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修行?”
苟剩坐在火塘边,手捧一片羊皮纸。
这就是三英刚刚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窝棚里的油灯昏暗不定,照着苟剩不可置信的脸。深夜的露水偶尔打在窝棚顶,四散飞溅,一如苟剩此刻的思绪,难以收拢。
自己竟然是修真一脉“张扬山”在外的“遗种”?
母亲张明珠是逃婚来到的陈家村?
自己克日便要启程,认祖归宗?
三英坐在一旁,见苟剩眼神捉摸不定,笑道:
“张家本就是上古遗存的豪族,修炼一事自然渊源已久。这些秘密老奴本不打算告诉少爷,是因为少爷久困樊笼,少知则少烦恼。”
苟剩稍稍镇定,捧起羊皮纸,问道:“这上面画的,就是修炼的门道吗?”
羊皮纸上画的是各类常见的家禽家畜,分门别类,画边附以针脚文字,昏暗的火光下看不真切。
三英抚须颔首。
“难道不是菜谱?”
苟剩越看越起疑,问道。同时心中怀疑所谓的“张家”,是否是某个从宫里退休的膳房总管。
三英闻言瞪大眼睛,颇为生气道:“少爷慎言!羊皮纸上所画的,是张扬山后代子弟的启蒙功法。我张扬山以‘御道’为宗,世间万物,无可不御。少爷莫要以戏言自降身份!”
苟剩一愣,他很少见过三英如此严厉。上次老河边训斥自己算一次。
苟剩依稀记得自己还在襁褓中的时候,自己时常心神恍惚,胃口极差,不愿进食。三英那个时候也焦躁不安,性格火爆,每次都是粗暴地将米汤硬灌进来,有时甚至边落泪边吼:“你要是真死了倒也好!省的我陪你一起守在这个地方!”
旧事不能忘。可三英毕竟有活命之情,苟剩只好将这一切压在心底。
随着年岁渐长,三英似乎也淡泊了,脾气也越发温和,少有怒火,见人三分笑脸。
自从苟剩能下地走路、开口说话以来,三英绝口不提过去的事情。被苟剩追问得烦了,就打个哈哈溜走。
小孩子心性敏感,苟剩明知三英心中一直存有芥蒂,却也不好拆穿,心里渐渐也对三英生出防备,家中杂事尽量不麻烦三英,暗自要活出个人样来。
当下,苟剩见三英发火,心知玩笑过了头,只好赔笑道:“三英你别生气。你也知道,我一直活在乡下村里,没见过世面,就跟那拿着人参果的唐三藏一样。”
说罢故作模样,将羊皮纸仔细收好。又恭敬道:
“我从来没接触过这类学问,日后还得三英你多多指点。”
三英也不托大,摆摆手道:“老奴怎敢指点少爷?这份御道功法虽属启蒙范畴,老奴却不甚知晓其中诀窍,实在有心无力。待少爷回山之后,再请教专门的教导先生罢。”
苟剩点头,越发好奇张扬山的情况,催着三英细细讲来。
三英面对一个毫无见识的孩子,此时自矜的心态占了上风,有意吊着苟剩胃口,笑问道:
“你可知如今天下局势?”
苟剩也知三英性子,白了一眼道:
“先生曾在学堂上提过。神州如今三分,北边太魏国,咱们陈家村就属太魏国治下;东面是梁黄王朝,据说他们家光头挺多;南方是后蜀国,都是些高山险谷,卧虎藏龙之辈不少。至于更多的,先生还没细讲。”
三英道:“倒也差不离。硬要挑刺的话,陈家村应该不归太魏国管辖——或者说,陈家村不归这三个王朝的任何一个管辖——简单来说,就是三不管。”
苟剩奇道:“咱们村不是归靖城县管吗?每年村长还统一收税上交给县衙,怎么就成三不管了?”
三英冷笑道:“你可知太魏国赋税几何?”
苟剩摇头道:“我家早就没田没地了,也不交税,哪里知道?”
三英伸出食指道:“十税一。加上徭役口赋之类的杂项,饿不死你算你命大。陈大贵每年送去县衙的那一点,不过是意思意思。他跟县太爷私底下的交易,才是正儿八经的。”
苟剩问道:“上面的人不下来查访吗?他们中间也没人揭发?”
三英摇头道:“陈家村被大山包围,道路不便,谁会闲着没事跑来受罪?靖城县衙的老爷在这经营了近三十年,从陈大贵他老爹陈一斗开始,就进行着暗地的操作。最重要的是,在靖城县衙的户籍田册里,压根就没有陈家村。”
苟剩听了脑子都大了:“那……在这之前呢?”
三英笑道:“之前自然是有的。但是朱笔一划,银钱一送,过个五年十年,就可以跟户部报说,村子消亡了。倒也不会有人来这么个穷山沟瞧两眼的。”
苟剩拍手笑道:“果然是个互利互惠的点子。”
三英道:“局势讲完了,就跟你讲点张扬山的东西罢。你看,咱们这个窝棚后是什么?”
苟剩白了一眼,心道又来了,口中答道:
“是山,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山。”
三英点头道:“答得不错。可你知道这群山有多宽?”
