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的学堂时间弹指而过,明天又是休学。
自打黄老夫子狠抓教学进度跟学习质量以来,学堂里的每一个孩子都愁眉苦脸、眼圈深重。为了避免被先生责罚,他们每天一放学就抓紧温习功课,或三五成群地互相监督学习。每每入夜,还依稀可见各家窗下灯火摇曳。父母们反倒为了节省那一两油钱而生出争论,平白又多了一些乡村琐事。
苟剩抱着讲义走出学堂,朝大槐树走去。一边在心里默默回忆下午学习的内容。陈霸仙和钢蛋跟在后面,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苟剩心无旁骛地温习功课,跨过门槛,避开人流,五识不动,心境古井不波。
绕过竹林,苟剩差不多将一天的功课全都温习了一遍,渐渐放松心神,猛地听见陈霸仙的喊叫:“苟剩!”
“啊?”苟剩这才反应过来。扭头一看,陈霸仙正瞪着他。
钢蛋捂嘴笑道:“苟哥这才分别不到五个时辰,又心生想念了?不过夫子也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倒不足为奇。”
苟剩微微一怔,笑道:“我只是将秦无恙当成兄弟姐妹看待,哪会有这等心思?”
钢蛋奇怪道:“往常我们跟你开秦姐姐的玩笑时,你脸都红了。今天这是怎么了?”
苟剩仔细一想,似乎是这么回事。自从修行以来,神魂每每精凝之时,七情六欲仿佛被摈弃。即使不在修行时,只要集中精神,就会变得无喜无悲,难被触动。
陈霸仙显然不相信苟剩的满嘴鬼话,冷笑道:“我叫你半天,你全不回应。你别告诉我你在用功。”
苟剩认真地点点头道:“还真被你猜中了。”
陈霸仙气不打从一处来,一把夺过苟剩手里的讲义,边翻边瞥着苟剩道:“那我就考考你。答不上来,明天的饭你管。”
苟剩笑着做了个“请便”的姿势。钢蛋饶有兴致地在一边观摩。
一番较量之后,陈霸仙抱头大喊。
“没天理啊!你究竟长了个什么脑子!”
苟剩拿过讲义翻看,自己也不禁暗自咋舌。
这上面还有黄老夫子安排的预习内容,自己不过当堂抄录一遍,竟然也都给记住了。若不是此时翻看,自己还以为陈霸仙抽查的都是以前讲过的内容。
钢蛋一脸惊讶地凑上来。陈霸仙最后提问的那几句,他从来没听说过。看着苟剩一纸墨字规规矩矩,初具格局,不禁感慨道:“怪不得先生总是夸你。”
苟剩自然不会告诉他们,自己从娘胎里出来就认字。虽然这件事透着古怪,总归是极大方便了自己的学习,并满足了潜意识里的某种虚荣心。
陈霸仙干嚎了一阵,搂住钢蛋道:“你爹也常夸你啊!”说着又仰天喊道,“偏偏就我没人夸!”
钢蛋愣了一会,问道:“我从来没听过我爹夸过我,你咋知道的?”
陈霸仙瞥了钢蛋一眼,道:“哪个老爹会厚着脸皮当面夸儿子呢。”
钢蛋神情有些激动,笑道:“说不定,你爹也在背后偷偷夸你呢。”
陈霸仙摆摆手,咧嘴笑道:“怎么可能!”两人一时间嬉闹不休。
苟剩默默看着两人互相鼓劲,笑而不语。
三人各怀着不同的心情,走到大槐树下。泥鳅老远就闻到苟剩的气味,立刻撒丫子跑过来。七只小鸡仔也踩着碎步,叽叽叫着追上泥鳅。
苟剩这两天发现,泥鳅最近胆子渐渐变大,敢在村子里到处跑了。每天一早,苟剩出了门,泥鳅也跟着奔下了山。苟剩原以为泥鳅要一路跟着自己,没想到泥鳅在学堂竹林边转了一圈,转头就往老狗公那里跑。
于是,每天放学后,苟剩都能在大槐树下看见泥鳅。泥鳅围着老狗公转,七只小鸡仔围着泥鳅转,老狗公被一群小禽兽围住。
苟剩腾出一只手来,一把搂住泥鳅。收养泥鳅将近半个月,可泥鳅体重却几乎没怎么长。
鸡仔们围在苟剩的脚边叫个不停。苟剩低头看去,那只最先被苟剩孵出来的小鸡,几天没注意,如今体型大了一圈,身上的幼毛变长变硬,出生时的淡蓝色已经褪去,成了一只稍显健壮的乡村小土鸡。
苟剩脑袋微微有些大。每天的修行都要孵出小鸡,长此以往,自己都可以开养鸡场了。更别提那张羊皮纸上还画有诸如鸡鸭鹅雀、猪狗牛羊之类的禽畜,莫非自己是个农场主的命?
