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剩看到这种阵势,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苟老爹扭头看看苟剩,又看看陌生男人,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中年男人抹去额头的汗水,搓搓手笑道:
“这位一定是苟老爷了。在下姓张,名金花,是靖城县张氏药材铺的掌柜。说起来,在下跟您夫人也是同宗同族,该叫您一声姑爷。三爷临走前仔细嘱咐,给姑爷安顿好生活起居。这不,在下一大早就赶过来了。”
苟老爹狐疑地看着张金花,问道:“明珠家不是早被灭门了吗?怎么会有本家?三爷是指的三英罢,他人去哪了?还有,你们为何到今天才来?”
张金花虽然取了个女人的名字,却是个身宽体胖的大汉。
张金花豆子大的眼睛里往外冒着笑,解释道:“其实,明珠妹妹当年是逃婚出来的,说了实话不怕被人笑话?自从明珠妹妹离家出走后,本家那边常年派人四处打探,可一直没有消息,渐渐断绝了找人的心思。”
“就在前不久,三爷机缘巧合之下找到在下的店铺里,一番交谈之后,才算找到这条线索。至于三爷的事,在下可不敢随便打听。”
张金花不禁唏嘘一阵,感慨世事无常。
苟老爹皱眉沉思。
村长陈大贵走上前道:“张大掌柜村里很多人都认识,他家药材铺买卖公道,你们又是亲戚,还有什么好疑虑的?只是,苟老爷日后过上好日子,别忘了村里乡亲们的好就是。”
苟老爹多年不在村里走动,不事生产,脑筋也渐渐迟钝。心想反正要过上好日子了,过去那些事情管它作甚?又不禁感叹自己多年来受苦受穷,总算老天眷顾,苦尽甘来了。
这么多年,苟老爹受尽村里人背后的耻笑,他虽然不大听得到,却能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来。
如今这些人紧着来巴结,不过是看自己身份地位高了。
苟老爹冷笑道:“大贵,体面话谁都会说。让我记得你们的好?各位自己摸着良心问问,自我娘子死后,你们有谁踏过我家的门槛?老子饿得头昏眼花的时候,没见谁送过一口吃的!还乡亲呢,我呸!”
苟老爹一番话骂遍了全村的人,在场的所有人气得面色发紫。
陈大贵忍住怒气,勉强笑道:“看你这话说的。若真的没有我们这些乡亲,你这十几年吃啥穿啥?我们当然想着帮衬,可也得照顾你的面子啊。乡亲们也不是大富大贵,都是从碗里分出一点,养活你们老小十几年。”
陈大贵说得诚恳,苟老爹一时语塞。
陈大贵继续道:“咱们倒也不是真的图你家什么。你们如今能过上好日子了,咱们乡亲也都高兴。”随行的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苟老爹心中一软,嘴却笨得说不出话,只好尴尬一笑。
张金花道:“三爷虽然没具体交代怎么安排。可在下以为,不如由我安排个清净的院子,姑爷一家搬进靖城县里去住。咱们两家离得近些,也好照顾一二。不知苟少爷意下如何?”
苟剩见张金花不问老爹,反问自己。心中几个念头闪过,忽然明白过来。
张扬山看重的,还是自己这个子嗣的身份,老爹大概只是个面子上的添头。
苟剩看着张金花笑吟吟的脸,决定扯开虎皮做大旗,大剌剌道:
“进城里去住?那我的学业怎么办?明天还要上课呢!”
苟老爹见张金花去对一个小孩子低声下气,本来心中就有点恼火。这下听到苟剩竟然要放弃进城,也不管苟剩说什么“上课”,气冲冲道:
“我要进城!这破地方我再也不想待了!”
众人听到苟老爹的话,心中不大是滋味,同时也暗自心惊这张家的来头,张口就是安排进城。先前还存着看热闹的心思,这当儿一个个开始暗自盘算起来。
有人却揶揄道:“既然你们本家那么有钱,干脆把他们爷俩直接接回去得了,平白多此一举!”
张金花笑道:“本家也有自己的考量。一则此处离本家太远;二则本家人口众多,回迁宗族是大事,得族中长者商议决定。我这么做,也只是权宜之计。以后的事情,本家那边定然会安排妥当。外人何须操心?”
陈大贵听出了张金花话里的火气,连忙出面解围,两头说着好话。
张金花并不理会,劝苟剩道:
“苟少爷,在下也以为搬去城里为好。至于学业,靖城县里先生学堂多得是,由在下安排。”
苟剩摇摇头道:“我觉得在陈家村待着挺好。我在这里生活了十二年,不太想挪地方。”
苟剩本想着三英最多给自己安排好饮食起居,让自己平静度过这三年。谁知接头人一来,就想把他当成祖宗供着。
苟剩过惯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对富贵清闲的好日子抱有警惕的心理。
张金花顿时急了,苦口婆心劝道:“苟少爷,您这么做,叫在下怎么跟三爷交差?您至少得为苟老爷考虑一番。再说,张家的少爷,就该有少爷的体面。否则传到本家那边,在下免不了要受责罚!”
