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里,一个穿着讲究的少年低头道:“疾如风师父,我又失败了。”
在他面前站着的是一个面目沧桑的中年男子,正是靖城县人人传扬的“侠盗”疾如风。
疾如风摸摸少年的脑袋笑道:“没事,你刚学师父这门手艺还没多久,慢慢来。何况,师父刚才注意到,你下手的那个孩子警惕性很高,你失败也在情理之中。”
少年急道:“可是没时间了!我非常需要钱。他们要我家今天就搬走,可是搬出来,我们就只能睡大街了。”
疾如风摇摇头道:“做贼只能解决小难。你若是想要靠这一手本事去取大利,就落了下乘,迟早要生事端。”
少年愤愤道:“那我能怎么办?我是有手有脚,可我挣不了钱,就只能被人赶出家门!”
疾如风安慰道:“办法总是有的,一步一步来。你还没吃饭罢?”
说着从怀里掏出几个馒头。
少年犹豫一阵,无奈地接过馒头,有气无力地道了谢,慢吞吞往回走。
少年刚进大门,走到前院,就看见院子里站着几个陌生人。管家低眉耷眼站在垂花门口处。
苟剩正在看着院子,闻声扭过头来,微微惊讶。
眼前这个少年正是刚刚撞自己的那人。
少年也吃了一惊,心里一慌,低头就往垂花门里走。一旁的管家并未问候自家少爷,只拿眼睛偷偷一瞥。
张金花手指垂花门内,对一个贼眉鼠眼的中年人发火道:
“钱牙子,咱们事先都说好的,中午之前把院子给我腾出来。这会儿都什么时候了?”
钱牙子作为买卖双方的接头人,两头难办,可却万万得罪不起一家生意兴隆的药材铺掌柜。此刻被人责问,只好硬起腰板,故意对管家喊道:
“管事的!进去给老关递个话!就说人家正主都等急了,叫他抓紧罢!今天是拖不下去了,自己走,别叫街坊邻居看了笑话!”
管家应了一声,刚想转身往里走,从垂花门内走出一个满头大汗的中年人,一副落魄模样,脏兮兮的手抓着个半个馒头,嘴里使劲嚼了几口吞下。
管家回道:“老爷,他们……”
被钱牙子称呼“老关”的中年人几步走下台阶,讨好地对钱牙子和张金花道:
“钱老板,张掌柜的,小老儿已经在收拾了,马上就好!”
钱牙子笑道:“你们家值钱的东西都叫你赌掉了,还收拾什么?老关啊,咱们是老相识,别逼老哥儿动粗。”
老关摆手苦笑道:“不劳钱老板动手!我们收拾好马上就走。”
说完告罪一声,一边啃着馒头又进去了。
张金花消消火气,对苟剩等人介绍道:
“这家房主是个烂赌棍,早年在县城里的‘金蟾楼’里消磨,结果就把这栋院子给输掉了。可输了之后一直赖在这不走,场子那边也没撵人。正好前两天,我找这钱牙子帮找院子,看这里环境不错,就跟场子拿来了地契。”
钱牙子连连点头,又不住自责太心软,否则几位爷早住进去了。
苟老爹对这个两进的院子十分满意,心情不错,便道:“好事多磨,也不急于这一时。再等等无妨。”
陈霸仙等得无聊,蹲在墙角处看蚂蚁搬家。
泥鳅早被苟剩放下,在小院子里奔来跑去,看来伤腿早好利索了。
一只土蜂嗡嗡着钻进了墙上的洞,泥鳅一个飞扑没抓住,冲着洞口汪汪叫了两声。
秦无恙虽然十三岁,却还是小孩心性,来回走动着,专堵着泥鳅的去路。冷不丁叫泥鳅一头撞上,秦无恙立刻哈哈大笑,想伸手去抱,泥鳅气冲冲朝她叫两声,闪身躲过。苟剩见泥鳅玩得自在,倒不觉得烦闷。
高老嘿嘿笑道:“这人啊,最不能沾的就是赌,沾上就是死路一条。不过话说回来,也只有富贵人家才有那个本钱,咱们穷人可玩不起。”说罢又抽起烟锅,吞云吐雾。
除钱牙子点头附和外,几人不置可否。
倒是站在垂花门口的管家神情微动,先朝门内看看,见没人后便开口道:“这位爷说得一点不错。我家老爷就没那个富贵命。”
见几个人都朝他看,管家叹口气,继续道:“我家老爷年轻的时候就好吃懒做,把祖上的一点积蓄全给败了。后来就染上了赌钱,总想着靠这个把家底给挣回来。小人多次劝解,老爷就是不听,以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几人默默听着,并不表态。钱牙子微微皱眉,眼神转动。
苟老爹上前道:“你也算尽忠职守。摊上这么个主子,你也够倒霉。”
管家立刻愁苦道:“谁说不是呢。小的几个月没领工钱,却还要给他们一家看大门。本想一走了之,可是已故的太老爷对小人有恩,这才撑到今天。再过一会,小人便要成为丧家犬了。”
说着暗自垂泪。
苟剩挑了挑眉。张金花眯起眼,打量着管家;高老嘿然一笑,冲着烟嘴猛嘬一口。
苟老爹见管家老实拘谨,想到今后自己就是这栋院子的主人,要施舍一下主人家的恩情,笑道:“别担心。我准你留在这里,继续当管家。所有工钱日用照旧,你看如何?”
