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英,我以执法长老的身份问你:你是否偷窥并泄露了我张扬山的御道之术?”
高楼内,有七位老者于高台上并坐一排,面色凝重。其中一人,相貌阴鸷,正质问跪在下首的三英。
三英俯首惶恐,矢口否认:“老奴绝无此叛逆之举!愿以祖先名义起誓!”
另一老者呵呵一笑,正是前几日观察白玉的那人,是张扬山的传功长老。传功长老摇头道:“这算什么誓言?你们的祖陵都已经成了荒土,还能庇佑你们不成?”
三英咬紧牙齿,头垂得更低,屈声道:“老奴……以十年功苦换取张扬山赐姓,又以十三载光阴苦守山村,不得赏赐倒也罢了,如何覆手之间,反成了叛逆?请诸位长老详查!”
坐在最中间、年龄最长的老者缓缓道:“三英几十年四处奔走,功劳苦劳具在。如此轻率定论,怕是叫其他人也不服。只是,此间事有重大干系,关乎我张扬山之未来。所以,务必加紧探查,遏制事态发展;至于三英嘛,暂不得出张扬山,待一切查明,是功是过一并陟罚。”
几位长老轻轻点头,唯那阴鸷脸的执法长老开口:“我张扬山的娃娃独自在外修行,有启蒙功法为指导,无师自通倒也罢了;可一步走岔,竟然转修了‘御器之道’。若是没人私下相授,我这执法长老也不用干了。这摆明是有人心存歹意,要毁了我张扬山的未来!”
三英刚进到高楼,就被一顿问询,不明前因后果,心中委屈。此刻听执法长老这么一说,才明白过来,顿时一身冷汗。
苟剩这孩子好端端的,怎么触了张扬山修行的禁忌了?
张扬山的御道功法,虽然总言上说能“御死物,御生灵”,但是少有人会走“御死物”这条路,也就是执法长老说的“御器之道”。
因为,这条路根本就是条死路!
御器之道,是用神魂温养身外之器,使器从无灵变为有灵,从无识变为有识,相当于创造出一个器灵,提倡“以有余而补不足”。
然而这是一种取死之道。人的神魂幽魄也如人的成长一样,会壮大、会衰退,也会受伤。用自身魂魄去哺育外物,耗费心血极大不说,自身魂魄就会陷入停止生长的状态。久而久之,器灵便会强过宿主魂魄,此时就变成“以不足而补有余”。
魂魄不长,则精神不旺,修行就会事倍功半。
而且,身外之器的器灵乃宿主魂魄所孕育,一旦身外之器受损,宿主也会受伤。甚至也会出现器灵强过宿主神魂、反噬宿主的情况。
后蜀国的蜀山剑宗一派,原本是张扬山的一支,走的就是“御器之道”的路子,少有人才出现。之后因为理念不和,这一支在数百年前出走张扬山,在蜀山开宗立派,成了蜀山剑宗,专修养剑御剑,用极端的方式硬生生走出一条修行路,多年来与张扬山一直势同水火。然而毕竟同根同枝,每年大节,双方都会互相拜访,维持面子上的和谐。
而张扬山修行的是“御灵之道”。
御灵之道,则先温养生灵,再通过“御签”将生灵的精魂奴役。生灵魂魄壮大,则反哺滋润宿主,使宿主修行一日千里。
所以,御灵之道走的是“以有余而补有余”的路子,牺牲生灵的成长而利于己身。
如今,苟剩刚踏上修行路就来个急转弯,跑到另一条断头路上。若说没人暗中操弄,连三英自己都不相信。可是,自己明明只给了苟剩那卷羊皮纸,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三英知道此时再不辩驳,怕是要被当场定罪。三英“咚咚咚”连磕几个响头,身子缩成一团,恭敬道:“老奴在陈家村抚养我张扬山子嗣十二年间,从未透露半点修行的事!此子心性纯良,才智过人,见羊皮纸上寥寥数语便能领悟,自行修行;阴差阳错之下走了‘御器之道’也未可知!请诸长老明察!”
