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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应怜江上寒

君德涧地处山谷,如连接两侧峰峦的桥,谷间有潺潺水流,向下游去,汇成一脉平江。因其幽静清美,常是文人墨客闲趣之地。

画艺比赛,便在此举行。

令汐与众学子按位而坐,林间山风拂过,薄雾氤氲,平添几分凄迷。

锣鼓清脆一声响,高台上的人亮了嗓子,扬声道:“本次画赛,限半日之内完成。作画地点不定,只需在君德涧范围内即可。绘者需于申时前返回此处,当场评阅,前五甲可面见名师,确定最终名次。”

众学子皆跃跃欲试,唯有令汐一副恹恹模样,听台上那人继续道:“本次画赛,有幸请得四阿哥亲自赐题。”

那人手一扬,原本罩在宣纸上的绢布被扯开,露出行云流水的一列行书: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台下顿时一阵私语,令汐却全无心思。她微微侧脸,眼珠还没转过去,便觉察数道凶狠的目光齐刷刷凝在她身上,其中一道,便来自昨日绑她去地牢的魁梧壮汉。

这壮汉名为多罗隆,跟随弘时多年,专替他干见不得光的事营生。令汐如芒在背,神经蓦地收紧,如同急吼吼的鼓点,密密匝匝地敲在心弦。

“吴令轩!”身后传来一声叫喊,令汐回过头看,是安白。

安白小跑过来,脸上笑眯眯的:“如何?”

令汐心不在焉:“如何什么?”

安白的圆脑袋探过来,手指着高台:“赛题呀,有想法没?”

“没有。”令汐仍无兴致,转眼就把题目忘了。磨磨蹭蹭地收好画具,朝旁侧一看,那几人的目光依然锁在她身上。

“先去江边吧。”她拉过安白,一边走,一边下意识地扫视四周。

半分不见江子明的影子。

说不清是安心还是失落,内里似多出几分柔若无骨的潮湿气。她越走越快,汗水从后背浸出,仍觉冷。

正是阴天,江面上雾气氤氲,岸边泊着几叶乌篷船。

安白畏水,不愿上船。令汐瞥了眼潜伏在身后的五六人,拿过橹桨,独自摇离了岸边。

那几人追来,望着令汐越飘越远的小船,气得眸光泛凶,但终究没有乘船追去,只沿着湖岸,亦步亦趋。

终于能得几分清净。

见江上漂着数只小船,令汐有意避开,划至江心,见周遭空寂,方丢下橹,铺开了画纸。

然而,执笔良久,纸上心中,却依然一片空白。

她想起今晨离家时,爹爹送别的目光,带着鼓励,又有些踟蹰。她不敢多看,急急转身离开,生怕过于激动的情绪泄露了端倪。

那会不会是她看爹爹的最后一眼?

令汐正发呆,忽然小船猛地一晃,伴着船舷相撞的声响。她放下画笔,将头探出篾篷,还没看清状况,忽被一股力推回了篷里。

“进去,给小爷我挪个位置。”

一个人影弓身钻入,银白锦缎,面容明俊,虽然身置逼仄的船篷,气势却依旧不减。

他跳进篾篷的同时,方才撞上的那叶乌篷船亦漂远。从岸上看,不过两只小船擦肩而过,未显异样。

令汐揉揉眼,反应了一阵才开口:“洪公子?”

“怎么,才过两日,令轩兄便不认得我了?”洪公子手持折扇,微笑,“令轩兄真叫人伤心。”

他一口一个“令轩兄”,叫得颇为熟络,气势却依然高高在上。

令汐没什么对话的兴致,后退一步:“洪公子来此,有何贵干?”

“哦?这么快便忘了答应我的事?”洪公子靠近她,“竹林中的事,令轩兄可想起一二?”

提及此事,令汐身体又萎了下去,闭上眼,浑身都被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伤感包围。

洪公子见状,合拢折扇,往令汐头上一敲:“睡着了?”

这一下来得结实,令汐顿时眼冒金星,捂着头看眼前的人,用尽力气瞪他一眼。

“还不说话?”洪公子颠颠折扇,作势又要敲下。

令汐忙以手相挡:“你最好还是不要知道。”

“为什么?”洪公子收了扇,凝眸看她。

“如今我自身难保,你若再好奇,小心惹祸上身。”

头顶传来“哧”一声笑,洪公子用折扇支着脑袋:“我不担心,你说吧。”

令汐瞟他一眼:“不是同你开玩笑,我不小心惹了大麻烦,又做不到对方的要求,已是穷途末路。”

洪公子轻蔑笑笑:“就是方才在岸边盯着的那几人?”

