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德涧地处山谷,如连接两侧峰峦的桥,谷间有潺潺水流,向下游去,汇成一脉平江。因其幽静清美,常是文人墨客闲趣之地。
画艺比赛,便在此举行。
令汐与众学子按位而坐,林间山风拂过,薄雾氤氲,平添几分凄迷。
锣鼓清脆一声响,高台上的人亮了嗓子,扬声道:“本次画赛,限半日之内完成。作画地点不定,只需在君德涧范围内即可。绘者需于申时前返回此处,当场评阅,前五甲可面见名师,确定最终名次。”
众学子皆跃跃欲试,唯有令汐一副恹恹模样,听台上那人继续道:“本次画赛,有幸请得四阿哥亲自赐题。”
那人手一扬,原本罩在宣纸上的绢布被扯开,露出行云流水的一列行书: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台下顿时一阵私语,令汐却全无心思。她微微侧脸,眼珠还没转过去,便觉察数道凶狠的目光齐刷刷凝在她身上,其中一道,便来自昨日绑她去地牢的魁梧壮汉。
这壮汉名为多罗隆,跟随弘时多年,专替他干见不得光的事营生。令汐如芒在背,神经蓦地收紧,如同急吼吼的鼓点,密密匝匝地敲在心弦。
“吴令轩!”身后传来一声叫喊,令汐回过头看,是安白。
安白小跑过来,脸上笑眯眯的:“如何?”
令汐心不在焉:“如何什么?”
安白的圆脑袋探过来,手指着高台:“赛题呀,有想法没?”
“没有。”令汐仍无兴致,转眼就把题目忘了。磨磨蹭蹭地收好画具,朝旁侧一看,那几人的目光依然锁在她身上。
“先去江边吧。”她拉过安白,一边走,一边下意识地扫视四周。
半分不见江子明的影子。
说不清是安心还是失落,内里似多出几分柔若无骨的潮湿气。她越走越快,汗水从后背浸出,仍觉冷。
正是阴天,江面上雾气氤氲,岸边泊着几叶乌篷船。
安白畏水,不愿上船。令汐瞥了眼潜伏在身后的五六人,拿过橹桨,独自摇离了岸边。
那几人追来,望着令汐越飘越远的小船,气得眸光泛凶,但终究没有乘船追去,只沿着湖岸,亦步亦趋。
终于能得几分清净。
见江上漂着数只小船,令汐有意避开,划至江心,见周遭空寂,方丢下橹,铺开了画纸。
然而,执笔良久,纸上心中,却依然一片空白。
她想起今晨离家时,爹爹送别的目光,带着鼓励,又有些踟蹰。她不敢多看,急急转身离开,生怕过于激动的情绪泄露了端倪。
那会不会是她看爹爹的最后一眼?
令汐正发呆,忽然小船猛地一晃,伴着船舷相撞的声响。她放下画笔,将头探出篾篷,还没看清状况,忽被一股力推回了篷里。
“进去,给小爷我挪个位置。”
一个人影弓身钻入,银白锦缎,面容明俊,虽然身置逼仄的船篷,气势却依旧不减。
他跳进篾篷的同时,方才撞上的那叶乌篷船亦漂远。从岸上看,不过两只小船擦肩而过,未显异样。
令汐揉揉眼,反应了一阵才开口:“洪公子?”
“怎么,才过两日,令轩兄便不认得我了?”洪公子手持折扇,微笑,“令轩兄真叫人伤心。”
他一口一个“令轩兄”,叫得颇为熟络,气势却依然高高在上。
令汐没什么对话的兴致,后退一步:“洪公子来此,有何贵干?”
“哦?这么快便忘了答应我的事?”洪公子靠近她,“竹林中的事,令轩兄可想起一二?”
提及此事,令汐身体又萎了下去,闭上眼,浑身都被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伤感包围。
洪公子见状,合拢折扇,往令汐头上一敲:“睡着了?”
这一下来得结实,令汐顿时眼冒金星,捂着头看眼前的人,用尽力气瞪他一眼。
“还不说话?”洪公子颠颠折扇,作势又要敲下。
令汐忙以手相挡:“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
“为什么?”洪公子收了扇,凝眸看她。
“如今我自身难保,你若再好奇,小心惹祸上身。”
头顶传来“哧”一声笑,洪公子用折扇支着脑袋:“我不担心,你说吧。”
令汐瞟他一眼:“不是同你开玩笑,我不小心惹了大麻烦,又做不到对方的要求,已是穷途末路。”
洪公子轻蔑笑笑:“就是方才在岸边盯着的那几人?”
