已在刀下:“十、九……”
令汐登时急了:“你不能这样!”
“八、七……”
“你要是动他分毫,我绝不开口!”
“六、五……”
“你,你……”令汐已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像一柄毒刃狠狠插在心里,取出不是,留下亦不是,进退皆是凶险。原本是权宜之计,却忽略了自己身边还有一个江子明。眼下哪条路都是死,说,还是不说?
“四、三……”
时间越来越短,江子明却一直没说话,既无惊惶,亦无哀求。他抬眼看看令汐,再看看身边的壮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竟是无动于衷。
“二、一……”壮汉的声音如阴灵般再度响起,令汐冷汗直流,终于忍不住惊声尖叫。
“等等!”
壮汉手中的刀应声停下,但方才那声“等等”,却不止令汐一个人的声音。
江子明的音色沉稳有力,虽然语调不高,却清晰可闻。此刻,在令汐看不见的暗角里,他已反手握住壮汉的臂膀,僵持着,对抗着。
“是弘时让你来的?”江子明低低开口。
对方悚然一惊,睁大了眼:“你,你是谁?”
“我谁也不是,你便能随意处之?若真要动手,也得叫弘时来同我们说个清楚。”江子明瞥了他一眼,背对着令汐,悄悄挽起了自己的衣袖。
壮汉顿时圆目大睁。
江子明的手臂上,有一处显眼的黑色烙印,形似镰刀,嵌入血肉。
壮汉打了个激灵,不仅是被烙印吓到,更因为江子明几乎快将他的手臂折断。他张大嘴,想要痛呼出声,又被江子明警告的目光逼了回去。
俊如白玉的脸,深不见底的眼,看似无害的表象之下,透着让人胆寒的胁迫。江子明凑到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你看不懂这印记,没关系,弘时能明白。我有话同他说。”
壮汉犹豫:“这……”
江子明将衣袖掩上,确保令汐依然看不见这边的状况,用力再拧。壮汉只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都快散掉,戾气尽失,再没了犹疑,连连点头。伴随着江子明的松手,他护住手臂,赶忙夺门而出。一招手,其他跟班也紧随其后,重重关上了门。
令汐这才回过神来,她只听江子明提到了“弘时”这个名字,全然没看见两人之间的小动作。眼见壮汉离去,她虽感惊疑,却还是先关心起江子明:“你没事吧?”
“没事。”江子明轻轻勾起唇角,又是干干净净的笑容。
“还笑,命都差点没了。”令汐神经依旧紧绷,问道,“你方才同他提的那个弘时,是什么人啊?”
江子明踢开自己脚上的麻绳,轻声道:“三阿哥。”
令汐愣怔片刻:“你竟认识皇子?”
江子明站起身,又来解令汐手脚上的麻绳:“不认识,是你告诉我的。”
令汐皱眉:“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
“你今日曾说,竹林中的男子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应当家世不俗。他声称大哥、二哥去世后,他才是长子,说明他排行第三。众所周知,当今皇上更看重年纪轻轻的四阿哥,三阿哥因此心有怨怼,也并不奇怪。这种种迹象,都与皇室的情形相符。”
这番话显然不够有说服力,令汐追问:“单单凭这个,你就敢断定他是三阿哥?”
江子明微不可见地抿了抿唇:“原本我也不确定,只是方才紧要关头,试着一问。”
令汐想了想:“如此说来,在你主动站出让壮汉绑走你时,便猜到了这点?”
“只是怀疑而已。”
令汐手脚的束缚都被解开,她伸伸胳膊,舒活经脉。忆起那日茶园里遇见的洪公子,显然与画中的佩剑男子相识。若佩剑男子真是三阿哥,那洪公子又是什么身份?
如处旋涡,她感到自己似乎不经意卷入了一场浩劫。自身尚且难保,又何故再纠结这些烦心事?
她颓丧而坐,叹道:“就算证实绑我们的人是弘时,又有何用?你我仍旧逃不掉。”
已是入夜,月光照着她的侧脸,明明灭灭,透着悲凉。无边的墨色从铁栅的缝隙间袭来,拉长了瘦削的影子,晾在冷硬的地面上。
令汐把头埋在膝间,黑暗中,突然有一双手扶住她的肩,隔着衣衫,温暖传递而来。
她抬头,江子明单膝蹲在她身旁。他还是一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可那双眼睛澄明晶亮,写满了关怀。
她的心在这一瞬间放松下来。
他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可情绪藏在那双动人的眼睛里,有种休戚与共的力量。
仿佛得到共鸣,她的鼻尖又酸又软,哽声道:“今日离家时,我同我爹保证散学就回,如今却不知还有没有再回去的命。想必眼下,你的家人也正担心吧?”