管家立刻止住泪,茫然地看着苟老爹。
这几个陌生人都穿着讲究,他还没弄清楚这谁才是这栋院子的主人。
苟老爹回头看看张金花,示意他介绍一番。
张金花假装没见,低头跟苟剩说着什么。
苟老爹心中恼怒,却依旧笑道:“没错!我以后就是你的老爷,你好好做事,我不会亏待你的。”
张金花忽然道:“苟大爷,此事不妥。”三两步走上前来。
张金花原以为苟老爹要跟他们商量一下,却没料到他擅自做主将管家留下。
张金花也不避讳,直接道:“苟大爷,依在下的看法,还是另找一个管事的为好。”
一直不说话的钱牙子也走过来,殷勤道:“几位爷要找管家,包在我姓钱的身上。只要爷点头,我立刻就去带几个老实能干的管事来。”
苟老爹阴沉着脸,冷笑道:“怎么?我是这院子的主人,反倒要你们替我选管家?”
张金花笑道:“您哪里的话?只是在下觉得,旧仆对旧院了如指掌,对新主人不利。”
当着管家的面,张金花堂而皇之地说出这些话,说完冷冷地盯着管家。
管家立刻跪倒,诚惶诚恐道:“小人在这里看了二十年的门,从没有过僭越之举,也不敢有丝毫歹意。老爷肯收留小的,小的就已经感激不尽了!哪敢对老爷不利!”
钱牙子瞥了管家一眼。
张金花对管家道:“我可没说你要对主子不利。只是为了避嫌,你也该自觉离开这里。”
苟老爹面沉如水,喝道:“够了!我是房主,我说了算!管家就留在这!”伸手将管家扶起,走到垂花门口,冲内院里大喊:
“你们赶紧收拾好给我滚!别让我赶人!”
不大一会,原房主老关带着妻儿从屋里匆匆出来,每个人都背着包袱。
老关走到苟老爹跟前,点头哈腰道:“我们收拾好了,这就走。”
苟老爹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老关走了两步忽然回头,问管家道:“你怎么不走?”
管家摸摸鼻子笑道:“老爷,我如今是苟老爷的管家了,不能再陪您左右。您一路走好。”
老关苦笑一声,没再说什么,扭头就走。那孩子出街门前,回头朝管家“呸”了一声,又恨恨地瞪了苟剩一眼,转身消失在门口。
苟老爹浑不在意,笑道:“好事成了!走,大伙儿进去瞧瞧!”大踏步走进去。管家紧跟上。
苟剩将泥鳅唤来抱起,也走进了垂花门。
入眼是一个平整的内院,两侧是厢房,正面对的是正房。
院子左下角是一个小小的池子,四周用鹅卵石砌起。由于无人打理,已经干涸。
靠近正房两侧各种了一棵桂树,都枝繁叶茂,只是并未闻见花香。
几只鸟雀见院内有人,落在房顶上叽叽喳喳,似在催促投食。
管家熟门熟路领着几个人进到院子,介绍完院子布局之后,见苟剩奇怪地盯着桂树,笑着解释道:“这树上的桂花,都叫他们打下来,和进粉面里吃掉了。”
苟剩啧啧感叹。
几人进到屋子里看看,除了家具以外,什么都不剩了。连喝水的茶壶、吃饭的碗筷、书桌上的镇纸、床上的枕头被子都不见了。苟剩摇头道:“真叫一个干干净净!”
