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坟很快修好了。
清晨的阳光如鹅毛一样洒在山林间。
忙活完毕的几个人早已疲惫不堪,拄着铁锹铲子抓紧时间休息一番。坟头的两只火烛早已殆尽熄灭,仅存的一点残渣同黄土泥混在一起。
老狗公手里捏着最后一把纸钱,见时候已然不早,不愿再耽误众人,将纸钱丢进火堆。本已微弱的火势又涨起来。
林木匠走上前,让老狗公最后再对儿子说几句。
众人原以为老狗公又会伤心落泪,可老狗公却显得很平静,他环顾四周,入眼都是认识的熟人,每个人都在朝他看着。
可是,亲人毕竟全都不在了,老狗公终于成了孤寡。
心念至此,老狗公心中无限愤恨,继而被一种深深的无奈与畏惧所包裹。
老狗公口中喊道:“呜呼!”
随后直起身躯,朝天地叩拜,边行礼边高呼:
“天威浩荡!”
起身后再拜:
“神恩难测!”
起身后又行五体投地大礼,长长地呼喊:
“万民臣服!”
伏地许久,老狗公才慢慢起身,旁边立刻有人搀扶住。
老狗公不再看儿子的坟墓,转身朝山下走去。一众人等见状,也跟了上去。
苟剩看到老爹依旧站在那里不走,心中奇怪,悄悄放慢脚步,坠在队伍的最后。
身旁的钢蛋一个劲地催他快走,苟剩被缠得烦了,让钢蛋先回去。
钢蛋走开没两步,忽然扭头过来道:“苟哥,今天是中秋,也是你的生日。一会来我家,我有东西送你。”
苟剩一愣,这才记起有生日这桩事,又被钢蛋的情谊感动,笑着冲钢蛋点点头。两人告别后,苟剩找了个草丛隐蔽起来。
人群差不多都走到河边时,苟剩见老爹转头,朝另一个山岗走过去。苟剩心中越发好奇,悄悄地跟了上去。
不多时,苟老爹在一座孤坟前站住,忽然跪了下去,痛哭流涕起来。
苟剩隐约看到灰白的石碑上的刻字:妻张氏明珠之墓。
墓四周平整洁净,虽然处在山林之间,却有明显的锄砍痕迹,周围不见杂树枯草,墓前的土地也被翻整得平坦,甚至填上了一层细沙。
苟剩心中恍然。
这墓中就是自己从未谋面的娘亲罢?她原来叫张明珠?三英为何从来不提她的事情?
苟剩心中有万千疑虑,只好耐住性子等着。
苟老爹大哭一阵后,渐渐停歇。见墓碑旁边新发出一丛芽叶,便上前伸手小心地连根拔去,又将土地抚平。
苟老爹心情渐渐平稳下来,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话来,苟剩竖起耳朵在不远处听着。
苟老爹叹道:
“村里的小狗公你知道罢?我很小的时候,他是咱村的村长。那个时候他还没疯。小狗公是个好人啊。那时我爹得了重病,又不能下地,得亏着有他老人家帮衬。否则,我哪来的机会能娶到你?”
似乎回忆起了以往的时光,苟老爹笑了笑,又感慨道:
“可惜,老话说得好:‘好人没好报’小狗公就那么被一扁担给打疯了。就算这样,这老天还是不肯放过他,非要给他个死无全尸不可!这天底下,哪里有公平?”