江子明顿了顿,轻轻吐出两个字:“也许。”
令汐看了看他,江子明像是带着一股泠泠的松风之意,可抬起手时,不经意露出腕上的红色手绳,似白瓷清水中洇开的一点红,袅袅溢散,平添了一分违和的暖色。
令汐问:“这根红色手绳,有保平安的效用吗?”
江子明低头看了看,手指轻轻摩挲着手绳,答得十分肯定:“当然有。”
“灵不灵?”
“信则灵。”
令汐朝江子明身边挪了两步,细细去看,这才发现这根红色手绳年头已久,虽然保管得不错,依然不可避免地显出陈旧。
“都旧成这样了,怎么还一直戴着?不如,我给你编个新的。”
江子明抽回手:“没必要。”
令汐见他神色,大概猜到这手绳对他的意义非比寻常,也不再多问,双手圈住膝盖,苦笑着问:“你我不过见了两次,如今却要共渡生死,可有遗憾?”
“我们可以回去的,一定。”他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如清水一般,淳净安定。令汐闭上眼,不愿去想这是安慰还是笃定。眼下她已无计可施,除了方才那番虚张声势的威胁,也只能期盼江子明还有法子。
不知等了多久,门外传来开锁的声音。
这一次,却没人进来。壮汉探了个头,把江子明唤了出去。
令汐紧张地拉住江子明,但对方坚持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白脸形象贯彻到底,只对她点了点头,径直走了出去。
甬道很黑,迈过一道道台阶,终于停在一间暗房前。
弘时身着浅黄色锦缎长袍,做贵公子打扮。他脸色生冷,薄薄的两片嘴唇缺乏血色,却有一双极其锐利的眼睛,闪电般盯在江子明身上。
没有多余的话语,弘时见了他,快步上前,一把掀开江子明的衣袖。左臂上黑色的镰刀烙印清晰可见。那烙印几乎嵌入骨血,显然早已镌刻多年,做不得半点伪饰。
弘时盯着那烙印看了半晌,目光在江子明脸上绕了一圈:“谁派你来的?”
江子明抽回手:“你明知故问。”
“他让你来做什么?”
“他并未派我来,是你的手下绑我来的。”
“绑你?”弘时幽幽冷嗤,“黑色镰刀,你是他手下最顶尖的影卫,我这些人绑得住你?”
江子明闻言,面不改色,不置可否。
弘时看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良久,忽然笑了,两片苍白的嘴唇勾起弧度,坐回靠椅上:“说吧,你到底为何留在此处?”
江子明这才开口,音量不大,却带着力量。
“吴令轩这个人,你不能动。”
弘时不由得紧蹙眉头:“吴令轩是谁?”
壮汉上前一步,附在弘时耳边解释:“就是昨日在竹林中偷听那人,如今关在地牢中。”
弘时眼中生出不满:“此人恐对我不利,凭什么要保他?”
江子明肃然道:“他是对主子有用的人。”
“哦?有何用?”
“主子只命我接近此人,暂未告知缘由。三阿哥若还想得到他的帮助,就请配合。”
弘时微眯起眼:“你在威胁我?”
“只是转达主子的意思。”
弘时并未立刻接话,面色颇有几分危险之意。他斜眼看着江子明,眸中透出褊狭的阴鸷:“你应该知道,吴令轩是为什么被抓来的吧?他太好奇,听到了不该听的东西。如今你让我放了他,万一他将事情捅出去,这后果,你可担不起。”
江子明笃定道:“我奉主子之命守在此人身边,必不会让他走漏丝毫消息。”
弘时的手指轻轻在桌上叩着节拍:“说得倒轻巧,你可知他听见了什么?”
“我怎会不知?”江子明神色泰然,“时机成熟,你准备对四阿哥动手了。”
弘时的眼皮像是被刺了一下,眼中已有了杀意:“这是吴令轩告诉你的?”
江子明却笑了笑,语气不急不缓:“这难道不是你同主子早就商量好的吗?吴令轩可没法从只字片语中听出你的身份。”
弘时跷起腿,锐意减退些许,但依旧满脸戒备:“你早知道此事,所以才猜到这些是我的手下?”
江子明唇边的笑容依然悬着,好似强行勾上去的:“既然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难道三阿哥还要怀疑我的身份?”