执法长老见三英顶撞,起身怒斥道:“屁的阴差阳错!明明就是你暗中相授!”
三英苦笑一声:“老奴从未接触张扬山的修行功法,如何相授?”
执法长老怒极:“好胆的奴才!等你进了我的刑牢再耍嘴皮子罢!”
说罢伸手一探,须发皆张,一阵如雷的嘶吼声响彻楼中,执法长老身后浮现一尊虎头异兽虚影,威风凛凛走出,渐渐化为一头人身来高的半透明的灵兽,耸肩沉尾,冷峻的双目紧盯三英,浑身尖刺狰狞,有金色闪电急速游弋。
三英动也不敢动,冷汗从脸颊流下。
灵兽名为狴犴,专司刑狱。捕抓到犯人后,会镇压神魂,难以逃脱。
执法长老眯起细眼,正准备命令灵兽抓捕,一旁的传功长老冷冷道:“执法长老,这里是什么地方,也容你随便抓人?”
执法长老看向传功长老,皱眉道:“我在拘捕贼逆,事急从权,你无权干涉罢?”
传功长老冷笑一声:“这里是九重楼,太上老祖亲口命名,专门监管我张扬山所有子嗣的修行,你敢在此放肆?”
传功长老站起身,喝令一声:“九重侍从何在?”
刹那间,一个个人影纷纷现身,空旷的楼阁走廊站满侍从。这些侍从黑发素服,面容沉静,一齐单膝跪地,回到:“在!”
九重楼内,一声“在”回荡不休。
传功长老笑意盎然地看着执法长老那张气得扭曲的脸。
“好了!闹够了没有?”
中间的老者一脸愠意。
“都是长老级别的人物了,莫要轻易动了干戈。”
老者挥挥手,无数的九重侍从潮水一般退去,消失不见。
执法长老心中冷哼一声,伸手一招,狴犴灵兽的身形渐渐化为点点光辉,散在空中。
老者左右看了看,冲着惊魂未定的三英微微一笑,道:“我以为,三英应该没有那种本事,泄露我张扬山的修道秘密。不过为了避嫌,请三英你在张扬山自守一段时间。”
三英连忙俯首拜谢。
老者继续道:“传功和执法两位长老,擅自动法用权,罚你们各自派人前往陈家村查探,以服众人。其余四位长老各司其职。”
几位长老一齐俯身遵从。
苟剩揉着眉心走在靖城县的大街上。
后脑勺依旧隐隐作痛,脑海不再晕沉。只是,苟剩此刻心急如焚。
哪个狗贼吃了豹子胆,偷到你苟爷的头上来了?
苟剩问身边的陈霸仙:“你昨晚没听到任何动静吗?”
陈霸仙叫天屈:“我的苟哥,这个问题你问了我十三遍了!”
“我就再回答一次:我昨晚睡得死死的,一大早起来就见你躺在地上。好不容易把你弄到床上,叫醒了你,你就说你丢了东西。问你是什么东西,你也不说;咱们又把院子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任何痕迹;问了院子里所有仆役,都说没听见声响。”
苟剩摇头道:“十三?十三可不是个吉利的数。那我再问你一遍……”
陈霸仙气急,一把捂住苟剩的嘴,一字一句道:“你就直说,你丢了什么东西。”
苟剩扯开陈霸仙的胖手,没好气地道:“是一张羊皮纸。”
“还有三枚铜钱。”
苟剩又补了一句。
陈霸仙翻了个白眼:“你是要找那什么羊皮纸,还是铜钱?”
苟剩咬牙切齿道:“羊皮纸!如果让我抓住那个贼,小爷我要让他尝尝被抢的滋味!”
苟剩心痛。一是羊皮纸被偷,二是修行中途被人强行阻止,神魂到现在依旧萎靡,不知要花费多少时日来恢复。
陈霸仙满面愁容:“靖城县好歹也有几万人,地方这么大,你上哪去找这个贼?”
苟剩盯着街上的行人,一个个看过去,每个人在苟剩眼里都成了嫌犯。
陈霸仙一把扯住苟剩:“别看了!那贼身法如此高超,怎么可能随便在大街上逛?”