令汐略惊:“你也发现了?”
洪公子眉梢一扬:“这是自然,爷是什么人,这么明显的窥视,还能看不见?”
令汐顺着他的话问:“那你是什么人?”
洪公子却避而不答,反问:“这几人与竹林的事有关?”
令汐心绪繁乱,想借机吓退眼前人,闷闷“嗯”了一声:“所以请你别再过问。”
洪公子折扇轻摇,笑得没有半分同情:“那怎么行?令轩兄身陷危难,我岂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令汐被他阴阳怪气的话搅得头更大了,见这人不肯罢休,只得退而谈判:“这样,不如我们做个约定。”
“说。”
“我不知公子为何在此,但我来君德涧是为了比赛,时间有限,不宜受扰。你若真想知道,就等比赛结束后再来寻我,我必相告。”令汐看着洪公子,心道等比赛结束,这人恐怕也找不到她了。
洪公子皮笑肉不笑:“上次已经给了你一整天时间考虑,你以为这次还能随便糊弄过去吗?”
令汐心头一窒,眼看洪公子油盐不进,只得放弃。
“那就随你待着吧,反正我现在没空告诉你。”
洪公子仿佛已是胜券在握,手中折扇摇得好生惬意。他舒舒服服地靠上软垫,指了指吴令汐。
“不是说要作画吗?怎的还不动笔?”
令汐手撑着额头,沉思不动。
先前宣布题目时,她只听“四阿哥”三个字便恍了神,题目压根没在意。
她随口问:“你可知画赛的命题是什么吗?”
洪公子霎时变了脸色,顺手用折扇在令汐头上敲了一记:“你居然不记得?”
令汐这一下挨得莫名其妙:“干什么你?”
洪公子细长的眉眼眯起来:“当朝四阿哥亲笔所书的题目,笔墨横姿,落笔如云烟,多好的一幅字,你居然这么快就忘了?”
令汐心头火苗直蹿:“我忘了,与你何干?”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这么一句都记不住,还妄谈什么琴棋书画。”他不屑地拂袖,“我看,你也画不出什么名堂。”
“我不是记不住,是根本没试图去记。”令汐被他的话一激,连纠缠整夜的忧惧都忘了,拿起画笔走到篷边,望着眼前雾蒙蒙的山光水色,铺开宣纸便落笔。
最初不过负气,只顾泼墨挥洒,可一旦入了画境,便全身心都凝在其中。眼前是群山错落,江水云烟,一叶孤帆似远似近,几笔淡墨勾勒出汀岸村落,抹在空渺无际的天边。
她全然忘了洪公子的存在,山水情思,皆遗墨间。笔下酣然中,其形,其境,其浓淡枯湿,其疏密曲直,尽显生动。
洪公子原本揣着手靠在一旁,多看了几眼后,不由得贴近。眼前的山水之景融合想象之情,竟能呈出如此意境。他坐直身体,观察的目光不禁认真了几分。
令汐画完枯山,正欲以相同笔法勾出另一山峰,手腕突然被人捉住。
洪公子清朗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此处用解锁皴画法,是否更佳?”
令汐咬着笔尾,定睛观画,片刻后恍然:“说得没错,此处山势迂回,适合曲线运笔,笔也应更枯些才好。”
洪公子含笑点头,令汐灵感更盛,两人又来回探讨几语,伴着飒爽夏风,画中的山水情境次第呈现,终于完成。
令汐扔了笔,整个人神清气爽,回过头瞧洪公子:“看不出来,你还是画技高手?”