“你是他的影卫无疑,可我依然不能信你。不仅是你,连你背后的人我也不能全信。”弘时咬牙冷笑,“他若真心想助我夺储,为何偏要袒护一个对我有威胁的吴令轩?作为同盟,他理应助我一臂之力,而不是在这件事情上与我作对。”
江子明静静看着他,没说话。
弘时弯了弯唇角,微微一哂:“所以,你说,这件事该怎么办?”
“我没有资格做决定,一切全凭三阿哥做主。”江子明语气恭敬,但那双眼睛玄黑无底,透着厉害,“杀了吴令轩,失去主子的帮助;或是放了他,合作照旧。相信三阿哥自有决断。”
弘时揣起手,斜眼睨他:“你区区一个影卫,话说得过了头。这吴令轩名不见经传,家世亦非权贵,哪能如此重要?”
“重不重要是一回事,但若忤了主子的意愿,心结便再难解开。”江子明将屋内寥寥几人环视一圈,嘴角向下一沉,“当然,三阿哥也可以试试他的重要性。不过,因为上头还留他有用,保护他是在下分内之事,若是动起手来,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弘时微微一愣,皱着眉头陷入沉默。
良久,他苍白的脸上莫名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我想到一个两全法子,既能让吴令轩活着,又能免去我的怀疑。”
“请讲。”
弘时眸中划过一丝狡黠,手指轻轻摸着下巴,定睛看向江子明:“他既然在竹林听见了不该听的东西,便让他也参与刺杀弘历一事。如此,我便放他一条生路。”
江子明面无表情:“主子不会希望你这样做。”
弘时靠着椅背道:“他和我的目标,不都是铲除弘历吗?如此推托,实在让我怀疑他的用意。”
江子明对此不予置评,反问:“你说此法能够保吴令轩活着?”
“没错。”
“可若参与刺杀四阿哥,吴令轩必死无疑。”
弘时佯作无奈地耸耸肩:“那没办法,若是不愿意,便只能任我处置。反正路是他自己选的,做了什么承担什么,很公平的,对不对?”
江子明的声音渐渐冷下去:“三阿哥真是下得一手好棋,无论他如何选择,都逃不出你的棋盘。”
若“吴令轩”真的参与,弘历必定不会留他,替弘时解决了忧患的同时,还转移了弘历羽翼的愤怒。反之,若“吴令轩”坐以待毙,弘时就算不杀他,也能凭此多一份筹码。
无论哪一种,于弘时都是正中下怀。
弘时眼中挂着得意,他虽擅长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却掩不住目光里透出的情绪。
“说得没错,但你忽略了一点。吴令轩这个人,没有杀人的魄力。”他煞有介事道,“吴令轩不是你,他没杀过人,只是一个孱弱书生。如果怎样都是死,他是不会出手的。更何况,不动手还能存有一线生机。”
江子明道:“你这样逼他,不怕吴令轩被逼急了把竹林中的事捅出去?”
“他只要还念着那一线生机,就不会说。就算说了,也不过是白白让听者赔命罢了。”弘时摊开手,望向江子明,“所以你看,我真不会让他死。届时,若此人当真值得你主子亲自讨要,我作为同盟,自然会答应。不过,当然还需要一点东西,作为相应的代价。”
弘时抿了口茶,又笑:“可是,若吴令轩既不愿意动手,又没那么重要,便只剩死路一条了。”
江子明没回话,只静静站在原处。眸似静潭,如有深思。
弘时仰起下巴看他:“怎么样,觉得我的法子如何?够给面子吧?”
沉默或许是爆发的征兆,安静越久,积累越深,弘时以为对方下一刻便会破口大骂,满眼挑衅地准备应战。可等了许久,等到心中的得意已淡成索然,依然没有感觉到江子明的一丝波澜。
他神色平平,没有丝毫不满,亦无半分怨怼,只一双黝黑的眼睛看着弘时,语气很淡,却是字字清晰。
“没有问题。悉听尊便。”
牢内光线晦暗,几缕月光透过铁栅,映在令汐苍白的脸上。四面秃墙,衬着飘浮的细碎尘埃,更增颓意。
江子明离开的时间越长,令汐便越不安,岑寂的黑暗又将这不安放大数倍,搅得她心惊肉跳。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传来铁链碰撞的开锁声,门被推开一小半。
令汐冲上去:“江子明呢?你们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壮汉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我家主子有事同你交代。”
吴令汐抬眼看他,情知自己此刻如同俎下鱼肉,只得默声领受。
壮汉正了神色,道:“听说你画技出众,明日在君德涧的画赛,参加了吧?”
令汐问:“这同此事有关系吗?”