苟老爹咬住牙,将手里刚拔的草叶给撕了个稀碎。
苟剩在不远处听着,心中颇感异样。
苟剩从来没听过老爹说这么多话。在家里时,两人基本没有交流。苟老爹从不叫“儿子”,苟剩也从不喊那声“老爹”,两人的冷漠仿佛成了默契。苟剩几次想搬去三英那住,都被三英以一句“毕竟父子一场”给组拦住了。
苟剩一直以为老爹是天生的闷葫芦,却没想到他说起话来滔滔不绝。
苟老爹摆摆手道:“不说这些无聊的了,我知道你不爱听。我跟你说点有意思的东西。最近,我打算挣点钱——也不能叫‘挣钱’,该叫‘投资’。”
“这事听着玄乎,可是真的靠谱!我是听高老说的。他可厉害,一个月就能挣上五两白银,顶咱村那些泥腿子一年的收成了。”
苟老爹越发兴奋:“我把你留下的那根玉簪交给高老了,他说一个月后连本带息给我十两。”
“我琢磨着,等钱攒够了,就在靖城县里买个院子,这个破地方跟那个小崽子,我是真的不想再看到了。”
“不过,我肯定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我要找工匠给你的坟重新修缮一回,让你在那边体体面面的。就算我真的当了老爷,我还是每七天来看你一次,陪你说话解闷。”
苟剩心中暗骂一句“白痴”。
苟老爹打了个喷嚏,笑道:“虽然我现在是个假老爷,可你带来的那个三英,确实是忠心耿耿。这十几年来,要不是这老头操持打理,我早就一命呜呼,下去陪你了。”
苟老爹摇头道:
“我这十几年受的煎熬,想来你大概不能体会。那个小崽子刚出生时,我恨不得一刀给宰了。若不是他,你怎么会死?我索性不管他的死活。”
“三英的确忠心,愣是把小崽子给养大了。可是我不认!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心里的恨虽然消了,可我没法把他当做儿子。他害死了你,他永远不配叫我爹……”
苟剩默默听着这些,悄悄离开。
山路崎岖,苟剩仔细地在没有道路的林间穿行。头顶不时飞过林鸟,四周平和宁静。
苟剩其实早就习惯了老爹的冷淡。今天亲耳听到老爹的心里话,苟剩反而轻松了许多,不再纠结每天如何去面对老爹。
人跟人的关系是相互的,也是不平等的。怎样对待他人,取决于自己的内心。
苟剩暗暗告诉自己,一切暂时就这样维持下去。如今已是自由身,等到时机成熟,不妨离开陈家村,出去看看。自己除了这个名义上的老爹外,还有老狗公和三英,朋友也不算少。
“你就守着一个坟墓到死罢。我娘瞎了眼才跟了你。”
苟剩低声骂了句,心情更加舒畅了。
走出一段路,忽然想起老狗公托付的事,喊道“坏了”,赶紧往山下跑。
苟剩一路小跑,过了老河,远远看到大槐树底下站着几人。
老狗公下山之后,并没有看到苟剩,心中微微焦急。见林木匠就在左近,索性厚住脸皮,扯着林木匠求他给自己在大槐树下盖个窝棚。
林木匠几乎一夜没合眼,早已疲乏,这会儿还得赶着去村外集体田干活,省的陈大贵给他小鞋穿。
可被老狗公死死扯住衣裳,一向心地纯善的林木匠只得好言相劝。同行的周石匠和王铁匠几个人也上前解劝。老狗公死活不依,几个人就在这里僵持住。
苟剩赶上河堤来,眼见此番情景,心中已经大致猜到几人为何争执。
苟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抓住林木匠的脚脖子,大声呼喊道:“林叔!求你帮人帮到底,就给爷爷他盖一个窝棚罢!”
林木匠哭笑不得,轻轻提溜起苟剩,让他好好说话。林木匠一直听闻苟剩在家孝顺,伺候老爹没有怨言。这几日又时时听钢蛋说苟剩课堂上被夫子夸赞的事,心中对苟剩观感不差。
苟剩站定,恳求道:“林叔,老狗公如今孤苦无依。以前他就爱来这大槐树底下坐坐,如今想住在这,大概也想时时看看对面。您放心,造窝棚的钱,我来出!”
林木匠笑道:“你一个娃娃,哪里付得起工钱?再说,这窝棚也不急于一时罢。”
林木匠本想说的是,区区工钱跟他旷工被扣的相比不值一提。
苟剩道:“工钱我以后给。至于窝棚急不急……”
说着转头看看老狗公的意思。
老狗公死死盯着林木匠道:“急!今天一定要住进去。林师傅,求你无论如何要帮老头子这个忙。这是老头子最后一次求人。”
说得言辞果决,甚至有点咄咄逼人。苟剩心中奇怪,倒不好问。
林木匠被这一老一小缠住,没了脾气。
旁边几人互相看看,也无可奈何。
林木匠终于败下阵来,点点头道:“那就再当一回好人罢。”
老狗公喜笑颜开,抬着枯如干柴的胳膊指着自家的方向道:
“把老头子的家拆了,捡有用的东西搬来,造个能住的棚子就行了。”
几个人拖着劳累一夜的身体,又开始了高强度的体力劳动。
老狗公拉住苟剩的手道:“咱俩的约定算是完成了。你回家去罢,抽空来看看爷爷就好。”
苟剩摇头道:“我得帮你把棚子盖起来。”
苟剩追上林木匠几人,路过村长陈大贵家门口时,陈霸仙站在门口高声骂道:
“苟剩你个背信弃义的江湖败类!你陈爷等了你一个早上!赶紧把你的东西拿走!”