令汐略惊:“你也发现了?”

洪公子眉梢一扬:“这是自然,爷是什么人,这么明显的窥视,还能看不见?”

令汐顺着他的话问:“那你是什么人?”

洪公子却避而不答,反问:“这几人与竹林的事有关?”

令汐心绪繁乱,想借机吓退眼前人,闷闷“嗯”了一声:“所以请你别再过问。”

洪公子折扇轻摇,笑得没有半分同情:“那怎么行?令轩兄身陷危难,我岂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令汐被他阴阳怪气的话搅得头更大了,见这人不肯罢休,只得退而谈判:“这样,不如我们做个约定。”

“说。”

“我不知公子为何在此,但我来君德涧是为了比赛,时间有限,不宜受扰。你若真想知道,就等比赛结束后再来寻我,我必相告。”令汐看着洪公子,心道等比赛结束,这人恐怕也找不到她了。

洪公子皮笑肉不笑:“上次已经给了你一整天时间考虑,你以为这次还能随便糊弄过去吗?”

令汐心头一窒,眼看洪公子油盐不进,只得放弃。

“那就随你待着吧,反正我现在没空告诉你。”

洪公子仿佛已是胜券在握,手中折扇摇得好生惬意。他舒舒服服地靠上软垫,指了指吴令汐。

“不是说要作画吗?怎的还不动笔?”

令汐手撑着额头,沉思不动。

先前宣布题目时,她只听“四阿哥”三个字便恍了神,题目压根没在意。

她随口问:“你可知画赛的命题是什么吗?”

洪公子霎时变了脸色,顺手用折扇在令汐头上敲了一记:“你居然不记得?”

令汐这一下挨得莫名其妙:“干什么你?”

洪公子细长的眉眼眯起来:“当朝四阿哥亲笔所书的题目,笔墨横姿,落笔如云烟,多好的一幅字,你居然这么快就忘了?”

令汐心头火苗直蹿:“我忘了,与你何干?”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这么一句都记不住,还妄谈什么琴棋书画。”他不屑地拂袖,“我看,你也画不出什么名堂。”

“我不是记不住,是根本没试图去记。”令汐被他的话一激,连纠缠整夜的忧惧都忘了,拿起画笔走到篷边,望着眼前雾蒙蒙的山光水色,铺开宣纸便落笔。

最初不过负气,只顾泼墨挥洒,可一旦入了画境,便全身心都凝在其中。眼前是群山错落,江水云烟,一叶孤帆似远似近,几笔淡墨勾勒出汀岸村落,抹在空渺无际的天边。

她全然忘了洪公子的存在,山水情思,皆遗墨间。笔下酣然中,其形,其境,其浓淡枯湿,其疏密曲直,尽显生动。

洪公子原本揣着手靠在一旁,多看了几眼后,不由得贴近。眼前的山水之景融合想象之情,竟能呈出如此意境。他坐直身体,观察的目光不禁认真了几分。

令汐画完枯山,正欲以相同笔法勾出另一山峰,手腕突然被人捉住。

洪公子清朗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此处用解锁皴画法,是否更佳?”

令汐咬着笔尾,定睛观画,片刻后恍然:“说得没错,此处山势迂回,适合曲线运笔,笔也应更枯些才好。”

洪公子含笑点头,令汐灵感更盛,两人又来回探讨几语,伴着飒爽夏风,画中的山水情境次第呈现,终于完成。

令汐扔了笔,整个人神清气爽,回过头瞧洪公子:“看不出来,你还是画技高手?”

洪公子摇着折扇,头一回谦虚起来:“我画得虽不如你,但赏阅名画不少,品鉴还是在行的。”

“公子鉴画一语中的,再要谦虚,未免太过客套。”

两人都笑起来。一幅画的工夫,竟意外地化敌为友。方才的不快散去大半,洪公子断言道:“我保证,此画必在三甲之列。”

“你说了又不算,评审说了才算。”令汐笑。

洪公子又露出那笃定异常的神情:“我说的准没错,你就等着瞧吧。”

细舟漂流,惬意逐风,在这浩渺的江面上听他侃侃而谈,竟让令汐生出了几分相濡以沫的亲切心情。她抬起头,突然发现洪公子生得格外好看。初次见面时,她被他的威势所慑,不敢多瞧,直到此刻,才凝起心思观察他的眉目。

他生得一双细长眼睛,眼角微微上挑,通常眯成一条细细的缝看人,仿佛不愿将视线多分出一毫,可回望向她的时候,却突然间睁开了,明亮非常。令汐的目光仿佛被轻轻灼了下,一股温柔的悸动爬了上来,浸过她的胸口。