洪公子摇着折扇,头一回谦虚起来:“我画得虽不如你,但赏阅名画不少,品鉴还是在行的。”
“公子鉴画一语中的,再要谦虚,未免太过客套。”
两人都笑起来。一幅画的工夫,竟意外地化敌为友。方才的不快散去大半,洪公子断言道:“我保证,此画必在三甲之列。”
“你说了又不算,评审说了才算。”令汐笑。
洪公子又露出那笃定异常的神情:“我说的准没错,你就等着瞧吧。”
细舟漂流,惬意逐风,在这浩渺的江面上听他侃侃而谈,竟让令汐生出了几分相濡以沫的亲切心情。她抬起头,突然发现洪公子生得格外好看。初次见面时,她被他的威势所慑,不敢多瞧,直到此刻,才凝起心思观察他的眉目。
他生得一双细长眼睛,眼角微微上挑,通常眯成一条细细的缝看人,仿佛不愿将视线多分出一毫,可回望向她的时候,却突然间睁开了,明亮非常。令汐的目光仿佛被轻轻灼了下,一股温柔的悸动爬了上来,浸过她的胸口。
一阵船舷相碰的摩擦声响起。
风携来层层鳞浪,也另携来了一叶乌篷船。令汐从悸动中回过神来,见到那乌篷船上撑篙的绿衣男子,觉得眼熟,想了想,忆起这人曾在香溪茶园劈手给过她一掌,正是洪公子的随从巴彦。
“少爷,比赛时间将尽,再不走,可能就赶不上了。”巴彦道。
令汐自己还未意识到,不舍的情绪已侵占了她的喉咙。想到洪公子可能是最后与自己谈笑风生的人,更忍不住想留他多说几句。
然而不等她开口,洪公子已跳上那艘船,回身望向令汐道:“本想等着你交代后再走,不留神便耗到现在。吴令轩,记得你答应过我,比赛结束后和盘托出。我们很快会再见,你跑不了的。”
他冲令汐扬了扬眉毛,挥扇送去一阵凉风,混杂着胁迫的气息,逼得人手脚僵直。
小船飘远,令汐怔怔愣在原处,方才的不舍如潮水般迅速退去,将那悸动的温柔生生捺下。
原来,他一直没忘记此行目的。
画中山水已是柳暗花明,可她的村落又在哪里?此刻,那刻意遗忘的现实再次如洪水猛兽般袭来。她不得不重新想起岸上的盯梢、染血的铁令,以及那惶惑不明的未来。
拾起橹桨,她手一颤,又掉了下去,慢吞吞弯下腰,又拾起。仿佛如此,便能拖延一切到来的时间。
强劲的朔风掠过身体,发出阵阵刺耳的哨声,她打了个趔趄,险些没站稳。缓缓泊到岸边,终于步履沉滞地下了船。
安白正好满头大汗地画完最后一笔,手忙脚乱地收起画具,同令汐打招呼:“吴令轩,你也回来啦?嘿,能不能看看你的画?”
令汐茫然点头,递给他。
安白满脸兴奋地接过,赞不绝口,待归还时,才发现令汐脸色不对劲:“你今天怎么了?没事吧?”
“我……”
令汐刚低低说了一个字,忽听三声锣响,安白激动跃起:“糟了!只剩一炷香的时间,我们快回去!”
他将画具胡乱往包里一塞,推着令汐往前走。周遭人潮尽散,他们是最后一批。
刚迈几步,一魁梧身影挡在前面,蒙着面,拦住他们的去路。
安白视若无睹大大咧咧道:“这位壮士,麻烦让让,我们赶时间!”
对方分毫不躲,一脚重重踩在安白的脚上,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安白哭丧着脸叫嚷:“你谁啊?干吗无缘无故踩人?道歉!”
对方瞪他一眼,活动活动脖子,冷冷对令汐道:“跟我走。”
令汐认出这是昨夜那壮汉多罗隆的声音,眼皮像被蜇了一下,遍体生寒。
安白揉着自己脚趾:“说什么呢!凭什么走!你这人怎么一点修养都没……”
“安白,”令汐打断他的叫嚷,“我认识他,你先走吧。”
“哎?”
“你先走吧,我随后跟来。”她重复,声音微颤。
安白噤声,看看令汐,再看看多罗隆,只觉一股诡异非常的氛围环绕四周。他瞥见多罗隆身后不远处还站着数人,眼神叵测,也都蒙着面,更是心里发憷。
“那……我先去了……”安白咽了咽口水,权衡之下,捂住痛脚,一步三回头地蹦走了。
令汐尽力维持表面的镇定,对多罗隆道:“画赛时间马上结束,有话快说,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多罗隆斜眼觑她,伸出手:“先把画交出来。”
令汐犹豫了一瞬,还是知趣地将画给了他,抿紧唇问:“然后呢?”
“然后……”多罗隆将画收入袖中,眼中划过一丝诡异,“你乖乖待着,醒来便知道了。”
话音未落,已劈手而下。令汐只觉眼前一黑,意识尽散,直挺挺地栽倒了下去。
最后一声锣响,画赛宣告结束。
评审屋内一片混乱,众人正忙得不可开交时,一位手执折扇的白衣男子悠然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佩剑的绿衣随从。
门童当即拦下二人:“闲人勿进。”
白衣男子睨了门童一眼,趾高气扬地出示腰间的玉牌,仰着脖子,一副等着被请进去的态势。
门童却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并不知这玉牌代表着何种身份,固执地重复:“画赛正在评审,您不能进去。”
洪公子静静看了他片刻,收拢折扇,点了点门童道:“这可是你说的。巴彦,我们走。”
堪堪转过身,身后便是一阵呼天抢地:“天哪,你这有眼无珠的小童!四阿哥请留步!”
