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柳姨娘狼狈的姿势,无动于衷。
苟老爹冷眼看去,见柳姨娘眼神幽怨地瞟了他一眼,心中骂了一句,又转过头去。
高老刚想抬腿,猛吸了口旱烟后闭上了眼,仿佛沉醉住了。
张金花眼神玩味,柳姨娘在打着什么算盘,他一清二楚,也不点破,眼神却把妇人从上到下看了个遍。
苟剩讶道:“柳姨娘怎么摔倒了,谁过去扶一把?”
手里却一遍遍摸着泥鳅的脑袋。
苟剩又摸到泥鳅脑门上的那个包,看来是上次受伤留下的后遗症。
依旧没人动身。
陈霸仙见状,耸耸肩道:“那就我来罢。”
迈开腿刚走两步,柳姨娘瞪了他一眼,赶紧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个丝绢帕子,边拍打灰尘边道:
“你姨娘也是你个小胖子能扶的?得你爹来才差不多。”
陈霸仙道:“我爹今天要是扶了你,我娘会让我爹和你明天都下不了床。”
其他几个大男人轰然大笑。
苟剩心道暗笑。这个陈胖子平时看着单纯,恶心人倒是有一手。
柳姨娘毕竟是女人,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尖叫着骂道:
“小胖子,老娘要替你娘好好教训你一顿!”
作势要来揪陈霸仙耳朵。
陈霸仙慌忙逃到几个男人中间。柳姨娘不好过去,恨恨地瞪着陈霸仙。
张金花出来打圆场道:“柳姨娘,别跟一个小孩子一般见识。你先忍着点,一会去我药铺拿点跌打的药,我给你优惠。”
柳姨娘借势下台阶,款款道谢,再不敢动歪念头了。
三十里路着实不短。几人紧赶慢赶,到靖城县城门口时,太阳已经快到头顶。
张金花平日里走路不多,此时已经大汗淋漓,骨头散架。早有店里的伙计在此等候,又是搀扶又是递水打扇。
苟老爹虽然常年不动弹,一路走来也只是出点细汗、微微喘气。
陈霸仙负重前行,比张金花还要狼狈,几乎要倒下。几个伶俐的小厮见状,连忙将他扶到左近的茶摊歇着。
苟剩见陈霸仙这副模样,干脆也坐到茶摊上,招呼其他人坐下,先歇息一会再进城。众人纷纷坐到茶摊上。
柳姨娘嗤笑一声道:“几个大老爷们儿,倒不如一个妇人。”
说完挪着莲步,头也不回进城去了。
几人围坐在一张桌子边,随柳姨娘自去了。
茶摊主走过来,看见张金花,忙殷勤道:“张掌柜!近来药铺生意不错?难得来光顾小人摊子。小人这就去备好茶来。”
苟剩不愿还没进城就依仗上别人,问道:“店家,你家茶汤都有什么价?”
摊主已近中年,略微迟疑后,笑着答道:“我家有最低价的白水,一文钱五碗;好点的红糖水,一文钱两碗;再好点的金银花茶,一文钱一碗;往上是红枣莲子汤,两文钱一碗;最好的是参茶,五文钱一碗。”
张金花哭笑不得道:“卖茶就卖茶,别骗小孩子。什么参茶,你一根参能煮一年的茶汤。”
摊主见被戳破,也不气恼,嘿嘿笑着。
苟剩伸手一摸怀里,看看四周除了旁边的三人,还有张金花店里的杂役,一共八个人。
苟剩估摸一番道:“那就来八碗红枣莲子汤罢。”
摊主忙应了一声,转身去准备。
几个仆役坐在邻桌,连连称谢。
苟剩掏出破布包,一枚一枚数出十六枚铜钱,摞在桌子上,又小心将剩余的钱收好。苟老爹神色略微惊讶,转眼又恢复如常。
茶汤很快端上来。几个人互相礼让一番,待八碗全上来,都笑呵呵地对苟剩道了声谢,各自端起了碗。
苟剩尝了一口,眼睛一亮,茶汤风味颇浓,闻着倒不觉香气,进了嘴则芳香满溢,看来除了红枣和莲子,茶汤里还有其他奥妙。
泥鳅趴在苟剩腿上,见苟剩一连喝了几口,不住地舔嘴,眼巴巴地望着苟剩手里的碗。
苟剩笑着把碗放低,泥鳅立刻将两只前爪扣住碗沿,一口一口舔舐起来。
一只手猛地扯过碗。
苟剩抬头一看,摊主正怒气冲冲地瞪着他。
苟剩刚想开口,摊主斥道:“你这孩子忒不懂事!茶是给人吃的,不是用来喂狗的!你把这碗给畜生舔了,别人还敢用吗?”