不过家具之类的都还完好。
张金花道:“目下必须要把院子收整一番,在保证饮食用餐的基础上,把日常用具采办好,同时要招几个仆役和厨子。”
苟老爹头一回当老爷,对这些事一头雾水,却也认为张金花说得有理,点头赞同。
钱牙子立刻上前道:“小人认识不少忠厚之人,愿意当个仆从,厨子也有人选。不如让小人来办。”
管家立刻朝苟老爹躬身道:“老爷,以小的愚见,不如将以前被遣散的仆役厨子重新召回。他们就住在左近,小人同他们也熟络,以后伺候起老爷来,更得心应手。”
张金花刚想反驳管家,苟剩忽然给他使了个眼色,微微摇头。
苟剩知道管家已经博取了老爹的信任,现在再去阻止,只能徒增老爹的不快。
苟剩笑道:“管家的法子不错。赶紧去找人罢,下午就靠你们收拾屋子了。”
又抬手指着左边的厢房道:
“这个屋子以后归我,请管家帮我整理一下。”
管家此时才知道,这个黑瘦的孩子才是少爷,暗自奇怪这对父子并不亲热。
管家恭敬道:“少爷尽管放心,小的定能办好。”说完向苟老爹拱手告退,就出了门。
苟剩看看天色尚早,跟张金花道:“事情办完了,咱们去买点东西。”
陈霸仙也难得进趟城,忙跟苟剩打着商量道:“苟哥,借点钱呗,回头就还你。”
苟剩奇道:“你陈小地主家有吃有喝,还缺啥?”
陈霸仙不回答,一个劲地给苟剩使眼色。
苟剩忽然明白过来,奸笑道:“周如……”
陈霸仙一把捂住苟剩的嘴就往外拖。张金花呵呵笑着,领着秦无恙跟了上去。
院子里仅剩下苟老爹和高老。
高老走到苟老爹身边,从怀里摸出一只簪子递过去,颇有点难为情道:“苟大爷,这支簪子咱不能要了,你收回去罢。”
苟老爹颇为奇怪,拿住簪子道:“这簪子不是让你投资去了吗?说好一个月后给我十两银子。怎么?反悔了?”
高老连忙摆手道:“最近行情不好,投进去都捞不回本。咱毕竟是乡里乡亲,哪能坑自家人?”
苟老爹笑道:“村里还是您老实在。这簪子本来是我夫人的遗物。这些年我过的猪狗一般的日子,也不敢把簪子当掉。我既然把簪子交出去,就是相信您老。”
苟老爹将簪子收好,又对高老道:“待行情好了,您老一定及时告诉我。我现在院子有了,以后银子也肯定有,咱们有钱一起挣!”
高老颇为感动,连连点头。
苟剩走在路上,感慨道:“咱熬了十几年的苦日子,如今总算过上了中产阶级的生活了。”
秦无恙问什么是中产阶级。
苟剩笑道:“有房有车,有稳定收入,叫中产阶级。”
陈霸仙冷嘲热讽道:“一个不事生产的半大孩子,装什么中产阶级。”
苟剩摇头道:“其实说穿了,你陈胖子也是中产阶级。只要你愿意,你就是中产阶级。”
张金花笑道:“苟少爷日后大有作为,在下却不必纠结这种身份问题。怎么说,我这辈子就是个掌柜的,高也高不到哪去,低大概也低不了。”
苟剩一直都在思考一个问题,此时终于忍不住,问道:“张掌柜,你也是张扬山走出来的人,按说同样姓张,为何对三英那么恭敬?”
张金花微微一怔,苦笑道:“苟少爷确实洞察秋毫。”
苟剩并不说话,等着张金花自己吐出实情。
张金花看了眼秦无恙,道:“秦无恙随她娘亲的姓。在下原本也姓秦,年轻时在张扬城讨生活,因为办事周到,被张家的人看中,所以改了姓,成了张扬山的附庸人员。”
苟剩点头道:“那就说得通了。三英在张扬城是个什么地位呢?”
张金花道:“具体情形在下也不清楚。只知道三爷也是附庸之人,可是本事了得,深得长老堂器重。在张扬山的地位自然比在下高出许多。”
说话间,几人已经来到西市。
陈霸仙向苟剩要了一些铜钱,火急火燎就不见了。
苟剩到得一家卖蜜饯果脯的摊铺前,掏了二十文钱买了一包蜜枣,小心揣进怀里。一看破布包,就剩下大概百枚不到的资产了。
张金花问道:“这笔支出,需要记账吗?”
苟剩摇摇头,笑道:“这是心意,不是支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