原来,这洪公子竟是本次画赛的赐题人,当朝皇帝最宠爱的皇子——四阿哥弘历。
弘历回头,见画赛主事候在门口,正拎着方才的门童,满脸惊惶地对弘历作揖:“四阿哥息怒,这小童不知来者是您,唐突了。”
弘历得意地看了那小童一眼,摆摆手:“小孩儿而已,罢了。”
画赛主事站在门边,恭敬道:“四阿哥请随晚生来,几位先生已候着,就等您了。”
众人让出道路,将弘历请入上座,小心奉茶,唯恐怠慢了一丝一毫。书童依次举着画站好,几十幅画在屋内展开,已经排列得整整齐齐。而弘历不慌不忙,慢悠悠地咂了几口茶,又同几位先生相互致意,寒暄了好一会儿,目光才缓缓落到了画上。
他一眼便瞧见吴令轩所作那幅。
画赛主事在旁殷勤解释:“其实这次画赛,之所以要单独召见前五甲,是因几位先生想借此挑选有天赋的学子,收入门下。因而除了画技,风格也有各自的考量。”
弘历挑眉:“哦?那我也能收?”
主事愣了片刻后附和笑道:“四阿哥若是想收作门客,自然没人敢拦着。”
弘历慢慢摇着折扇:“我没兴趣,就不与诸位先生抢人了。”
弘历与几位先生沿着画一边走一边品评,遇见不错的便挑出来。弘历越看,越对吴令轩有信心,待终于走到那幅画跟前,不待众人细观,直接一锤定音:
“这一幅,不错。”
众人不敢有异议,加之这一幅的确称得上翘楚,自然归入五甲。至于具体名次,则等面审后再行协商。
弘历笑吟吟的,心中泛起些得意的心思。等会儿吴令轩见他位列席间,得知洪公子就是当朝四阿哥时,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可这笑容不过维持了片刻,很快消退殆尽。
他蹙紧眉头,提醒自己防微虑远,不可因欣赏画才而陷入迷障。若三哥弘时真有异心,那这个吴令轩又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屋外已在宣读五甲名单,弘历听到吴令轩的名字,有些期待,又忍不住肃然。他位居正中,怀着复杂的心思,不去看一个接一个入内的书生。直到五人全部落座,才慢慢转过眼。
视线一排扫过去,没有吴令轩。
弘历心下一沉,他方才分明听见五甲中有吴令轩的名字,遂又仔细看了一遍。五个人,一人不差,皆是垂眉低眼,书生装扮,但显然,并没有他认识的那人。
一股不祥的预感陡然升起。
主事捧画,依序交还到五人面前。弘历定睛再看,吴令轩那幅确在其中,画还是那幅画,可交予的那人,却全然不识。
怎么回事?他不可能认错人,画也是他亲眼看着吴令轩绘下的,如今怎会换了张面孔?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吴令轩”,恰捉住对方抬起的眸子,眼神凌厉,叵测不定,对上弘历的眼,又迅速别开,似在揣测什么。
寻常书生怎会有这样的眼神?
弘历攥紧了拳头,霎时,几段零碎的话语涌上他的脑海。
“我不小心惹了大麻烦,又做不到对方的要求,已是穷途末路。”
“你若真想知道,就等比赛结束后再来寻我,我必相告。”
记忆中的零碎片段串成一条线,若隐若现。再想到弘时在竹林中诡异的行踪、江岸边盯着吴令轩的影子,以及眼前这人凌厉异常的眼神,此中目的,已是昭然若揭。
主事依次介绍完几位评审,咳了一声道:“选中的五幅皆是翘楚,请列位依次上前,就画中笔法意境进一步阐释。首先是京衡书院,魏平。”
最左侧的书生站起,走到前方,这下,距离坐在正中的弘历仅相隔六七步。
危险的距离。
往常弘历参与文墨之聚,巴彦都只守在门外,这次亦然。弘历沉吟须臾,已料到过会儿“吴令轩”上前时,必有动荡发生。
眼前的书生侃侃而谈,弘历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唤来画赛主事,低声吩咐道:“去外面把我的侍卫巴彦叫来。”
主事颔首,转身便要通传。
“等等,”弘历及时叫住他,“不要惊动任何人,让他悄悄进来,躲在侧方的屏风后即可。”