一阵船舷相碰的摩擦声响起。

风携来层层鳞浪,也另携来了一叶乌篷船。令汐从悸动中回过神来,见到那乌篷船上撑篙的绿衣男子,觉得眼熟,想了想,忆起这人曾在香溪茶园劈手给过她一掌,正是洪公子的随从巴彦。

“少爷,比赛时间将尽,再不走,可能就赶不上了。”巴彦道。

令汐自己还未意识到,不舍的情绪已侵占了她的喉咙。想到洪公子可能是最后与自己谈笑风生的人,更忍不住想留他多说几句。

然而不等她开口,洪公子已跳上那艘船,回身望向令汐道:“本想等着你交代后再走,不留神便耗到现在。吴令轩,记得你答应过我,比赛结束后和盘托出。我们很快会再见,你跑不了的。”

他冲令汐扬了扬眉毛,挥扇送去一阵凉风,混杂着胁迫的气息,逼得人手脚僵直。

小船飘远,令汐怔怔愣在原处,方才的不舍如潮水般迅速退去,将那悸动的温柔生生捺下。

原来,他一直没忘记此行目的。

画中山水已是柳暗花明,可她的村落又在哪里?此刻,那刻意遗忘的现实再次如洪水猛兽般袭来。她不得不重新想起岸上的盯梢、染血的铁令,以及那惶惑不明的未来。

拾起橹桨,她手一颤,又掉了下去,慢吞吞弯下腰,又拾起。仿佛如此,便能拖延一切到来的时间。

强劲的朔风掠过身体,发出阵阵刺耳的哨声,她打了个趔趄,险些没站稳。缓缓泊到岸边,终于步履沉滞地下了船。

安白正好满头大汗地画完最后一笔,手忙脚乱地收起画具,同令汐打招呼:“吴令轩,你也回来啦?嘿,能不能看看你的画?”

令汐茫然点头,递给他。

安白满脸兴奋地接过,赞不绝口,待归还时,才发现令汐脸色不对劲:“你今天怎么了?没事吧?”

“我……”

令汐刚低低说了一个字,忽听三声锣响,安白激动跃起:“糟了!只剩一炷香的时间,我们快回去!”

他将画具胡乱往包里一塞,推着令汐往前走。周遭人潮尽散,他们是最后一批。

刚迈几步,一魁梧身影挡在前面,蒙着面,拦住他们的去路。

安白视若无睹大大咧咧道:“这位壮士,麻烦让让,我们赶时间!”

对方分毫不躲,一脚重重踩在安白的脚上,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安白哭丧着脸叫嚷:“你谁啊?干吗无缘无故踩人?道歉!”

对方瞪他一眼,活动活动脖子,冷冷对令汐道:“跟我走。”

令汐认出这是昨夜那壮汉多罗隆的声音,眼皮像被蜇了一下,遍体生寒。

安白揉着自己脚趾:“说什么呢!凭什么走!你这人怎么一点修养都没……”

“安白,”令汐打断他的叫嚷,“我认识他,你先走吧。”

“哎?”

“你先走吧,我随后跟来。”她重复,声音微颤。

安白噤声,看看令汐,再看看多罗隆,只觉一股诡异非常的氛围环绕四周。他瞥见多罗隆身后不远处还站着数人,眼神叵测,也都蒙着面,更是心里发憷。

“那……我先去了……”安白咽了咽口水,权衡之下,捂住痛脚,一步三回头地蹦走了。

令汐尽力维持表面的镇定,对多罗隆道:“画赛时间马上结束,有话快说,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多罗隆斜眼觑她,伸出手:“先把画交出来。”

令汐犹豫了一瞬,还是知趣地将画给了他,抿紧唇问:“然后呢?”

“然后……”多罗隆将画收入袖中,眼中划过一丝诡异,“你乖乖待着,醒来便知道了。”

话音未落,已劈手而下。令汐只觉眼前一黑,意识尽散,直挺挺地栽倒了下去。

最后一声锣响,画赛宣告结束。

评审屋内一片混乱,众人正忙得不可开交时,一位手执折扇的白衣男子悠然走来,身后还跟着一佩剑的绿衣随从。

门童当即拦下二人:“闲人勿进。”

白衣男子睨了门童一眼,趾高气扬地出示腰间的玉牌,仰着脖子,一副等着被请进去的态势。

门童却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并不知这玉牌代表着何种身份,固执地重复:“画赛正在评审,您不能进去。”

洪公子静静看了他片刻,收拢折扇,点了点门童道:“这可是你说的。巴彦,我们走。”

堪堪转过身,身后便是一阵呼天抢地:“天哪,你这有眼无珠的小童!四阿哥请留步!”