苟剩百无聊赖地道:“我又没走过,哪里知道?烦请三英前辈解我困惑。”
三英见苟剩不耐烦,不再逗他,正色道:
“这片大山南北三百里。十三年前,我随夫人从那一头穿过来,到的陈家村。当时,这个地方还没有盖起窝棚。我跟夫人就在这个地方歇脚,随后就遇到了上山砍柴的老爷。”
苟剩听着这段十几年前的旧事,心中忽然一动,问道:“你说你们是从大山的另一头过来的,也就是说,张扬山就在陈家村的南边三百里外?”
三英点头道:“张扬山地处西南,在后蜀国境内的最北边。山下修了一座城池,叫张扬城。明面上是后蜀的重镇,其实只是张扬山产业的一小部分。”
苟剩并不关心这些地理,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更多娘亲的事,问道:“那之后呢?”
三英继续道:“夫人是不满老太爷——也就是你外公——给她安排的婚事,才一气之下出走张扬山的。夫人临走前来跟老奴告别,老奴觉得夫人胡闹,便说了她两句,结果她扭头就走。老奴实在放心不下,只好追上劝说。结果夫人却一头钻进了山,老奴怕出事,便紧紧跟上。可进了大山之后就不辨东西,兜兜转转在山里乱闯。”
三英叹了口气,继续道:“这一走就是三个月。中间大大小小的艰苦和险情,老奴不愿再提。等我们走出大山,走到这里,早已不成人样。”
三英笑着指着火塘道:“这个地方,以前有棵笔直的榆树。后来夫人要跟老爷成亲,得翻新老屋,就把这棵树砍了做梁。老奴不便跟夫人同住一个屋檐,索性就在这里修了个窝棚,将榆树根挖了。现在,那个树根就在少爷你屁股底下垫着呢。”
苟剩低头看了看,又拿手摸了摸。
这块木头疙瘩常年被磨,表面早已发黑光滑。
苟剩嘿然一笑道:“我娘怎么就看上了一个乡下小子呢?”
三英笑骂道:“别瞧不起你爹!老爷那时可是村里最能干的后生,屋里屋外张罗得井井有条。老爷将夫人接回家,就全心伺候起了夫人。夫人从小就娇生惯养,在大山里吃尽了苦头后,猛然遇到一个体贴又上进的男人,自然在心里高看了老爷几分。”
苟剩听着摇头晃脑道:“穷小子和富小姐的故事,我也讲过不少,可我从来不信那一套。”
三英见苟剩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摇头笑道:“你不信归不信,可夫人到底还是跟老爷生下了你。”
苟剩眼珠子一转,问道:“会不会是我爹下了迷药?将我娘……那个了?”
三英顿时面色铁青,伸手在苟剩脑袋上凿了一下,呵斥道:“你一个小孩子家,脑子里整天想的都是些什么龌龊!”
苟剩疼得抱住脑袋,却并不讨饶,反而理直气壮地反驳道:“若不是这样,就我爹那个德行,不可能娶到我娘!”
三英瞪着眼睛道:“人是会变的!”
苟剩冷哼一声,转过头去盯着炭火。火光忽明忽暗,诡谲多变。火塘上方的吊锅吱吱作响,蒸腾起些许水汽。
三英透过水汽,看着模糊扭曲的苟剩,心下一软,岔开话题道:“老奴昨夜得知少爷重归自由身,连夜递出消息给张扬山那边,今日一早就收到回信,催促少爷尽早动身。少爷有何打算?”
苟剩并不因争执乱了分寸,却有点心神不宁,摇头道:“我现在也没有主意。”
突然冒出来一个张扬山,那里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苟剩一无所知,内心不免忐忑。
陈家村虽然破不堪,可毕竟在这生活了十二年,一草一木都熟悉。猛然间离开这里,去往另一个陌生的地方,苟剩自认为勇气不够,又暗自骂自己犹豫胆小。
三英笑道:“少爷大可不必担忧太多。既然是认祖归宗,以后自然是人上人,再也不用担心每顿都吃烤红薯和糊糊了。”
苟剩一听“烤红薯”脸都绿了,让三英连忙打住。
三英嘿嘿笑道:“再说,少爷的外公依旧健朗,他肯定万分想念你。少爷难道不愿去看看这世上的另一个亲人吗?”
苟剩一时思绪万千。
他在这世上的亲人,大概只剩两个了。
躺在不远处屋子里的便宜老爹,苟剩虽然不愿认,毕竟有血缘关系;三百里外素未谋面的外公,又会是个什么样的长辈呢?
三英知道苟剩心思松动了,道:“老太爷博学多才,涉猎极广,是张扬山少有的天纵英才——不对,应该说他是这个天底下都少有的天才。老奴估摸着,村里的黄夫子应该拜读过老太爷的著述。少爷若是不信,可以问问夫子。”
“如此长辈,少爷该陪在其左右,时时请教。总好过穷乡僻壤的秀才。”
苟剩确实心动了。眼前似乎有一个极其美好的生活在等待着自己。就算是走出去开开眼界,苟剩也有充足的理由去张扬山看一看。可心念至此,苟剩又隐隐觉得不妥。
细细斟酌一番后,苟剩问道:“按照世俗礼仪来讲,多少岁算成年?”