没多久,屏风后多了一道人影。堂上的书生看不见,但弘历坐在首席,却能看见巴彦对他轻轻颔首,已是心领神会。
只等事发。
“万林书院,吴令轩,上前。”
弘历紧紧盯着“吴令轩”,屏息凝神,身体虽未动,心神却已沉浸下来,蓄势待发。
那人垂着头,小步挪上前,两只手捧着画作,小心翼翼地呈在案上,演得倒真像个局促不安的书生。
众人目光皆聚在画上,正等着这书生开口,却见对方突然手臂一挥,下一刻,已是短刃在手,猛地朝弘历袭去。
此人速度极快,若不是早有防范,恐怕真会被杀个措手不及。眼看近在咫尺,巴彦破屏而出,长剑凌空刺去,直将短刃打偏。那人见行迹暴露,转身遁逃,却突然自袖中飞出两枚暗器。弘历大惊,右膝微屈,肩膀险险躲过一枚,另一枚却势头不减,直冲面门。
巴彦挺剑来护,腾空倒翻,惊鸿剑气横扫而去,剑尖离弘历的眼睛只在方寸之间,忽地斜钩暗器,方避过险情。
“给我捉住他!”弘历一声令下,巴彦已乘风追去,将对方截在门前。很快,又有其他护卫闻讯赶来,只见巴彦与刺客两相缠斗、难分敌我,也不敢轻举妄动。忽听“刺”的一声,巴彦的剑刺穿对方的大腿,又横着豁开,鲜血流了满地,“吴令轩”痛号一声,再支撑不住,摇摇晃晃地跪倒在地。
“谁派你来的?”巴彦剑指对方脖颈,寒声问。
对方不语,剧痛之中,却诡异地笑了起来。巴彦觉出异样,见其舌苔一动,立刻掐住那人喉咙,伸手试图将他嘴里的东西掏出来。但已经来不及了,对方骤然浑身颤抖,口吐白沫,再探鼻息,已是没了气儿。
巴彦悻悻地松开手:“他舌苔后藏着毒药,方才咬破自尽了。”
弘历低头观察方才被打落的两枚暗器,青寒的锋刃淬了毒,所沾木地皆染上斑斑黑迹。他冷冷一嗤,沉声道:“还用问是谁派来的吗?倒真是下得了狠手。”
“可眼下失了证人,空口无凭……”
弘历却摆摆手:“罢了,死都死了。”顿了顿,又叹息道,“就算这人活着,也不一定有用。他随便供出一个人,未必是真;就算说了实话,也会被怀疑是栽赃。”
巴彦想了想,点头称是。身后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回头去看,竟是一位胆小的夫子吓软了腿,跌坐在地上。屋内众人这才回过神,倒吸一口凉气,皆是心有余悸。
画赛主事战战兢兢上前,扑在弘历脚下,扯着裤腿哭道:“四阿哥饶命,此事,晚生并不知情啊……这次入围的人选都是各书院推选上来的,怎知道万木书院有这么大的胆子,竟干出这等犯上作乱之事。虽然这歹人已经畏罪自尽,但晚生绝不姑息,必定……必定严查万木书院!”
弘历轻飘飘觑了他一眼:“倒真是会推卸责任。”
主事愕然,抬起头看他,但弘历并未多言,只道:“方才自尽的这个,并不是真的吴令轩。我要找到真人,立刻!”
他最后一句提高了音调,主事顿时悚然,脊背挺得笔直:“好,晚生这就去,这就去。”
主事晃悠着爬起,飞快冲到门外,采用最直接的办法,对着等待结果的众人喊道:“吴令轩,吴令轩在哪儿?”
有人奇道:“他名在五甲之列,不是在屋内吗?”
主事微微侧头看了眼四阿哥,见对方也正盯着他,赶紧别开目光,解释道:“那人是假冒的,谁知道真的在何处?速速报来!”
一片安静。
好半天,人群里才有一个小个子书生,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
不等主事发问,弘历已疾步走了出来,看着那书生:“你知道?”
被他的目光盯得发憷,安白皱皱鼻子,嗫嚅道:“不敢说确定,但他画完后,我还见过他,还看了他的画……”
弘历凝眉:“就说你知道的所有。”
安白挠了挠头皮:“当时距离画赛结束还有一炷香的时间,我和吴令轩匆忙赶回来交卷,路上却有一壮汉拦住了我们。那壮汉面相不善,令轩却说他们认识,让我先行离开。那壮汉后面还跟了几人,看起来都不太友善,我心中害怕,便先走了……”
弘历问:“你们是在何处遇见那些人的?”