原来,这洪公子竟是本次画赛的赐题人,当朝皇帝最宠爱的皇子——四阿哥弘历。

弘历回头,见画赛主事候在门口,正拎着方才的门童,满脸惊惶地对弘历作揖:“四阿哥息怒,这小童不知来者是您,唐突了。”

弘历得意地看了那小童一眼,摆摆手:“小孩儿而已,罢了。”

画赛主事站在门边,恭敬道:“四阿哥请随晚生来,几位先生已候着,就等您了。”

众人让出道路,将弘历请入上座,小心奉茶,唯恐怠慢了一丝一毫。书童依次举着画站好,几十幅画在屋内展开,已经排列得整整齐齐。而弘历不慌不忙,慢悠悠地咂了几口茶,又同几位先生相互致意,寒暄了好一会儿,目光才缓缓落到了画上。

他一眼便瞧见吴令轩所作那幅。

画赛主事在旁殷勤解释:“其实这次画赛,之所以要单独召见前五甲,是因几位先生想借此挑选有天赋的学子,收入门下。因而除了画技,风格也有各自的考量。”

弘历挑眉:“哦?那我也能收?”

主事愣了片刻后附和笑道:“四阿哥若是想收作门客,自然没人敢拦着。”

弘历慢慢摇着折扇:“我没兴趣,就不与诸位先生抢人了。”

弘历与几位先生沿着画一边走一边品评,遇见不错的便挑出来。弘历越看,越对吴令轩有信心,待终于走到那幅画跟前,不待众人细观,直接一锤定音:

“这一幅,不错。”

众人不敢有异议,加之这一幅的确称得上翘楚,自然归入五甲。至于具体名次,则等面审后再行协商。

弘历笑吟吟的,心中泛起些得意的心思。等会儿吴令轩见他位列席间,得知洪公子就是当朝四阿哥时,会是怎样的表情呢?

可这笑容不过维持了片刻,很快消退殆尽。

他蹙紧眉头,提醒自己防微虑远,不可因欣赏画才而陷入迷障。若三哥弘时真有异心,那这个吴令轩又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屋外已在宣读五甲名单,弘历听到吴令轩的名字,有些期待,又忍不住肃然。他位居正中,怀着复杂的心思,不去看一个接一个入内的书生。直到五人全部落座,才慢慢转过眼。

视线一排扫过去,没有吴令轩。

弘历心下一沉,他方才分明听见五甲中有吴令轩的名字,遂又仔细看了一遍。五个人,一人不差,皆是垂眉低眼,书生装扮,但显然,并没有他认识的那人。

一股不祥的预感陡然升起。

主事捧画,依序交还到五人面前。弘历定睛再看,吴令轩那幅确在其中,画还是那幅画,可交予的那人,却全然不识。

怎么回事?他不可能认错人,画也是他亲眼看着吴令轩绘下的,如今怎会换了张面孔?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吴令轩”,恰捉住对方抬起的眸子,眼神凌厉,叵测不定,对上弘历的眼,又迅速别开,似在揣测什么。

寻常书生怎会有这样的眼神?

弘历攥紧了拳头,霎时,几段零碎的话语涌上他的脑海。

“我不小心惹了大麻烦,又做不到对方的要求,已是穷途末路。”

“你若真想知道,就等比赛结束后再来寻我,我必相告。”

记忆中的零碎片段串成一条线,若隐若现。再想到弘时在竹林中诡异的行踪、江岸边盯着吴令轩的影子,以及眼前这人凌厉异常的眼神,此中目的,已是昭然若揭。

主事依次介绍完几位评审,咳了一声道:“选中的五幅皆是翘楚,请列位依次上前,就画中笔法意境进一步阐释。首先是京衡书院,魏平。”

最左侧的书生站起,走到前方,这下,距离坐在正中的弘历仅相隔六七步。

危险的距离。

往常弘历参与文墨之聚,巴彦都只守在门外,这次亦然。弘历沉吟须臾,已料到过会儿“吴令轩”上前时,必有动荡发生。

眼前的书生侃侃而谈,弘历却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唤来画赛主事,低声吩咐道:“去外面把我的侍卫巴彦叫来。”

主事颔首,转身便要通传。

“等等,”弘历及时叫住他,“不要惊动任何人,让他悄悄进来,躲在侧方的屏风后即可。”