苟剩忽然灵光闪现,隐隐想起上次在院子附近发生的事。
苟剩思忖一番,拍手笑道:“走!去找张金花!”说着撒丫子就跑。
两人穿街过巷,一路飞奔来到张金花的张氏药材铺。
张金花正在柜台算账,见到苟剩后立刻迎了出来,拱手笑道:“少爷,几时进城的?”
苟剩勉强一笑道:“昨天晚上。”
张金花见两人面有焦虑,猜测发生了什么坏事,问道:“少爷急忙忙来铺上,可是苟大爷那边出了事?”
陈霸仙摇摇头,将昨晚的事说了一遍。张金花顿时脑海里有无数念头闪过,见苟剩盯着他看,忙道:“此贼手段高妙,绝非一般人。据在下猜测,应该就是那个‘疾如风’干的。”
苟剩点头道:“咱俩猜到一块去了。”
张金花沉吟道:“只是,这个‘疾如风’向来行踪诡秘,一旦出手后,不论得手与否,立即远遁。上一次抓他,官府也是借了江湖高人相助,才将此人关进大牢。咱们要想找此人,难于大海捞针呐。”
苟剩微微一笑,摆手道:“咱们不找他,找他徒弟。”
张金花诧异道:“‘疾如风’向来独行,如何会收徒?少爷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苟剩道:“你还记得上次在那栋院子附近,有个小孩子撞了我这件事吗?”
张金花稍加思索,点头道:“那孩子不就是院子的前主人老关的儿子嘛。据说叫关希宝来着。”
“关希宝,”苟剩念了几遍这个名字,“没错,我要找的就是这个关希宝。”
“少爷的意思是,关希宝是‘疾如风’的徒弟?”
“没错。上次他撞我,是故意的。他是想偷我怀里的钱。”
张金花睁大眼睛:“这……”
苟剩继续道:“我当时抱着泥鳅,他的手越过了泥鳅,直接摸到我怀里。他大概不知道那布包里装的是沉甸甸的一堆铜钱,虽然抓住了布包,却没拿稳,又掉进我的怀里。我猜他才刚学没多久,因为他立刻就慌了,也不晓得遮蔽面容立刻遁逃,而是道歉之后才逃走。”
张金花迟疑道:“可仅凭这也不能断定,他就是‘疾如风’的徒弟罢?”
苟剩咧嘴笑道:“宁杀一万,不错过一个。就从关希宝下手。”
张金花见苟剩打定主意,也不再犹豫:“那就先去找钱牙子问问。”
苟剩打了个响指:“咱俩又想到一块去了!”
靖城县西市地广人多,多是维持在温饱线上下的居民。这里小街窄巷奇多,路又蜿蜒曲折,沿途的人大都蓬头垢面,目光直直地看着三人,似要从三人身上扒下一层皮来。
陈霸仙被这些人盯得头皮发麻。张金花泰然自若地笑道:“别怕。有我在,这些人不会对你们下手。”
苟剩觉得奇怪:“这些人会怕你一个药材铺的掌柜?”
张金花呵呵笑道:“因为我的药能救命。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在我的铺子里买过药。”
苟剩肃然起敬道:“悬壶济世的大善人啊!”
张金花哭笑不得,连忙摆手:“我可不是什么善人,铺里也没有大夫坐堂,谈不上悬壶济世哟。不过,药是用来救人性命的,咱一分钱一分货,绝不以次充好,这就无可指摘了。”
正说着,张金花拐进一条幽暗的巷道,直往里走,一直到了尽头,轻轻敲着一户逼仄棚屋的木门。
许久,屋里传来一声懒洋洋的问话:“是哪一个?”
“张金花。”
屋里顿时一阵忙碌声。钱牙子的笑脸出现在门后:“张大掌柜,什么风把您老吹来了?有事叫人招呼一声就是,怎敢劳您大驾!”
张金花微笑道:“钱牙子,帮我找一个人。”
“谁?”