安白比画着:“江岸上游,我们走了一条小路,周围有一片乔木。”
弘历朝巴彦使了个眼神,对安白道:“带我们过去。”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巴彦已拎起安白放在马背上,自己也跨坐上去,直朝乔木林奔去。主事带着一帮人风风火火地赶出来,见弘历刚跨上马,连忙扑过去拽住马蹄子:“四阿哥小心,且容晚生先派人探看虚实,以免伤了尊体。”
弘历瞥一眼他颤颤巍巍的神色,什么都懒得说,用力一勒缰绳,骏马长嘶一声,甩开蹄子就开跑。主事被蹄子掀了个狗吃屎,脑袋扎进泥地里,好半天才拔出来,回头竟见一帮人在身后揣着手憋着笑。他心下狂躁,挥袖擦去一块脑门上的泥,瞪着眼大吼:“还愣着干什么,追啊!保护四阿哥!”
巴彦和安白一马当先。安白胆小,生怕颠下马背,吓得紧紧抱住巴彦的脖子,好一会儿,才怯生生往前一指。
“差不多就是这儿。”
巴彦放下安白,自己寻了一株高大乔木轻跃而上。他在树顶寻觅片刻,动作忽地一滞,随后指了指西北方向:“好像找到了。”随即抽身换影,几个眨眼后,已在十丈之外。
等弘历和安白赶到时,看见的已是剑拔弩张的对峙场景。
一面是巴彦,另一面,则是扶住令汐的清俊男子,其皮肤净白,眉目如星,可就是这样一张静如清泉的脸,似水底暗流,捉摸不透。
令汐靠在男子肩头上,看起来意识全无,尚在昏迷。巴彦抽出长剑,凛然道:“你是谁?”
男子看看他,不说话,眼神冷得像滴血的匕首,手背青筋突起,下一刻便要出手。
“等等!”安白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看着那男子,“江……江子明,你怎么在这儿?”
弘历心觉怪异,望向安白:“你们认识?”
安白一拍大腿:“哎呀,这是误会,江子明是我们书院同窗,同方才我说的壮汉没关系。之前截住我和吴令轩的人里面,没有他。”
巴彦放下剑,但并未将其插回梢中,等待弘历指示。
弘历问:“那吴令轩为何同他一起?”
江子明见巴彦收了势,手腕一转,掩在身后,沉声道:“我见吴令轩晕倒在地,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欲扶他去找郎中。”
江子明不紧不慢地说着,脸上一丝表情也无。他悠悠看向弘历,恰撞上对方揣度凝视的眼。
四目相对,电光石火。
“哦,是吗?”半晌,弘历才冷冷开口,“啪”地展开折扇,斜眼看江子明,“既然你没有歹心,那也该把人交过来了。”
“不。”江子明眼皮都没抬一下。
弘历停了扇:“你说什么?”
“我说,不。”
眼见弘历的眉头越皱越紧,安白额头冒汗,慌忙挡在两人中间:“江子明,这……这可是四阿哥啊……”
江子明反问:“所以呢?”
巴彦忍无可忍,握紧长剑吼道:“没有你忤逆犯上的份儿,一句话,到底交还是不交?”
江子明若无其事,依然是那不急不缓的语调:“人不是你的,为何要交?”
转瞬之间,刺眼剑芒直冲而起,巴彦展开攻势,一手挥剑,一手朝昏迷不醒的吴令汐掠去。江子明身子右转,退步相避,恰好躲过森寒剑气,回身将令汐掩在身后。下一剑劈来时,他微屈左膝,以掌相抵,掌心恰拍在巴彦的手腕上。
这一掌,九分虚,一分实,虽是防御,亦有力度,看似无意之举,竟震得长剑刺刺作响。巴彦微惊,再欲夺人,却听一声惊叫,令汐的眼睛瞪得滚圆,再无半分昏迷之态。
“这……你怎么还是来了?”令汐看着江子明发愣,语带斥责,却有温柔和欣喜悄悄漫上。
她眨了眨眼,还没把眼下状况弄清,先感到腰上的疼。低下头,终于发现自己被江子明搂得紧紧的,第一反应居然笑了。
她自鸣得意:“上次说你是断袖,你还不承认,看,这回不小心暴露了吧。”
或许是适应了令汐的撩拨作风,江子明这次竟然没有回避,反轻声回道:“不小心的,是你。”
气氛诡异。
周遭的空气仿佛凝滞,哪怕令汐还没完全清醒,也觉出了异样。
记得晕倒前,在她面前的还是多罗隆,眼下怎么变成江子明和巴彦相互对峙?