没多久,屏风后多了一道人影。堂上的书生看不见,但弘历坐在首席,却能看见巴彦对他轻轻颔首,已是心领神会。

只等事发。

“万林书院,吴令轩,上前。”

弘历紧紧盯着“吴令轩”,屏息凝神,身体虽未动,心神却已沉浸下来,蓄势待发。

那人垂着头,小步挪上前,两只手捧着画作,小心翼翼地呈在案上,演得倒真像个局促不安的书生。

众人目光皆聚在画上,正等着这书生开口,却见对方突然手臂一挥,下一刻,已是短刃在手,猛地朝弘历袭去。

此人速度极快,若不是早有防范,恐怕真会被杀个措手不及。眼看近在咫尺,巴彦破屏而出,长剑凌空刺去,直将短刃打偏。那人见行迹暴露,转身遁逃,却突然自袖中飞出两枚暗器。弘历大惊,右膝微屈,肩膀险险躲过一枚,另一枚却势头不减,直冲面门。

巴彦挺剑来护,腾空倒翻,惊鸿剑气横扫而去,剑尖离弘历的眼睛只在方寸之间,忽地斜钩暗器,方避过险情。

“给我捉住他!”弘历一声令下,巴彦已乘风追去,将对方截在门前。很快,又有其他护卫闻讯赶来,只见巴彦与刺客两相缠斗、难分敌我,也不敢轻举妄动。忽听“刺”的一声,巴彦的剑刺穿对方的大腿,又横着豁开,鲜血流了满地,“吴令轩”痛号一声,再支撑不住,摇摇晃晃地跪倒在地。

“谁派你来的?”巴彦剑指对方脖颈,寒声问。

对方不语,剧痛之中,却诡异地笑了起来。巴彦觉出异样,见其舌苔一动,立刻掐住那人喉咙,伸手试图将他嘴里的东西掏出来。但已经来不及了,对方骤然浑身颤抖,口吐白沫,再探鼻息,已是没了气儿。

巴彦悻悻地松开手:“他舌苔后藏着毒药,方才咬破自尽了。”

弘历低头观察方才被打落的两枚暗器,青寒的锋刃淬了毒,所沾木地皆染上斑斑黑迹。他冷冷一嗤,沉声道:“还用问是谁派来的吗?倒真是下得了狠手。”

“可眼下失了证人,空口无凭……”

弘历却摆摆手:“罢了,死都死了。”顿了顿,又叹息道,“就算这人活着,也不一定有用。他随便供出一个人,未必是真;就算说了实话,也会被怀疑是栽赃。”

巴彦想了想,点头称是。身后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回头去看,竟是一位胆小的夫子吓软了腿,跌坐在地上。屋内众人这才回过神,倒吸一口凉气,皆是心有余悸。

画赛主事战战兢兢上前,扑在弘历脚下,扯着裤腿哭道:“四阿哥饶命,此事,晚生并不知情啊……这次入围的人选都是各书院推选上来的,怎知道万木书院有这么大的胆子,竟干出这等犯上作乱之事。虽然这歹人已经畏罪自尽,但晚生绝不姑息,必定……必定严查万木书院!”

弘历轻飘飘觑了他一眼:“倒真是会推卸责任。”

主事愕然,抬起头看他,但弘历并未多言,只道:“方才自尽的这个,并不是真的吴令轩。我要找到真人,立刻!”

他最后一句提高了音调,主事顿时悚然,脊背挺得笔直:“好,晚生这就去,这就去。”

主事晃悠着爬起,飞快冲到门外,采用最直接的办法,对着等待结果的众人喊道:“吴令轩,吴令轩在哪儿?”

有人奇道:“他名在五甲之列,不是在屋内吗?”

主事微微侧头看了眼四阿哥,见对方也正盯着他,赶紧别开目光,解释道:“那人是假冒的,谁知道真的在何处?速速报来!”

一片安静。

好半天,人群里才有一个小个子书生,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

不等主事发问,弘历已疾步走了出来,看着那书生:“你知道?”

被他的目光盯得发憷,安白皱皱鼻子,嗫嚅道:“不敢说确定,但他画完后,我还见过他,还看了他的画……”

弘历凝眉:“就说你知道的所有。”

安白挠了挠头皮:“当时距离画赛结束还有一炷香的时间,我和吴令轩匆忙赶回来交卷,路上却有一壮汉拦住了我们。那壮汉面相不善,令轩却说他们认识,让我先行离开。那壮汉后面还跟了几人,看起来都不太友善,我心中害怕,便先走了……”

弘历问:“你们是在何处遇见那些人的?”