苟剩头也不抬道:“今天没空!”
路过钢蛋家门口时,钢蛋从院子里出来,笑嘻嘻地冲苟剩道:
“苟剩,记得一会儿来我家,有好东西给你!”
苟剩头也不转道:“今天没空!”
快到老狗公家门口时,三英从对面走过来,到苟剩身边询问道:
“少爷,一会儿要不再进山找找泥鳅?”
苟剩看了三英一眼:“今天没空!”
一行人走进老狗公的破屋,开始动手。
身手颇为敏捷的林木匠率先爬上房顶,先拆瓦。
瓦片被一片片揭下,底下有人接住码好。这些人默契十足,不大出纰漏。
瓦片一道道揭下后,紧随的人开始掀开底下盖着的秸秆茅草。老狗公的屋子虽然有村里的人偶尔修缮,毕竟不够精细勤快。这些茅草已经腐败不堪,轻轻拉扯就散成一片。冷不丁还能看到藏在草里的蜈蚣蜘蛛。
拆了瓦揭了草,已是晌午时分。
林木匠招呼众人加把劲,中午前把屋顶拆掉。
揭瓦是个细致活儿,拆房梁就是个力气活。
几个人拿着工具上阵,一顿噼噼啪啪,锤砸撬拽一通,整个陈家村都听得见。
苟剩站在屋底下,前跑跑后转转,半天也没干什么正经的活儿。
苟剩忽然转头回家,背着个竹篓过来。苟剩捡起瓦片放进竹篓,装满后背起,两手各拖着一根拆下的木椽,往村口去了。
屋顶上,一向少话的周石匠道:“以前倒没注意,这孩子还不赖,除了有些闲散的毛病。”
林木匠笑道:“你还不知道吧,他如今拜在黄先生门下了。”
周石匠颇为惊讶。他平时并不待见苟剩,对村里的事情也不大关注。几个人开始边聊边干活。
临近中午,阳光渐渐刺目,黄土地被慢慢烘烤,到处都暖烘烘的。
老狗公家的屋顶已经拆空,几个人正手持圆木抵住土墙,喊着号子一齐使劲。
土墙摇摇晃晃,偏不肯倒。
苟剩来来回回跑了七八趟,一刻不停,却并不觉得很累,大槐树下的瓦片堆了一排。
老狗公亲切地看着苟剩,苟剩正将瓦片从竹篓里往外拿,随手一抹脑门上的汗。
老狗公问道:“今天感觉如何?”
苟剩道:“不累,你等着瞧好勒!”
忽然觉得老狗公口音里透着古怪,顿时明白过来,好奇问道:
“昨天是怎么一回事?”
老狗公笑道:“爷爷不过是顺势而为。”
说完这句,便住了嘴。
苟剩还想再问,听见身后三英的声音:“少爷,我刚才给老爷送饭,见老爷不在屋里。你有见到老爷吗?”
苟剩俯下腰干活,懒懒答道:“不在就不在吧,少吃一顿也无甚大事。”
三英隐隐猜出苟老爹的去处,便不再追问,又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真的不再找找泥鳅吗?它跟你亲得很,脚伤也没好……”
苟剩冷冷打断道:“该走的也留不住!畜生再亲,也比不上人。”
三英见苟剩分明在赌气,只好识趣地闭嘴。
时候不早,几人分别回家吃饭。
下午又继续开工。苟剩让三英也来帮忙,三英笑呵呵答应了。
众人让老狗公先划定出地方,便开始搬运土坯,先将一些土坯砸碎,把突起的树根覆盖住,夯实压平。
然后和起泥浆,拌入切碎的秸秆,砌起土墙,土墙外还得均匀糊一层。
接着搭屋顶。因为是给老狗公一个人住的窝棚,地方很小,所以林木匠就直接用木头椽子做架子,仅仅在最顶端放一根锯断的大梁,固定好后铺草盖瓦,一座窝棚就基本成了型。
泥浆已基本凝固,林木匠又将从旧屋拆下的木门装在窝棚上。
早已有人搬来床椅,窝棚里顿时逼仄不堪。
老狗公左看右看,越看越欢喜,连连点头称赞。
日落西山时,窝棚堪堪建造完毕。
众人又收拾检查一番,见仓促造的窝棚也颇为牢固,便告辞回家。
老狗公站在窝棚门口不住道谢。待人影消失后,老狗公回到窝棚,关上门躺在床上,立刻昏昏沉沉睡去。
苟剩跟三英都带着一身臭汗回到家里。
苟剩几步钻进灶房,准备烧水洗澡。忽听见前厅老爹大发脾气道:
“一个个都疯哪儿去了?午饭跟晚饭都不做了?”