邻近午时,茶摊上顾客不少,一个个扭头看着热闹。
苟剩这才意识到这点,起身想道歉。
张金花反应更快,笑着对摊主道:“小孩子确实不对,我张某先给你赔个不是。这碗我出钱买了,如何?”
摊主见张掌柜都发话了,不得不卖个人情,强压住火气道:
“算了,一个碗倒也不值多少。只是这碗不能再用了。”
说罢将碗高举,用力摔了个稀烂。
摔完后,摊主的怒火似乎也消了,又露着笑脸冲客人们道:
“各位慢慢享用,有什么需要随时招呼。”
苟剩讪讪坐下。张金花安慰了几句。
众人又闲聊了一阵缓和气氛,歇息得差不多了,正准备起身进城,忽听得身边悠悠道:
“可惜如此一茶碗,虽然廉价,却也是经过拉坯上釉烧制而成,就这么轻易毁坏了。众生亦如这茶碗,修成正果难难难,万劫不复却轻而易举。”
众人循声望去,见是一个葛袍草鞋的道人在念念有词。
道人从地上捡起一片碎瓷,惋惜道:“他人不珍惜你,老道却要救你一命。”
说完,双掌一上一下覆住瓷片,嘴里念着咒词。
茶摊上的顾客都好奇地围观过来,指指点点。
老道眼中忽然精光一闪,掌中一片青光闪过。
再看时,一只茶碗躺在老道手里,地上的碎瓷全然不见。
苟剩看到这一幕,仿佛见鬼了一样,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这老道的举止已经超出了苟剩的认知范围。
围观的人群立刻鼓掌叫好。
老道见自己被当做玩杂耍的江湖艺人,叹了口气,将茶碗放在桌子上,大步流星离开。
茶摊主走过来,伸手将茶碗拿起,左右看了看后,嘿嘿笑道:
“这老头又来骗人。”
苟剩忙问怎么回事。
茶摊主道:“你们不曾在这一带待过,不晓得这内中蹊跷。”
说着将茶碗托在手心,道:“这碗并不是我家的碗,我家的碗我都认得。这老道用的是江湖术士惯用的障眼法,专骗外来的人。可惜,这种把戏咱这附近的人见识多了,都把他当耍猴的看。老道见骗不了人,就灰溜溜地走了。”
陈霸仙问道:“他骗人做什么呢?”
茶摊主笑道:“这位小哥,就你这一身的肥肉,人家可眼馋了。”
陈霸仙一阵恶寒道:“肥肉叉烧包?”
茶摊主摇头道:“哪能呢?人家是要做‘人药’。”
陈霸仙又问:“什么是‘人药’?”
茶摊主道:“这里的内幕我不便多说。总之给你们提个醒,出门在外定要当心。再多的我也不能说了,断人财路要被天打雷劈。”
众人起身道谢,茶摊主摆摆手忙活去了。
茶汤也已吃完,众人不再逗留,一起进城。
靖城县地处太魏国最南端,地处偏远。县城城门也破落不堪,进出的拱门矮**仄,城门楼早已朽坏坍塌,上面杂草丛生。
县城里说不上萧条,但也并不富庶。
来往行人穿着普通,衣服的补丁更少,大都干净整洁。光这一点,就比陈家村高出不少。
时辰已是中午,依旧有贩夫沿街叫卖,临街的店铺生意清闲。
有人家养的黄犬从陋巷钻出,远远地朝苟剩一行人吠叫一阵,尽了职责,也就息了声。
张金花领着几人穿街过巷,一路上熟人不少。张金花一路笑着打招呼,不久来到一条宽阔整齐的通衢大道上。
街角处是一家高楣大门的药材铺子,匾额上金字黑底写着“张氏药材铺”几个大字。
张金花朝几人做了个“请”的姿势。
苟剩大大咧咧走上前去,张金花连忙跟上,低声道:
“苟少爷,不如先在铺子里吃个饭。在下在衣裳铺子里定做了衣服鞋袜,约定今天中午送到。一会儿少爷沐浴更衣后,咱们再去看院子,如何?”
苟剩问道:“这些花费,是你掏腰包吗?”
张金花笑道:“哪能呢?苟少爷既然是张扬山的子嗣,这一切费用,自然是山门来出。在下只是先垫付,记好帐,定期递交给那边,年底一并结算就是。少爷无需担忧。”
苟剩眼中一亮,问道:“既然是做账,那……”
说着看向张金花,眼神透着奸诈。
张金花连忙摆手道:“此事在下万万不敢做,被查出来要倒大霉。”
心想这娃娃心黑,薅羊毛连本家都不放过。
苟剩白了他一眼:“怕啥,做隐蔽点,账面上做漂亮些。咱俩三七开,出了问题我负责,怎么样?”