三英没料到苟剩有此一问,答道:“按世俗来说,男子二十及冠。可在张扬山,十五岁就该行第一次‘御签’仪式,算作成人礼了。
苟剩问什么是“御签”,三英解释道:
“‘御签’就是运用御道跟外物签订灵神契约,比如奇珍异兽之类。十几年前,老奴参观过的‘御签’仪式,基本都是跟灵兽签订。至于修行上的细节,等你回了家就自然有人指导。”
苟剩一拍大腿道:“好!我决定了,等我满十五岁,就回去认祖归宗!”
三英愣住道:“为何要等三年?”
苟剩看着三英,语重心长道:“我怕我心智不坚,过上好日子后就堕落了。”
三英没好气地道:“谁跟你说,过上好日子就会堕落?”
苟剩认真道:“我以前跟村里孩子讲故事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
三英翻了个白眼:“少爷莫再戏耍老奴了。”
苟剩这才嘻嘻一笑,正色道:“其实,我倒是很向往三英你说的那种生活,有吃有喝,有人陪着,还能修习飞天遁地的法术,高人一等。”
三英连忙打住道:“修行是一件枯燥乏味的事情,并非你说的那样窜天钻地,更不是你嘴里的孙猴子,吃几颗丹药就铜皮铁骨、火眼金睛。那些花里胡哨的人,大都是行走江湖的骗子,最多就是个半桶水。”
苟剩颇为感动道:“没想到,三英你也是我的忠实听众。我原以为,你每次站在大槐树上都在偷懒睡觉。”
三英没好气地笑骂道:“再胡搅蛮缠就滚出去!”
苟剩立刻乖巧,端正坐起道:“我确实羡慕你说的那些,可是我真的还没准备好。”
“我想先见识一下陈家村以外的世界,四处走走看看,好好想想,跟着先生学学。给我三年时间。三年后的今天,我一定会站在张扬山的门前。”
三英见苟剩说得认真,知道没法再改变他的主意,只好点头道:“如此,老奴只好将这个消息带回去。三年后的今天,老奴在山门处等候少爷。”
苟剩讶道:“你要先回去吗?”
三英点头道:“其实,早晨的来信里,就提到少爷不愿回去的可能性,要求老奴不论何种情况,都要即日赶回张扬山。老奴打算天一亮就离开。”
说罢,三英从怀里掏出一枚纸卷给苟剩。苟剩打开一看,确实不差。
事已至此,苟剩不再多言。
积累在心底多年的种种情感,仿佛都一点点成了泡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舍。
苟剩下意识地抬头看看那张木头桌子,桌上的木头勺子已经不见了。苟剩心猜大概是三英收起来了罢。
三英站起身来,给吊锅里添了瓢凉水。
苟剩忽然道:“三英,你若走了,这里怎么办?”
苟剩本想问自己该怎么办,话到嘴边又改口了。
三英盖上盖子,重新坐下来,笑道:“张扬山其实并非少爷想象的那样一心修行,不涉俗世。以后你回了家就能明白。老奴先举个例子,少爷可以自己琢磨:靖城县里其实就有一处张扬山的产业,是家药材铺。虽然不起眼,但也能说明些问题了。这边的一切,老奴已经跟他们打过招呼,他们会替少爷安排的。”
苟剩点点头,心中没来由地涌出一种安定的感觉。
夜已渐深,苟剩倦意上来,打了个呵欠道:“三英,今晚我就在这睡一宿罢。”
三英略微迟疑后点头道:“少爷睡草席上罢。老奴靠着将就一宿。”
苟剩起身道:“那哪行?草席也够宽,稍微挤挤。”
说罢躺上草席,滚到最里边,让出一大片地方。
三英只好答应,起身吹灭油灯,棚里顿时暗了下来,仅剩火塘里的点点亮光忽闪着。
三英轻轻躺下,睁眼看着窝棚顶,什么也看不见。
苟剩在黑暗中轻声问:“三英,为什么他们要我回去?我娘逃了婚,嫁了个老百姓,他们会看得上我吗?”
三英轻声道:“你娘是张扬山的子嗣,你是你外公的孙子,这个事实无法改变。老奴说得不好听,就算少爷是个白痴,张扬山也会接纳少爷。何况少爷还是如此的……天资过人呢?”
苟剩轻轻一笑,算是接受了这句吹捧。
过了一会,苟剩又问:“修行真的很苦吗?”
三英道:“确实很苦。应该比少爷这些年吃的苦,还要苦。可是,人生下来就是要吃苦。只有肯吃苦,才能往上走。少爷是否后悔了?”
苟剩摇摇头。黑暗中,三英并没有看到。
苟剩其实想说,吃苦的意义,并不在往上走。可他并没有说,否则,两人说不定又会有一番争论。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火塘里的炭火都熄灭了。三英轻微的鼾声响起。
黑暗里轻轻传来一句:“你真的恨我吗?”
这一次,毫无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