壮汉不耐烦:“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
此事查名册便知,令汐只能坦白点头:“是。”
“很好,主子给了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明日你务必准时参加画赛。”
令汐完全摸不着头脑:“参加画赛,和这个机会有关吗?”
“明日你就知道了。”壮汉狞笑一声,“主子今夜特许你回家,但别想着耍心眼,我们的人会一直盯着,一旦你尝试逃跑或走漏消息,立刻便会身首异处。”
吴令汐脸色铁青,一股不祥的预感泛上心头,只觉身前身后都是无垠的黑夜。她脑中是一片迷雾,心头是一片哀凉,踟蹰着走到门边,又听壮汉幽幽提醒一句:“不要想着逃出生天,别忘了,你还有家人。”
令汐后背一僵,虽然今夜得以自由,可这句话落在耳里,像有一把钝刀在胸口来回地割,血喷不出来,只缓缓渗下,疼得她剥肤削骨。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出来的。
穿过黑暗的甬道、铁锈的腥膻、潮湿的泥土,再看见月光时,还一并看见了月光下的人。
江子明。
他走过来,面容干净,眼神清澈。他问:“你还好吗?”
令汐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人,一切惴惴不安的危险中,似乎只有这个人是安全的。
她不知道他就是危险本身。
紧绷太久的身体霎时瘫软,令汐抓住江子明的胳膊,整个人顺势滑坐到地上。她低着头,江子明看不清脸,但发现她的手指不住颤抖,指甲嵌入掌心,泛出细细密密的血痕来。
她平日里虽是个从容胡扯的性子,但到底没见过大风大浪,头一次遇上这样的危险,终归是个小女孩,腿软得走不动道。
待她稍微平静,江子明伸出手,挟过她柔若无骨的身体,不由分说地背在背上。
月光荡着溪水,吹得水面粼粼泛光,像一条缀满银石的绸带,恍然不知来路。
似乎方才只是一场幻梦。
她趴在他的背上,像是抓住了浩瀚江海中的一片浮木。摇摇欲坠,却又觉得安全。
“明日,你不要去君德涧了。”她低声说着,有气无力。
江子明感觉背上的人儿轻薄得像片儿纸,缓缓问:“为什么不?”
“免得你受牵累。”
“就因为这个?”
“那些人已经认识你了,明日会有危险。”
“你也有危险。”
令汐摇了摇头:“我和你不一样,你分明可以置身事外,何必再蹚这趟浑水?我也不需要你来帮。”
江子明语气淡淡的:“我帮不帮,跟你是否需要无关,只看我想不想。”
他又是这样,不在明面上拒绝她的提议,好脾气地应对着,实际上什么都没听进去。
令汐默然,只抬首看天。黛蓝色的天空,悬云冷月,透着一丝惨淡的灰。这灰覆在树枝上,先前的油嫩与馨香都化成了一股颓废气,蓦然间如同凋零。
“明天我得去。”江子明依然坚持。
这人就像一根漂亮的木头,好看是好看,却是个说不通道理的。令汐劝他不成,真的动了气,推推他的肩膀,命令道:“放我下来。”
“不放。”
“我自己能走。”
“不能。”他大步前行,双手钳住她的腿,毫不客气,让她挣脱不开。
令汐推了他一把,没反应。其实并未用多大的劲,可几次下来,却仿佛气力耗尽般,只余下无可奈何。她突然觉得累极,闭上眼,鼻尖蹭到江子明的脖颈,有淡淡的药草香气。
她安静下来,激烈的情绪渐渐抽离,轻声道:“罢了,你爱如何便如何吧。我连自己都看顾不了,更管不了你。”
江子明心下一动,周身的月光更凉了。
“不知明天,还会发生什么……”令汐暗自叹息一声,“我从未想到,只因画一幅画,竟会惹得这样的争端……若我能侥幸逃脱此劫,若我此番能安然度过……”
她顿了顿,哽咽了好一会儿,依然没说出下一句,似乎连自己都觉得这种可能遥不可及。
悲伤的氛围在两人之间缓慢滋生,在被失望淹没之前,江子明替她接下话头:“若你能安然度过,不如就答应我一个要求。在你能力范围之内的。”
“好。”令汐正不知如何拨开那句说了半截的话,想也没想,当即答允。答允之后,想到他今日的舍命相伴,更觉这要求合情合理。
江子明却定住。
他慢慢将令汐放了下来,回过头,一双黑亮的瞳仁望着她,看不见底。
“你答应了?”