令汐慢慢直起身子,小心观察气势未减的两人,依然毫无头绪,只得尴尬地嘿嘿道:“我说……大家放松些,别都瞪着我啊……”
“吴令轩。”背后忽然有人叫了一声,音色清朗沉稳,令汐却听得颤了颤。
“……”她缓缓转过脸,果然看见了三丈之外的洪公子,想起两人之前的约定,心里不由得发虚,“好巧,洪公子也在这儿呢……”
弘历望向她,轻笑着提醒道:“你不是说,画赛结束后,便同我和盘托出吗?”
令汐一愣:“画赛已经结束了?”
“自然结束了。”弘历扬眉,“怎么,你是看见我站在这里很惊讶,还是反悔不想告诉我了?”
令汐犹疑地看他:“我能知道……在我醒来之前,都发生了什么吗?”
弘历眯着眼睛,似要她看个仔细,慢慢道:“发生了什么,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令汐心中咯噔一声,咽了口口水:“我怎么会知道?”
安白着急,忍不住再度压低声音提醒:“吴令轩,这位是四阿哥……”他艰难地比着嘴型强调,“四……阿……哥……你可千万别得罪。”
令汐好半天才听清安白的话,脑中霎时闪过千万思绪,惊愕地看向弘历:“你是四阿哥?”
弘历的折扇在指间转了几下,目光却未离开令汐:“你是装不知道呢,还是真不知道?”
令汐嘴唇一白。心道怪不得——怪不得他执意追问竹林之事,怪不得只因自己不记得四阿哥所出题目便受了他一扇,怪不得他年纪轻轻便鉴画老道,原来只因为这样。她早该想到的,却被一团乱麻迟滞了思绪。
弘历见她的神情,满意地笑了笑,循循善诱:“现在呢,依然没有话要对我说?”
令汐眼神一凝,正欲开口。
忽见浩浩荡荡几十人小跑赶来。画赛主事裹着满头泥巴,带着身后一帮书生姗姗来迟。
主事大喊:“谁是吴令轩,胆敢冲撞四阿哥,我拿他是问!”他擦了擦鼻尖上的泥渍,殷勤望向弘历,“四阿哥,捉拿逆贼这种烦忧事,便让晚生来做吧。”
弘历抬抬眼皮:“谁说我要捉拿逆贼了?”
主事的阵势顿时萎下:“那您的意思是……”
弘历思忖片刻,微微一哂:“你不是说,几位先生想借着这次画赛寻觅门生吗?如今我欣赏吴令轩的画作,想要他做我的门客,没问题吧?”
主事话不过脑,立刻拍板道:“当然没问题!四阿哥的决定,不才怎敢置喙。”
“这就对了。”弘历的目光落在吴令汐身上,“你呢?有问题吗?”
虽是问句,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口气。
令汐轻咬下唇,做了决定:“我跟你走。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
弘历咧咧嘴,转身前志得意满地觑了眼江子明,折扇摇得极为从容:“既然是我的门客,那找郎中这种事,也不劳别人费心了。走,咱们回去。”
令汐迈出半步,臂上猛地一紧。
“不能去。”江子明贴在她身后,声音低沉却清晰,“四阿哥在怀疑你,会有危险。”
“若不去,落在弘时手里,恐怕死得更快。”
令汐低低轻叹,恳求道:“拜托你转告家父,就说我很好,让他莫要担心。”
江子明没放手,眼角眉梢写满了不赞同。
令汐苦涩一笑:“昨夜答应你的事,我没忘。江子明,但愿我们还能再见。”
她垂眸,细细掰开江子明捏在她臂膀上的手,转身跟上弘历。
那背影既似萧索,又似含着无穷坚决,伴着飒飒风声,逐渐湮没在重重树影之中。
待人潮散尽,江子明才离开,独自朝树林深处走去。
他来到一道山沟。
山沟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五六人。多罗隆是里面块头最大的,他听见脚步声,蓦地睁开眼,眼珠飞快绕了几圈,身体却始终一动不动。
江子明站定,多罗隆一见他,立刻龇牙咧嘴地大声嚷道:“下手可真狠,放我们在这里躺了大半天!昨晚不是约好了吗?你来捣乱干什么!要不是你突然抢走吴令轩,我早就把人带回去了!”
江子明揣着手靠在树干上:“借刀杀人,不在我们约定的范畴内。”
多罗隆急道:“废话少说,吴令轩现在在哪里?”