安白比画着:“江岸上游,我们走了一条小路,周围有一片乔木。”

弘历朝巴彦使了个眼神,对安白道:“带我们过去。”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巴彦已拎起安白放在马背上,自己也跨坐上去,直朝乔木林奔去。主事带着一帮人风风火火地赶出来,见弘历刚跨上马,连忙扑过去拽住马蹄子:“四阿哥小心,且容晚生先派人探看虚实,以免伤了尊体。”

弘历瞥一眼他颤颤巍巍的神色,什么都懒得说,用力一勒缰绳,骏马长嘶一声,甩开蹄子就开跑。主事被蹄子掀了个狗吃屎,脑袋扎进泥地里,好半天才拔出来,回头竟见一帮人在身后揣着手憋着笑。他心下狂躁,挥袖擦去一块脑门上的泥,瞪着眼大吼:“还愣着干什么,追啊!保护四阿哥!”

巴彦和安白一马当先。安白胆小,生怕颠下马背,吓得紧紧抱住巴彦的脖子,好一会儿,才怯生生往前一指。

“差不多就是这儿。”

巴彦放下安白,自己寻了一株高大乔木轻跃而上。他在树顶寻觅片刻,动作忽地一滞,随后指了指西北方向:“好像找到了。”随即抽身换影,几个眨眼后,已在十丈之外。

等弘历和安白赶到时,看见的已是剑拔弩张的对峙场景。

一面是巴彦,另一面,则是扶住令汐的清俊男子,其皮肤净白,眉目如星,可就是这样一张静如清泉的脸,似水底暗流,捉摸不透。

令汐靠在男子肩头上,看起来意识全无,尚在昏迷。巴彦抽出长剑,凛然道:“你是谁?”

男子看看他,不说话,眼神冷得像滴血的匕首,手背青筋突起,下一刻便要出手。

“等等!”安白跑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地看着那男子,“江……江子明,你怎么在这儿?”

弘历心觉怪异,望向安白:“你们认识?”

安白一拍大腿:“哎呀,这是误会,江子明是我们书院同窗,同方才我说的壮汉没关系。之前截住我和吴令轩的人里面,没有他。”

巴彦放下剑,但并未将其插回梢中,等待弘历指示。

弘历问:“那吴令轩为何同他一起?”

江子明见巴彦收了势,手腕一转,掩在身后,沉声道:“我见吴令轩晕倒在地,身边一个人也没有,欲扶他去找郎中。”

江子明不紧不慢地说着,脸上一丝表情也无。他悠悠看向弘历,恰撞上对方揣度凝视的眼。

四目相对,电光石火。

“哦,是吗?”半晌,弘历才冷冷开口,“啪”地展开折扇,斜眼看江子明,“既然你没有歹心,那也该把人交过来了。”

“不。”江子明眼皮都没抬一下。

弘历停了扇:“你说什么?”

“我说,不。”

眼见弘历的眉头越皱越紧,安白额头冒汗,慌忙挡在两人中间:“江子明,这……这可是四阿哥啊……”

江子明反问:“所以呢?”

巴彦忍无可忍,握紧长剑吼道:“没有你忤逆犯上的份儿,一句话,到底交还是不交?”

江子明若无其事,依然是那不急不缓的语调:“人不是你的,为何要交?”

转瞬之间,刺眼剑芒直冲而起,巴彦展开攻势,一手挥剑,一手朝昏迷不醒的吴令汐掠去。江子明身子右转,退步相避,恰好躲过森寒剑气,回身将令汐掩在身后。下一剑劈来时,他微屈左膝,以掌相抵,掌心恰拍在巴彦的手腕上。

这一掌,九分虚,一分实,虽是防御,亦有力度,看似无意之举,竟震得长剑刺刺作响。巴彦微惊,再欲夺人,却听一声惊叫,令汐的眼睛瞪得滚圆,再无半分昏迷之态。

“这……你怎么还是来了?”令汐看着江子明发愣,语带斥责,却有温柔和欣喜悄悄漫上。

她眨了眨眼,还没把眼下状况弄清,先感到腰上的疼。低下头,终于发现自己被江子明搂得紧紧的,第一反应居然笑了。

她自鸣得意:“上次说你是断袖,你还不承认,看,这回不小心暴露了吧。”

或许是适应了令汐的撩拨作风,江子明这次竟然没有回避,反轻声回道:“不小心的,是你。”

气氛诡异。

周遭的空气仿佛凝滞,哪怕令汐还没完全清醒,也觉出了异样。

记得晕倒前,在她面前的还是多罗隆,眼下怎么变成江子明和巴彦相互对峙?