张金花颇为心动,思索一番后心里一横,点点头,又问:“谁三谁七?”
苟剩笑着反问道:“你觉得呢?”
张金花做了个“了然”的表情。
两双眼睛对视一阵,同时眯成一条缝。
苟剩忽然问道:“刚才的八碗红枣莲子汤,是否也可以算在账上?”
张金花一愣神,勉强笑道:“这区区十六文钱,还是算了罢。”
苟剩摆手道:“什么叫区区十六文,那可是我费尽口水,开了十六场评书会才挣来的。”
忽又低声道:“你要是嫌丢人,就把十六文改成……改成一两银子罢。”
张金花低呼一声,心道给你们买的院子也不过百十两银子,果真是人越小心越黑。转念一想反正有利可图,便默认了。
说话间,几人已经穿过药材铺的前堂。随行的几个伙计们都下去干活了。
五人一狗绕过几条廊道,进到后院厢房。张氏药材铺是前铺后屋的布局。张金花一面催厨房快上酒菜,一面吩咐人去衣服铺子看看。
高老倚老卖老,先坐了下来。
其余几人也都围着圆桌坐下,张金花陪坐在下首位置。饭菜很快上齐,张金花先举杯,对苟剩父子说了番庆祝之词。苟剩也不托大,以茶代酒回谢。陈霸仙早饿得头晕眼花,一阵狼吞虎咽,大有风卷残云之气势。其余几人也难见到这些好酒好菜,不再端着,各自低头大嚼。张金花呵呵笑着,颇有荣幸之意。
酒足饭饱,张金花又领着苟剩和苟老爹去沐浴更衣。
陈霸仙百无聊赖地坐在院子里等着。
高老多贪了几杯,面色潮红,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张金花请他去厢房睡一觉,高老摆着手嘟囔道:“我还有要紧事没办,不能睡。”张金花只好作罢。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阵浓厚的水雾喷涌而出。
苟剩拎着湿漉漉的泥鳅,从屋内走出。
陈霸仙目瞪口呆,走上前来啧啧赞道:“怪不得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呢,全变了个人。”高老也竖了个大拇指连声称赞,只是说话大着舌头,听不大清。
苟剩一身淡青色布袍,头发用丝绳扎了个尾巴,光脚终于穿上了皂靴,不太适应地左扭右踢。苟剩笑嘻嘻地不说话,身边一个颇为英气的小厮在给苟剩整理衣裳。
张金花点点头道:“衣裳刚好合身。在下还为苟少爷多备了几件同款式的,方便换洗。”
苟剩心道不愧是当掌柜的,考虑得周全细致。
张金花走上前,拍住小厮的肩膀,对苟剩笑道:
“这个女娃,就是在下的远房侄女,姓秦名无恙,女娃男名。这娃子也不把自己当女孩子,整天跟一帮切药的伙计混在一起。你也别把她当女子。”
苟剩老脸顿时一红。
刚才在屋里洗澡时不曾注意,还一口一个兄弟让人家搓背。
秦无恙却大方道:“我本就是男儿郎。店里的伙计也拿我当兄弟,就连苟兄弟刚才也跟我称兄道弟,又有什么打紧?”
苟剩仔细一听,才听出秦无恙声音确实是女音,只是有些粗豪。
张金花拿这个侄女没办法,苦笑道:“随你高兴罢。从今天起,你就照顾苟少爷,以后少不了被提拔。”
秦无恙早就从舅舅张金花口中了解了情况,也不做扭捏姿态,抱拳朝苟剩行礼道:
“秦无恙以后就跟着少爷了。”
被强行塞了个跟班,苟剩心里不自在,又不好拂了张金花的面子,只好对秦无恙道:
“你又不是仆役,叫我少爷就是降了你的身份。咱们还是以兄弟相称罢。”
秦无恙笑道:“我也不习惯叫人少爷。不妨这样,你就把我当兄弟,我把你当姐妹,谁也不吃亏。”
苟剩被这番话逗笑了:“你不是说自己是男儿郎吗?”