“疾如风。”
钱牙子眼睛都迷成了缝:“张掌柜,您别逗小人了。咱靖城县都知道有这号人,可谁也没见过呀!您叫小人上哪去找?”
张金花笑道:“有线索,给十两银子;找到人,给五十两。当场交付。”
钱牙子抹了下口水,嘿嘿笑道:“这钱小人是想挣,只是……”
张金花笑道:“两倍。能不能找到?”
钱牙子心里突突地跳:“可是……”
“四倍!”
钱牙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嚎道:“张展柜,您就饶了小的罢!这钱小的看得见,却挣不着!您何苦逗小的开心呢!”
张金花笑道:“既然这笔生意做不成,咱们来做下一笔。”
钱牙子擦干口水和眼泪,爬起来道:“还有生意?”
张金花侧过身子。苟剩站在钱牙子身前,问道:“你可知关希宝一家如今住在何处?”
钱牙子认识苟剩,点头哈腰道:“小少爷,关希宝一家还是我给安排的住处呢,如何不知!只是……”
苟剩笑道:“钱不是问题。不过想请你帮个忙。”
“帮我抓住关希宝,我有话要问他。”
一间幽暗的破屋内,几道晌午的光线从屋顶悄然投下来,却被空气里的浮尘纠缠住,暴露了踪迹。
关希宝被紧紧绑在一张椅子上,眼睛被黑布蒙住,嘴里塞了麻核,身子一个劲地扭动。
一只手将关希宝嘴里的麻核取下。关希宝立刻嘶吼起来:“你们是谁!抓我干什么!”嗓子已经沙哑了。
钱牙子并不答话,笑盈盈地站到一边。
苟剩走到关希宝身后,抓住他的手腕,仔细捏了捏,又摊开他的手掌看看,啧啧道:“几天没见,手上的功夫见长啊!”
关希宝并不答话,重复吼问:“你到底是谁!”
苟剩冷哼一声:“前两天,本少爷在这附近的街上游玩,一个小贼撞了我一下,将本少爷传家的玉佩给顺走了。打听了半天,才知道是你这个贼偷。”
关希宝立刻辩驳:“你放屁!我没偷过什么玉佩!”
苟剩呵呵笑道:“你知道那块玉佩值多少钱吗?”
“我没偷!”
“值一百两白银!”
苟剩突然大声喝道,“我是把你送官,还是把你这双手给剁了!”
“你自己选!”
关希宝被这突如其来的逼问吓呆住了,顿时哭出声来:“我真的……没偷你的玉佩。”
苟剩凑到关希宝耳边,呵呵一笑道:“那就是你师父偷的了?”
关希宝哭道:“我师父也没偷……”
忽然,关希宝意识到了什么,破口大骂道:“你个XXX诓我?”
苟剩大笑一阵,随后道:“我没诓你。你师父确实偷了我东西。”
关希宝冷冷道:“我没师父。”
苟剩将手伸进一道光柱,暖洋洋的。
“你是要进大牢,还是要手,还是要师父?”
关希宝“呸”了一口道:“我凭什么要选?”
“因为你偷了我的玉佩,现在人证物证具在。”
关希宝笑道:“人证物证在哪呢?我咋没看见。”
苟剩笑着,一把摘下关希宝眼上的黑布。
一块玉佩在眼前晃晃悠悠。
屋里站着几个不认识的泼皮。张金花和钱牙子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
关希宝见到苟剩,一脸惊讶道:“原来是你!”
苟剩并不答话,笑着提了提玉佩道:“这是物证。”又伸手指了指几个泼皮,“他们是人证。”
关希宝冲苟剩怒目而视,一口钢牙咬碎。
苟剩一脸惋惜道:“可惜了你这一手的功夫。等进了大牢,夹棍一上,辣椒水一抹,啧啧……你觉得,你师父会不会再次进入大牢去救你?”
关希宝面露惊慌,眼神游移。
苟剩见此情形,心里暗道有门,凑到关希宝跟前问道:“我其实早就知道,你师父就是‘疾如风’。说吧,他人现在在哪?”
关希宝睫毛微微一颤,整个人顿时失魂落魄。
“我也没见他好些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