令汐慢慢直起身子,小心观察气势未减的两人,依然毫无头绪,只得尴尬地嘿嘿道:“我说……大家放松些,别都瞪着我啊……”

“吴令轩。”背后忽然有人叫了一声,音色清朗沉稳,令汐却听得颤了颤。

“……”她缓缓转过脸,果然看见了三丈之外的洪公子,想起两人之前的约定,心里不由得发虚,“好巧,洪公子也在这儿呢……”

弘历望向她,轻笑着提醒道:“你不是说,画赛结束后,便同我和盘托出吗?”

令汐一愣:“画赛已经结束了?”

“自然结束了。”弘历扬眉,“怎么,你是看见我站在这里很惊讶,还是反悔不想告诉我了?”

令汐犹疑地看他:“我能知道……在我醒来之前,都发生了什么吗?”

弘历眯着眼睛,似要她看个仔细,慢慢道:“发生了什么,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令汐心中咯噔一声,咽了口口水:“我怎么会知道?”

安白着急,忍不住再度压低声音提醒:“吴令轩,这位是四阿哥……”他艰难地比着嘴型强调,“四……阿……哥……你可千万别得罪。”

令汐好半天才听清安白的话,脑中霎时闪过千万思绪,惊愕地看向弘历:“你是四阿哥?”

弘历的折扇在指间转了几下,目光却未离开令汐:“你是装不知道呢,还是真不知道?”

令汐嘴唇一白。心道怪不得——怪不得他执意追问竹林之事,怪不得只因自己不记得四阿哥所出题目便受了他一扇,怪不得他年纪轻轻便鉴画老道,原来只因为这样。她早该想到的,却被一团乱麻迟滞了思绪。

弘历见她的神情,满意地笑了笑,循循善诱:“现在呢,依然没有话要对我说?”

令汐眼神一凝,正欲开口。

忽见浩浩荡荡几十人小跑赶来。画赛主事裹着满头泥巴,带着身后一帮书生姗姗来迟。

主事大喊:“谁是吴令轩,胆敢冲撞四阿哥,我拿他是问!”他擦了擦鼻尖上的泥渍,殷勤望向弘历,“四阿哥,捉拿逆贼这种烦忧事,便让晚生来做吧。”

弘历抬抬眼皮:“谁说我要捉拿逆贼了?”

主事的阵势顿时萎下:“那您的意思是……”

弘历思忖片刻,微微一哂:“你不是说,几位先生想借着这次画赛寻觅门生吗?如今我欣赏吴令轩的画作,想要他做我的门客,没问题吧?”

主事话不过脑,立刻拍板道:“当然没问题!四阿哥的决定,不才怎敢置喙。”

“这就对了。”弘历的目光落在吴令汐身上,“你呢?有问题吗?”

虽是问句,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口气。

令汐轻咬下唇,做了决定:“我跟你走。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

弘历咧咧嘴,转身前志得意满地觑了眼江子明,折扇摇得极为从容:“既然是我的门客,那找郎中这种事,也不劳别人费心了。走,咱们回去。”

令汐迈出半步,臂上猛地一紧。

“不能去。”江子明贴在她身后,声音低沉却清晰,“四阿哥在怀疑你,会有危险。”

“若不去,落在弘时手里,恐怕死得更快。”

令汐低低轻叹,恳求道:“拜托你转告家父,就说我很好,让他莫要担心。”

江子明没放手,眼角眉梢写满了不赞同。

令汐苦涩一笑:“昨夜答应你的事,我没忘。江子明,但愿我们还能再见。”

她垂眸,细细掰开江子明捏在她臂膀上的手,转身跟上弘历。

那背影既似萧索,又似含着无穷坚决,伴着飒飒风声,逐渐湮没在重重树影之中。

待人潮散尽,江子明才离开,独自朝树林深处走去。

他来到一道山沟。

山沟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五六人。多罗隆是里面块头最大的,他听见脚步声,蓦地睁开眼,眼珠飞快绕了几圈,身体却始终一动不动。

江子明站定,多罗隆一见他,立刻龇牙咧嘴地大声嚷道:“下手可真狠,放我们在这里躺了大半天!昨晚不是约好了吗?你来捣乱干什么!要不是你突然抢走吴令轩,我早就把人带回去了!”

江子明揣着手靠在树干上:“借刀杀人,不在我们约定的范畴内。”

多罗隆急道:“废话少说,吴令轩现在在哪里?”