“不在我这里。”江子明的面孔忽明忽暗,之前清澈无辜的双眸,此刻染上了阵阵寒意,“不过你若是再嚷嚷,我便不打算解穴了。”
多罗隆磨了磨牙,躺在地上不吱声了。
江子明这才慢条斯理地跳下山沟,逐一给几人解了穴。见几人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又提醒道:“我劝你们别再动手,看在弘时和我们主子有盟约的分上,这次只是封了你们的穴。若要再打一架,就没这么简单了。”
多罗隆原本蹿起的心思,又硬生生压了下去。
“我们不跟你打,但三阿哥有令,吴令轩这个人,你得交回来。”
江子明淡淡瞟了他一眼:“各事其主,你既然打不过我,又有什么资格同我说这话?”
多罗隆怒火喷涌,但想起方才的一战,又迅速偃旗息鼓,绝了念头。
“你记好了。吴令轩不在我这里,我方才已经说过一遍,不会再说第三遍。”江子明语气骤然变冷,“他已被四阿哥带走,收为门客。”
“四阿哥?”多罗隆捶胸顿足,“你怎么能把人交给弘历?你……”
“情势所迫,我也不想。”江子明迅速打断他。
多罗隆对着江子明,有气也不敢撒,只得憋出一句:“但这样,我可如何同三阿哥交代……”
“与我无关。”江子明转过身,懒得再与他赘言,拂袖离去。
黄昏渐渐沉落,半卷夕阳隐在墨蓝的暮色中,消弭无踪。
枝叶森森的庭院内。
“主子。”江子明颔首致礼。在他面前,一男子身穿瑰紫色贡缎长衣,背对着江子明,正低头摆弄花草。
“事情我都听说了。”那人剪断一根余枝,温声道,“早叮嘱过弘时,不可如此鲁莽。刺杀弘历,岂会如他想象般容易?”
江子明沉声道:“今次是我的失误,没能带走吴令轩。”
“这件事,你确实办得不够漂亮,但总比让他落在弘时手里好,省得弘时倚仗着这点再来讨价还价。”
紫衣男子语气和煦,举止完全是个风度翩翩的谦谦君子,说出来的话却如同糖里藏着的针,甜润里带着丝丝寒意:“不过,吴令轩为何是以门客身份被弘历带走,而不是共犯?”
“个中缘由,有待探查。但弘历和吴令轩看起来早已相识,甚至有约在先。只是事发之前,吴令轩并不知道弘历的皇子身份。”
紫衣男子手中的动作顿了顿:“这倒是奇怪,他俩之前如何能相识?莫非四阿哥也盯上了《富春山居图》?”
江子明想了想:“不太像,听两人的交谈,更像是弘历提早从吴令轩那里得知了弘时的刺杀计划。”
紫衣男子温柔一笑,伸手掐断了一朵开得正娇的天竺葵:“之前让你接近吴令轩,正是看他男生女相,性子阴柔,该是好上钩。现在看来,反倒是个祸根。”
江子明面无表情,仿佛与这些事全无关系,只再度确认自己的任务:“眼下吴令轩被弘历带走,还要继续从他身上查《富春山居图》的消息吗?”
“这段时间,你先不必行动。吴家又不是只剩他一个,眼下,还有一个吴怀元。”
“吴令轩的父亲?”
紫衣男子轻轻嗅着那枝折断的天竺葵,慢条斯理道:“没错,我会另外派人去探吴怀元的口风。只是这个吴怀元性格固执,心思深沉,并非上选,因而之前才让你从吴令轩入手。”
江子明点了点头:“吴令轩临走前,曾托我转告他父亲一句话,请他父亲莫担心他的安危。”
“不必由你来转告。”紫衣男子将嗅过的天竺葵扔在脚下,若无其事地踩碎,“刚好借着这个由头,让云猛接近吴怀元。”
他说着召来了云猛。此人生得一双尖细眼睛,薄片唇,窄肩头,两条漆黑而修长的眉毛高高挑起,将到尾梢时,才勉为其难地弯成形。
云猛向紫衣男子屈膝致礼:“主子。”
“江子明这里出了状况,需得改从吴怀元入手。”紫衣男子将事情一一吩咐,云猛则带着讨好统统应承。交代完了,云猛与江子明一并告退,离开庭院。
走出庭院不远,云猛突然伸手拦住江子明,表情满是狡黠:“怎么样?你办事不力只得退场。对主子来说,能堪当大任的人只有我。这下明白了?”
江子明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淡漠道:“我从未想过与你相争。”
“无论你想没想过,这都是事实!”
在江子明身边,云猛全无面对紫衣男子时的讨好顺从,毫不掩饰嚣张跋扈的气焰。他恶狠狠地瞪着江子明,像是等待对方的反击,江子明却只抬眸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半句话都懒得再说,径直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