正在胡思乱想间,老狗公笑呵呵地朝几个人招手,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
三人走上前,老狗公从纸包里拿出三颗蜜枣,一人一颗。老狗公自己也拈起一颗。
斜阳树下,一老三小,一条黑狗七只小鸡,安安静静地感受着白日的温热。
一只小鸡在泥鳅身上抻了下翅膀,一不小心滚了下来。老狗公轻轻提溜起来,呵呵笑道:“没想到,狗娃子还没个意中人,就有了当爹娘的本事了。”
苟剩笑道:“我也是误打误撞,掌握了人工小批量孵化小鸡的先进技术,不值一提。”嘴里的枣核滴溜溜乱撞。
老狗公浑不在意,伸出青筋暴突的手掌来。三人将吮得干净的枣核擦去口水,放在老狗公是手心里。老狗公呵呵笑着收了起来,鼓动着喉结道:“女娃子又给老头儿送饭来了。”
一道英姿由远及近。秦无恙提着一只罐子走过来。
苟剩从靖城县回来的第二天,就让秦无恙每天给老狗公送饭。家里吃什么,老狗公就吃什么。一天三顿,换着花样来。秦无恙手艺着实不错,老狗公也胃口大开。
老狗公起身去了窝棚,捧出一只干净的海碗。海碗是苟剩给的。秦无恙将罐子里的饭菜倒进海碗,笑着叮嘱道:“爷爷,趁着热乎吃。凉了对胃口不好,还会闹肚子。”
老狗公笑呵呵道:“女娃子体贴人哟。”一边朝苟剩几人道:“你们几个要进城罢?赶紧去,一会儿太阳落了山可不好。”
老狗公对日子清楚得很,知道明天学堂休学。这仨结伴在这儿逗留,一半是为了陪陪自己,一半是等秦无恙过来,好结伴同行。
秦无恙笑道:“我不进城,回去还有家务呢。再说,泥鳅跟这些鸡崽子也得有人看着。”说着从苟剩手里接过泥鳅,朝三人挥了挥手,低头仔细翻着泥鳅的皮毛找虱子。泥鳅被揪着顶瓜皮,哼哼唧唧。
三人跟老狗公和秦无恙道别,老狗公端着碗颤颤巍巍进了窝棚。秦无恙转头往回走,七只小鸡像侍卫一样排成排跟在她身后。
大槐树枝的嫩叶渐渐长开,变绿,层层叠叠。
三人刚走到村口,钢蛋忽然停住,面露难色道:“我还是不去了。我爹一准不让我去。”
陈霸仙道:“怕啥?咱们去集体田跟你爹说一声,就进城耍两天,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我爹也在,能帮你说两句。”
钢蛋还想退缩,却被苟剩和陈霸仙硬拖着往村外走去了。
老河轻声流淌。村外的集体田里,村里的青壮和雇佣的佃户们俯身低头,汗如雨下。黑黄色的田垄间安安静静,除了偶尔几声耕牛悠长的鸣叫传来,再不闻其他声音。劳力们咬紧牙关摩擦的声音,喘着气呼呼的声音,心脏咚咚跳着的声音,血液在血管里汩汩流着的声音,挥锄推犁、翻开泥土的声音,自然不会有人听到。
陈霸仙老远就高喊村长陈大贵,田地里的人们纷纷朝这边看过来,又相继低下头去。林木匠看见儿子,跟在陈大贵身后上了田埂。
陈大贵扯下肩头的布巾擦擦汗道:“你们这是要进城去罢?”
陈霸仙得意道:“我们要去感受一下,住在县城的院子里是什么感觉。”
陈大贵看着苟剩,笑道:“霸仙也是乡下孩子,进了城苟少爷帮忙照顾点。”
苟剩笑道:“应该的。不过,我有个养殖场的生意要跟村长做一做,不知村长是否有兴趣?”
陈大贵讶道:“什么是养殖场?”
苟剩道:“详细情况待我回来再跟村长详谈。”陈大贵点点头。
林木匠一见到儿子林罡,便沉下脸来问道:“你要进城去耍?”
钢蛋惴惴不安,低头不答。
林木匠见儿子窝囊,火气更大:“老子一天天累得要死!你个兔崽子倒清闲得很?功课不做想着玩?老子打死你!”
林木匠说着就脱下鞋子,劈头要打。陈大贵连忙拦住劝道:“孩子还小,别动不动就打!”
钢蛋一声不吭,几欲落泪。苟剩和陈霸仙也没料到是这样的局面,站在一旁不知所措。
林木匠瞪了一眼陈大贵,气吁吁地指着钢蛋吼道:“给老子滚回家学习去!”
钢蛋心中委屈,又如遇大赦,没敢跟两人告别,转身往村子走去,拐了个弯后身影消失。
林木匠穿上鞋,冷笑着冲陈大贵道:“你们是有钱的人,有功夫耍;我们这些穷人,吃饭都要想着煮多少米,可不敢闲着哟!”
陈大贵热得面如猪肝。林木匠扭头下了田。
陈大贵安慰了两人几句,将两人送上路。
走出好远,苟剩忽然叹了口气,问道:“咱们是不是做错了?”
陈霸仙撇撇嘴道:“用我爹的话来说就是,林大叔人好是好,就是脑筋太……太直了。他跟我爹关系一直不好,说话口气重倒也正常。”
苟剩道:“所以他就把气撒在钢蛋身上?”
陈霸仙仔细想了想,道:“除了生气,应该也有期望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