张金花深深拜下去,一副不答应就不起来的架势。
一旁的苟老爹冷冷看着,鼻孔里哼了一声。
苟剩心中纳闷,却并不急着扶起张金花。
张金花同是张扬山的人,为何对三英如此敬重?既然三英能随意指使他,苟剩就不忙给他礼遇。
场面一时僵持住了。苟剩思索一番,决定卖张金花一个面子,同时也是为了满足老爹的意愿。若真的不接纳进城的建议,老爹很可能跟自己撕破脸皮,徒叫乡亲笑话。他苟剩以后就别想在陈家村混了。
苟剩点头道:“你也不必叫我少爷,就直呼名字罢。进城的事情我可以同意,但是这个地方,我还是要住的。”
张金花刚想说话,苟剩制止住他,继续道:
“我的想法是,县城的院子你来安排,给我留一个房间就行。但我的学业在这里,同窗朋友在这里。所以,我基本还是在这儿住,休学的时候就去那边。你觉得怎么样?”
张金花见苟剩跟他商量,知道他已经做了退让,自己没法争取更多,只好点头道:“就按苟少爷的意思。可在下还有一个请求。”
苟剩示意他说。
张金花道:“在下有个远房侄女,比您大一岁,成天在我那药铺里磨时间。可是人聪明勤快。在下想让她到这边来,给您做饭洗衣啥的。”
苟剩听完喷了出来。泥鳅诧异地看着苟剩,叫了两嗓子。
周围的人的脸上露出心领神会的笑。
陈霸仙笑着偷偷掐了苟剩一把,苟剩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抬头去看,俯身将泥鳅抱起来,一边捋毛一边打个哈哈:
“这个……再说,再说哈。”
张金花见状不好再提,心里暗道这群乡下人真没见过世面,口中问道:
“既然如此,咱们现在就进城罢?”
苟剩也不迟疑,点点头。忽然又道:“稍等!”随手扔下泥鳅,一溜烟钻回房里。
苟剩掀开床板,那份合同依旧躺在那里。苟剩从怀里拿出那卷羊皮纸和一团皱巴巴的讲义,跟合同放在一起,又小心将床铺好。
苟剩转身挪开墙角处的破缸,底下是个人工挖出来的洞。苟剩伸手从洞里摸出一个破布包,打开后是一堆铜钱,被草绳穿成一串,粗略估计又百十来枚。铜钱上刻“太安通宝”。
这些铜钱据说是太魏国都城太安城竣工后造的第一批钱,如今早已磨损严重。官方数次发出召回令,而这些钱依旧在闭塞落后的地方流通。
苟剩拿起这些钱,脑子里就想起了高老那张脸。
苟剩这在大槐树下开了两年的评书会,高老每次都在,听完不给吃不给喝,光给一枚铜钱。
太魏国这些年物价飞涨,一枚铜钱顶多就够买一个红薯。苟剩知道高老欺他年幼无知,默默收下便是。聚少成多嘛!
看着手里满满一把铜钱,虽然并不值多少,苟剩还是颇有成就感。
苟剩撇撇嘴,小声把高老头骂了一顿:“刚才也看到这老头在人群里,不知来凑什么热闹。”
重新将铜钱包好揣进怀里,苟剩大摇大摆走出来。泥鳅抗议地冲他叫了两声。
苟剩一把搂起泥鳅,揪了下耳朵,说道:“走吧!”
人群立刻让出一条路来。
苟剩走在最前面,陈霸仙被老爹催着,赶紧跟了上去。一群小孩子嘻嘻哈哈追着上前。
张金花却不管苟老爹,晃着肚皮出门喊“等等我”。苟老爹沉着脸也往山下走。
乡亲们立刻前呼后拥跟上去,一派热闹的景象。
队伍很快接续在一起。一群人围着苟剩,一群人围着苟老爹。一群人七嘴八舌的场面已经够乱糟糟的了,两群挤在一起的人七嘴八舌,简直比赶集会还要热闹。
高老走在人群的最后面,趁人不注意,伸手从村里的柳寡妇头上拔了根簪子。众人吵吵闹闹着,谁也没注意到。
钢蛋兴高采烈地跟在苟剩的身边,路过家门时却被林木匠喊了回去。女人早已得知了苟家的情况,劝林木匠让钢蛋跟着混混人情。林木匠却不依,说巴结人算不得本事,呵斥钢蛋回屋温习功课。女人见林木匠如此古板,便落了泪,林木匠更加看不惯。两人又争吵一番。
钢蛋在里屋默默听着爹娘吵架,心中不免落寞。
众人走到村口大槐树下,苟剩看到老狗公坐在树下晒太阳,走上前去道:“爷爷,我又来了!”