秦无恙正色道:“兄弟豪爽,姐妹亲切。他人待我有兄弟义气,我待他人则推心置腹,不藏心机。”
陈霸仙笑道:“小娘子漂亮话倒是会说一嘴。”
秦无恙瞪了他一眼,陈霸仙回敬。
苟剩让两人别争,心中虽对秦无恙的话不置可否,却心喜秦无恙性格跳脱不沉闷,敢说话,心里开始接纳这个“好兄弟”。
张金花见苟剩收下侄女做了学伴,心中欢喜,嘱咐秦无恙一些日常事项。
几人说着话,苟剩忽然问道:“张掌柜铺子里是不是有个叫刘老二的?”
张金花点头道:“是有个切药的学徒,叫刘老二。手上的活儿还不错,据说跟苟少爷一个村的?”
苟剩点点头。
秦无恙立刻道:“刘老二我很熟!他也就比我大一岁,平时不大爱说话,可做事确实认真负责。这会儿应该在隔壁切药呢,我去叫他过来!”
苟剩连忙制止。
一朝得势见旧人,说不定会招来嫉恨。何况苟剩跟他只有一面之缘,不必去露这个脸。
苟剩岔开话题,问道:“刘老二上面还有个哥哥,听说在靖城县里的丐帮当管事的?”
张金花请苟剩坐下。高老识趣地走到一边。
苟剩一边给泥鳅擦着毛,一边听张金花道:
“这刘老二的哥哥叫刘老大,确实在丐帮有一定的地位。其实,这丐帮不过就是个污垢之所,什么闲杂人员都有。这刘老大我见过几次,也没什么过人之处,不过是依仗丐帮的方长老的宠爱,得了个什么‘一袋弟子’的身份。”
陈霸仙瞪大眼睛问道:“什么叫‘宠爱’?”
张金花没好气地道:“就是……少儿不宜的那种。”
陈霸仙恍然大悟道:“你这么说,我就懂了。”
一旁的秦无恙怒目而视,陈霸仙只装做没看到。
苟剩又问道:“我听说,这个丐帮最近在城里开‘丐帮大会’。咱们能去凑凑热闹吗?”
张金花冷笑一声:“什么丐帮大会!乌合之众的内部联谊而已。跟街边的几个酒鬼偶尔攒个局喝一顿没什么区别。”
苟剩心中好笑,丐帮好歹也有阶级分工,叫张金花说的一文不值。
张金花继续道:“苟少爷,你还别不信。昨天八月十五,他们确实开了大会。本来他们要开三天,结果今天就停了。”
苟剩忙问怎么回事。张金花忽然压低声音道:“据说跟一桩案子有关。”
几个人立刻来了兴趣。高老也凑上前来。
秦无恙撇嘴道:“搞什么神神秘秘的!我来说。据说,就在前两日,县衙大牢里发生了一桩越狱案。牢里关的一个毛贼跟一个疯子逃了出来。可昨天县衙张贴告示说,是有人劫的狱。结果,丐帮的人今天立刻销声匿迹了。”
陈霸仙道:“所以说,这件案子跟丐帮有关?”
秦无恙一拍陈霸仙的肩膀道:“你倒不笨。靖城县的人都知道,那个逃出来的毛贼,跟刘老大是拜把子的兄弟。”
张金花摇头道:
“盗贼跟丐帮勾结,可笑居然还有人替他们吹嘘。坊间都说那毛贼是‘侠盗’,还专门给他起了个‘疾如风’的绰号,生怕他偷了东西跑不掉似的;丐帮就更不用说,靠卖祖宗的老脸吃饭,要不到饭就赖在门口不走,真是人见人厌。”
正说着,另一间房门打开,苟老爹一身清爽走出门来。
换了新衣新鞋的苟老爹有着清瘦的体型,也没有常年风吹日晒的农人的黝黑皮肤,倒真的有三分模样。
高老立刻凑上前去,称赞苟老爹如今有了老爷的气派,以后就要大富大贵了。苟老爹心中受用,询问张金花何时去看住宅。
苟剩站起身来。张金花道:“好事得赶早,现在就去罢。院子离这里就隔条街,在县城北边。”
几人走出铺子,跟着张金花沿街往北去了。走到下一个街角,张金花带着几人往左一拐,进了一条僻静的街道。
街面颇为洁净,路上没什么人。看两边的房屋建筑,都是独门独院的样式,看来这里是一大片住区域。
苟剩好奇地四处张望,猛不丁从一条小巷里冲出一个小孩,撞了个苟剩满怀。苟剩怀里的泥鳅顿时“汪汪”叫起来。
张金花回头怒斥道:“你是谁家的孩子?走路都不小心。”
那小孩连声道歉,一溜烟跑远了。
苟剩伸手朝怀里摸去,那包铜钱还在。
扭头看看那个身影,苟剩笑道:“没事。说不定以后还会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