“我答应了。”
江子明握住她的肩,神情异常认真:“那么,无论遇见什么,要记得你还欠我一个要求。明白吗?”
令汐点了点头,伸出手与他击掌为盟:“好,一言为定。”
深夜,吴宅依旧灯火通明。
令汐刚一敲门,门缝里便飞速探出个脑袋,紧接着,丫鬟惜霜手忙脚乱地将她迎进去:“小姐……啊不对,少爷,您可算回来了!老爷规定的酉时三刻前必须归家,您怎么都给忘了?今日这么晚还不见人影,老爷急得不得了,正连番派人出去寻您呢。”
话音刚落,便见吴怀元拄着拐杖,看见令汐,两片粗眉快皱到一起:“清晨说好散学就回,看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
令汐不由得鼻头一酸:“爹,这么晚了,您还不睡。”
“你不回来,我哪睡得着!”吴老爷一边说,一边把令汐朝屋里拽,“你哥游学在外,你一个姑娘家,整天女扮男装往外跑,真不替我省心。”
令汐垂头丧气:“爹……”
吴老爷拉着她进了屋,桌上的茶盏还浮着丝丝热气。吴老爷靠坐在椅上,端起茶啜一口,点了点旁边的椅子:“坐。”
令汐顺从坐下。
“为何晚归?”
令汐想了想:“明日……有画艺比赛。”
“这我知道,可与你晚归有什么关系?”
不愿牵累父亲,令汐不敢说实话,吞吞吐吐道:“自然是需要准备的……在外写生,不留神便耽误了。”
吴老爷眉头凝紧,语气多了两分严肃:“昨日你晚归,说写生还糊弄得过去。可今夜天都黑成一片了,还能画些什么?”
令汐一时语塞,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吴老爷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挥手屏退了下人。他身体微微前倾,难掩惴惴不安的神色,放柔声音道:“你老实同爹讲,是不是遇见什么事了?”
“没,”令汐立刻否认,“没事。”
吴老爷定定地看着令汐:“被人识破了女儿身?”
“没有。”
“与同窗生了争端?”
“没有。”
“路遭歹人所劫?”
“没有。”
令汐语气低落,但还算平稳。吴老爷摸摸下巴,似要从她的神情觑出端倪。
犹豫半晌,他沉下一口气,压低了嗓音,郑重再问:
“那……是否有人找你打探过……《富春山居图》?”
“啊?”令汐听他语气非比寻常,本是不安,闻言反倒松了半口气,“爹,您放心吧,我记着的,无论谁问起《富春山居图》,都说早在爷爷故去时就一同烧掉了。”
吴老爷仍不放心:“那到底有没有人问过你?”
令汐满眼诚恳:“没有,真的没有。”
吴老爷的目光在她脸上绕了一圈,正色道:“事关家族安危,你务必谨记,万万不可泄露。”
令汐不以为意,她连明日都不知如何熬过,哪来工夫再担心这些,只潦草点头道:“爹,不早了,休息吧。”
“这就想溜?”吴老爷脸色微变,“我看是我纵容你太久,连家都拖着不回了,怎么也得给你一点惩罚。”
吴老爷一吹胡子:“去,面壁思过。”
“爹……”令汐哀哀唤了声,见父亲无动于衷,只得乖乖垂着头走到墙边。
“自觉点,站满半个时辰,自己回房睡觉。”
“是。”令汐轻轻答了声,屋内陡然生出的沉默像是一层阴影笼罩过来,让她的心不由得颤动。
“爹,其实……”
吴老爷已经走到门边,闻言回过头看她:“怎么了?”
令汐咬住下唇,一颗心摇曳不定,话已经冲到喉咙口,又涩涩咽了回去:“没什么……爹,好生休息。”
吴老爷点了点头,抬脚再度往外走。门轴有些锈了,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突兀刺耳,像是磨在人的心上。门缝即将合上的那一刻,令汐禁不住转过头看去,瘦窄的罅隙间,吴老爷刚好抬起眼,迎上她的目光。
四目相对,吴老爷竟笑了笑:“好了,别可怜巴巴看着我。大不了不用站满半个时辰,改成一炷香,这总行了吧?绝不能再少了。”
这一笑让令汐异常难过。摇曳的烛火中,他苍老的五官像是包裹着淡淡的光晕,显得温暖无比。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奔过去扑进他怀里,将今日所有一股脑倒出。但是她不能,只轻轻应了一声“嗯”,目送父亲离开。
门缝合上了,父亲的面容也合上了。令汐转过身,麻木地面对冰冷的墙壁,眼泪在眼眶中转了许久,还是没忍住,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