老狗公拉着苟剩坐到身边,笑呵呵地道:“我都听说了。怎么?要去做城里人了?以后还会来看我老头儿不?”
苟剩知道老狗公故意逗他,把泥鳅放进老狗公怀里,笑道:“我不去城里住。我还要在陈家村待三年。”
老狗公一手摸着泥鳅的尾巴,一手摸着苟剩脑袋后的短尾巴,唏嘘道:“好孩子,老头子没看走眼。”
苟剩忽然想起那天晚上的事,老狗公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让自己摆脱了陈家村的牢笼。苟剩迫切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看着老狗公安详的脸,却欲言又止。
苟剩暗道以后还有机会,问道:“我头一回进城,要给你带点什么吗?”
老狗公抿抿嘴,苦笑道:“我年纪大了,最近常常觉得嘴里发苦。狗娃子要是有心,就给老头子带点蜜枣尝尝。”
一旁的众人闻言立刻喊道:“甜食我家里就有!哪里需要花钱!我现在就回去拿!”
人群一下子散开,场上顿时稀稀拉拉的。
老狗公呵呵笑起来,凑到苟剩耳边道:“狗娃子,看清楚啰,还待在这里没走的人,都是些十顶十的混账东西,千万小心这些人。”
苟剩笑着点点头,并没在意。
老狗公口气忽然严肃,说道:“狗娃子,你吃过苦,比一般人更聪明。可你要记住,既然有了个成为人上人的机会,就要好好抓住,千万别松手,使劲往上爬,别掉下来。一旦你掉下来,所有人都会把你往死里踩!”
老狗公一直都是与世无争的淡泊性子,今天却说出这么狠气的话。苟剩暗自奇怪,倒不好问询,只得连连点头答应。
老狗公抬起头,一双深深的眼窝被太阳照亮。老狗公惬意地眯起眼,又变成了那个乐呵呵的老头。老狗公把泥鳅递给苟剩,道:“赶紧去吧,别管我这个老头子了。”说罢靠在大槐树上,闭眼养神。
苟剩第一次出村子,觉得一切都很新奇,四处张望。
众人顺着老河往前走,入眼是一大片开阔的地带。
老河两岸有大片的农田,排布得整齐,田边有农舍、畜栏。不少人正在劳作,都是一副瘦骨嶙峋的样子。
苟剩仔细看去,发现并不认识这些人,扭头疑惑地看着陈大贵。
陈大贵笑着解释道:“这一大片田地,是咱们村的集体田,各家的田产都在这。这些人都是招来的佃户。他们种田,我们给他们吃住。”
苟老爹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苟剩笑着问道:“我家以后能分到田地吗?”
陈大贵看看苟老爹,点头道:“你们家以前的田地,都变卖掉了。不过等你长大,自然会分一些田给你。”
到了田边,村里的青壮们在陈大贵的带领下,都下地干活去了。
陈大贵站在田间高喊:“大伙儿努力干,今天加餐!”
佃户们身形微微停顿,又俯身继续干活。广阔的田野寂静无声。
老人们腿脚不好,说了番恭喜之类的话,转身回村;妇人们记挂着家务,也牵着孩子们走了。
陈大贵把陈霸仙留下,让他陪着苟剩。
队伍一下子冷清许多,除了苟老爹和张金花外,只剩下高老和柳寡妇。
高老美滋滋地抽了口旱烟,笑着问柳寡妇道:“柳姨娘,我们进城是有正经事,你去做什么?”
柳寡妇年纪轻轻就守了寡,现在约莫三十岁出头。她不乐意别人喊她“寡妇”。小孩子们便改口喊她“姨娘”,久而久之,村里的人就都开始称呼她“柳姨娘”。
柳姨娘白了高老一眼,眼波流转,伸手去摸头上的簪子,却摸了个空。柳姨娘眼神惊疑地看看其他人,却看见高老一脸玩味的笑,登时猜到了几分,沉下脸道:
“老娘进城去看女儿,不行啊?倒是你,一把老骨头了,还整天往县城里跑。”
几人都知道柳姨娘很早就将女儿送进城,在脂粉铺子里做个门面。这个理由在正当不过。
高老笑道:“我想儿子,去看看不行吗?”
柳姨娘冷笑一声。停顿片刻,几人遂不再说话,继续前行。
秋天的老河静静流淌,两岸荒草杂树,少有人烟,入眼一片衰败。
各人各自想着心事,一路无话。
“哎哟!”一声呼喊打破乡野路上的宁静。
几人回头一看,柳姨娘瘫倒在地,神色痛苦地捂着脚踝。
一身曲线风姿露于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