三英赔笑的声音传来:“老爷,饭已经做了,也一直在我那热着。我这就给你端来。”
苟老爹问:“又是糊糊不是?”
三英道是。
苟老爹骂道:“村里有哪家天天吃糊糊、顿顿吃糊糊的!”
三英忙赔不是道:“都怪老奴手艺不好。请老爷先将就一顿,老奴下顿一定改进。”
苟剩坐在灶下,甚至能在脑海里复现三英一副点头哈腰的卑微模样。
苟老爹拿这个卑躬屈膝的老头没办法,怒气冲冲地回了房。
三英走进灶房,见苟剩也满脸怒色,摆摆手道:“老奴一个下人,被骂两句不妨事的。”
苟剩让三英先去拿来糊糊,吃完饭再洗个澡。
苟老爹生气归生气,不会跟肚子过不去。三人吃完,苟老爹丢下碗回了屋。
苟剩洗了碗,见水缸的水已经不多,对三英道:“剩下的水你自己先烧了洗个澡,我去打水。”
三英知道苟剩说一不二,也不跟他争。
苟剩提起桶下山打水。
月亮初升,皎如玉盘,清冷的光辉将地面照得一清二楚。苟剩恍若置身另一个世界,心神摇曳,四肢百骸涌出一阵力气。
苟剩脚步加快,打了水就往回跑。平日里拎着桶水上山觉着吃力,今晚却感觉轻松。
苟剩来来回回跑了十几趟,总算灌满了水缸。
三英已经洗完了澡,坐在一边等他。
苟剩边给锅里上水边道:“三英,白天你也出了不少力,先回去歇着吧。”
三英道:“今天是少爷的生日,也是你娘亲的忌日。少爷去看过了罢?”
苟剩道:“看是看了,可也仅仅是知道我娘叫张明珠。三英,你打算继续沉默到什么时候?”
昏暗中,三英幽幽道:
“如果是以前,老奴打算闭嘴到死。现在不同了。”
苟剩隐隐觉得背后有事,问道:“有何不同?”
三英站起身来:“请少爷洗完澡后,来老奴住处,老奴自会向少爷说明一切。”
灶房里仅剩苟剩一人。
苟剩坐在灶下,一边往灶膛里添柴,一边胡乱猜测。
苟剩心里一团乱麻,暗自恼怒三英装神弄鬼,一不留神,灶膛内的火焰伸出灶外,差点将苟剩前额的头发燎去一片。苟剩慌忙后退,控住火势,专心烧水,却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
苟剩端着一盆水出了后门。
月悬当空,朗照万物。
苟剩站到菜地旁边,浑身脱了个精光,就着热水开始搓洗身体。
抬头望着圆月,苟剩的心思渐渐宁静,不再去猜测那些未知的事情。
水流混着污垢,汇集在苟剩脚下,借着地势又流进菜地。
苟剩此时忽然想起了泥鳅。这才刚收泥鳅不过数天,泥鳅就伤了腿,消失不见了。
这十几年的生活一直灰暗,可是这短短几天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就像进入汛期的老河一样翻滚无定。
苟剩心里有些不安,又有点兴奋。
往后的日子还会发生什么?没人知道。但苟剩心底期待着生活中有更多的变化。
如今他能自由地走在这个世界上,等到时机成熟,苟剩想离开这里,去外面看看。三十里外的靖城县城太小,苟剩想走得更远一点,看看更多的风景。
夜里的山风颇紧,苟剩激起的热血转瞬又凉了。
苟剩缩着身子,赶紧将剩余的温水兜头浇下,拿布擦干。擦过胸口时,苟剩感觉心脏跳动得节奏有力。
伸手一摸,心口处热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