“不在我这里。”江子明的面孔忽明忽暗,之前清澈无辜的双眸,此刻染上了阵阵寒意,“不过你若是再嚷嚷,我便不打算解穴了。”

多罗隆磨了磨牙,躺在地上不吱声了。

江子明这才慢条斯理地跳下山沟,逐一给几人解了穴。见几人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又提醒道:“我劝你们别再动手,看在弘时和我们主子有盟约的分上,这次只是封了你们的穴。若要再打一架,就没这么简单了。”

多罗隆原本蹿起的心思,又硬生生压了下去。

“我们不跟你打,但三阿哥有令,吴令轩这个人,你得交回来。”

江子明淡淡瞟了他一眼:“各事其主,你既然打不过我,又有什么资格同我说这话?”

多罗隆怒火喷涌,但想起方才的一战,又迅速偃旗息鼓,绝了念头。

“你记好了。吴令轩不在我这里,我方才已经说过一遍,不会再说第三遍。”江子明语气骤然变冷,“他已被四阿哥带走,收为门客。”

“四阿哥?”多罗隆捶胸顿足,“你怎么能把人交给弘历?你……”

“情势所迫,我也不想。”江子明迅速打断他。

多罗隆对着江子明,有气也不敢撒,只得憋出一句:“但这样,我可如何同三阿哥交代……”

“与我无关。”江子明转过身,懒得再与他赘言,拂袖离去。

黄昏渐渐沉落,半卷夕阳隐在墨蓝的暮色中,消弭无踪。

枝叶森森的庭院内。

“主子。”江子明颔首致礼。在他面前,一男子身穿瑰紫色贡缎长衣,背对着江子明,正低头摆弄花草。

“事情我都听说了。”那人剪断一根余枝,温声道,“早叮嘱过弘时,不可如此鲁莽。刺杀弘历,岂会如他想象般容易?”

江子明沉声道:“今次是我的失误,没能带走吴令轩。”

“这件事,你确实办得不够漂亮,但总比让他落在弘时手里好,省得弘时倚仗着这点再来讨价还价。”

紫衣男子语气和煦,举止完全是个风度翩翩的谦谦君子,说出来的话却如同糖里藏着的针,甜润里带着丝丝寒意:“不过,吴令轩为何是以门客身份被弘历带走,而不是共犯?”

“个中缘由,有待探查。但弘历和吴令轩看起来早已相识,甚至有约在先。只是事发之前,吴令轩并不知道弘历的皇子身份。”

紫衣男子手中的动作顿了顿:“这倒是奇怪,他俩之前如何能相识?莫非四阿哥也盯上了《富春山居图》?”

江子明想了想:“不太像,听两人的交谈,更像是弘历提早从吴令轩那里得知了弘时的刺杀计划。”

紫衣男子温柔一笑,伸手掐断了一朵开得正娇的天竺葵:“之前让你接近吴令轩,正是看他男生女相,性子阴柔,该是好上钩。现在看来,反倒是个祸根。”

江子明面无表情,仿佛与这些事全无关系,只再度确认自己的任务:“眼下吴令轩被弘历带走,还要继续从他身上查《富春山居图》的消息吗?”

“这段时间,你先不必行动。吴家又不是只剩他一个,眼下,还有一个吴怀元。”

“吴令轩的父亲?”

紫衣男子轻轻嗅着那枝折断的天竺葵,慢条斯理道:“没错,我会另外派人去探吴怀元的口风。只是这个吴怀元性格固执,心思深沉,并非上选,因而之前才让你从吴令轩入手。”

江子明点了点头:“吴令轩临走前,曾托我转告他父亲一句话,请他父亲莫担心他的安危。”

“不必由你来转告。”紫衣男子将嗅过的天竺葵扔在脚下,若无其事地踩碎,“刚好借着这个由头,让云猛接近吴怀元。”

他说着召来了云猛。此人生得一双尖细眼睛,薄片唇,窄肩头,两条漆黑而修长的眉毛高高挑起,将到尾梢时,才勉为其难地弯成形。

云猛向紫衣男子屈膝致礼:“主子。”

“江子明这里出了状况,需得改从吴怀元入手。”紫衣男子将事情一一吩咐,云猛则带着讨好统统应承。交代完了,云猛与江子明一并告退,离开庭院。

走出庭院不远,云猛突然伸手拦住江子明,表情满是狡黠:“怎么样?你办事不力只得退场。对主子来说,能堪当大任的人只有我。这下明白了?”

江子明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淡漠道:“我从未想过与你相争。”

“无论你想没想过,这都是事实!”

在江子明身边,云猛全无面对紫衣男子时的讨好顺从,毫不掩饰嚣张跋扈的气焰。他恶狠狠地瞪着江子明,像是等待对方的反击,江子明却只抬眸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半句话都懒得再说,径直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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