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如风从胭脂铺子离开后,心情格外愉悦。
虽然自己走的时候,小翠一脸不情愿。可是疾如风知道,小翠这会儿一定被众姐妹包围住,脸上笑若桃花了。
疾如风想到这,不禁露出笑容,嘴里哼着小调。路过一个吃食小摊,疾如风将刚才柳小翠给的东西全摸出来,一只绣花布包,和几颗散碎银子。疾如风打开布包一看,里面全是银两。掂量了一下,大概足有十两。其他细碎的银子合起来也有一两。
疾如风将布包重新收好,又从那堆碎银中挑了颗最小的,丢给摊子老板道:“这些银子,全给我来烧饼。”
老板笑呵呵地拿在手里掂量掂量,抽出一张油纸,包了十来个烧饼递给疾如风。
疾如风数了数,嘟囔了一声“吃的又涨价了”,拿出一张烧饼边吃边走。
街上人声鼎沸。疾如风正吃着,忽见前面有个熟悉的身影。疾如风快步走上前,拿肩头撞了下那人:“钱牙子!”
那人转过头来,正是刚刚做了笔买卖的钱牙子。
钱牙子一见到疾如风,脸上笑开了花:“哟!这不是胭脂铺柳姑娘的郎君吗?一向可好?”
疾如风点点头笑道:“还行。最近没人骚扰小翠罢?”
钱牙子立刻摆手道:“没人敢动那个心思!您既然信我钱牙子,让我帮柳姑娘找个好的住处,我就一定做到!柳姑娘住得离我不远,我自然照顾一二。”
钱牙子并不知道,眼前这个男子正是疾如风。疾如风先前只是托钱牙子帮柳小翠寻个住处,两人并没有更多的交易,亏得钱牙子这么久还记得。
见钱牙子拍着胸脯保证,疾如风自然高兴。忽然听到“咕咚”一声,低头一看,一个少年牵着钱牙子的手,正眼巴巴地盯着疾如风手上的烧饼。
疾如风笑着弯下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并不答话,看了看那被吃得只剩一半的烧饼,又看了看疾如风怀里的油纸包,怯懦的眼神里充满了贪婪。
疾如风收起笑脸,从油纸包里拿出一张烧饼,递到少年跟前。少年刚要伸手去接,却被钱牙子一把拽到身后。
疾如风一愣。钱牙子笑道:“柳家郎君,这孩子叫三儿,大老远来靖城县找他哥,结果在城里迷了路。我钱牙子虽然穷,可还是晓得仁义,这会儿带他去县衙找人。您请自便罢。”
疾如风皱了皱眉,刚想说一声“县衙不在那边”,钱牙子已经牵着少年挤进了人流中。依稀听见钱牙子教导那个少年:“一个人在外,不要轻信他人,更不要随便接陌生人的东西。”
疾如风苦笑一声,暗道自己多管闲事,狠狠咬了口烧饼,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人群中,少年哭丧着脸道:“可是我好饿啊。早上到现在什么都没吃。”
钱牙子笑道:“那你是想见你哥,还是想吃饭?”
少年立刻道:“当然是找我哥啊!”
钱牙子道:“快了!马上就到县衙了。”
少年问道:“我哥为什么会被抓起来?”
钱牙子道:“因为你哥犯了法!他把靖城县臭名昭著的贼偷疾如风从大牢里救了出来,让县令大人颜面尽失!只好让他吃点苦头。”
少年急了:“那我哥还有救吗?”
钱牙子笑道:“早上来之前,方长老怎么跟你说的?他说他会尽全力营救你哥。你哥是方长老的……心腹,他老人家的话,你不会不信罢?”
少年闻言立刻笑着点头道:“那我就放心啦!”
一老一少其乐融融,宛如爷孙俩。
疾如风边走边吃,十来张烧饼转眼进了五脏庙。疾如风摸摸肚子,打了个饱嗝。身边的行人皱着眉看了看这个满身风尘的男子,心底摇了摇头。
疾如风并不在意他人的眼光,四下看看,忽然瞥见左近一家临街店铺,店铺上挂着“金蟾楼”的牌匾。
疾如风顿时明白过来这是什么地方。刚抬腿想走,身后有人笑着走来:“柳兄弟!既然来了,何不进来耍两把,碰碰运气?”
疾如风见被人发现,只好站定转身,讪讪地冲来人笑笑。
“金蟾楼”是靖城县最大的博场,也是唯一被县令承认的资本运转中心。店铺开在临街,无人敢有二言。疾如风平时闲得无聊,就偶尔来这里玩两把打发时间。一来二去,就跟附近的赌客熟识了。不过在外行走,自然用的是化名。别人无暇过问名字,疾如风便自称姓柳。
那人走近,抓住疾如风的胳膊,死皮赖脸道:“柳兄弟,咱知道你手又痒了。否则怎会无缘无故跑到这里来?你若不玩,不如先借小弟几两,如何?”
疾如风厌恶这种上来就借钱的烂博鬼。这些人只管先过了手瘾,至于还钱的事,下辈子再说。
那人还在纠缠。疾如风一把扯开他的手,嗤笑一声:“爷自己还要玩呢,借钱给你?”大踏步走进金蟾楼。
那人见没得好处,失落地走到一边。又见有熟人经过,立马迎了上去问候一通。
疾如风进了楼,耳朵差点被吵聋了。
金蟾楼最深处,一个精巧幽静的小院内,有一个浑身黝黑、肥硕愚笨的丑陋男子。他坐在游廊下,悠然自得地往嘴里丢着某种白亮的吃食,也不咀嚼,咕咚一声就吞进肚子。
男子忽然鼻尖耸动,面有疑色地坐起身,喃喃道:“哪里来的铜臭?不对,是铜香?唔……”
嘟囔一阵,男子又重新躺下。
不大一会,有个小孩走进院子,手里端着一个黑漆木盘,胳膊微微颤抖。小孩将木盘放在男子身边,嘴里“啊,啊”地发出无意义的声音,原来是个哑巴。
男子朝他挥挥手。小孩躬身行礼,转身离开。
男子随手在盘子一扒拉,从里面拈出一颗白亮的圆滚滚的物事来。
赫然是一粒碎银子。
男子端详一番,似乎颇为满意,随手往嘴里一抛,咽了下去。
与这处幽闭处所大相径庭的,是前面的大厅。
厅里空气污浊潮闷,到处都是人。每个人都像一只被激起凶性的公鸡,红着眼粗着脖子,吵闹不休。总共九张博桌,每张桌子边都挤满了人。
博的人多,看博的人更多。这些看热闹的人自己没钱,纯粹就是为了看别人花钱,幻想着自己坐在那里。他们的心理无非两种:一种见人输,找平衡感;一种见人赢,想象自己成了那个赢家,靠幻想为生。
疾如风看着这些如痴如狂的蠢货,心里冷笑一声,挤进一张人数最多的博桌前,却听到身边的看客羡慕道:“这人手气不错啊,连赢了两局了。”
疾如风顺着看客的眼神看过去,那里坐着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老头,两人衣着颇为讲究。
中年男子身形瘦削,死死盯着博桌,面前已经放了些赢来的筹牌。旁边的老头吸着旱烟,一只胳膊搭在椅子背上,神情自若。
疾如风微微一笑,轻轻靠过去。
电光石火之间,疾如风的手去而复返,从老头衣襟间摸出了一只小布袋。疾如风暗地里掂量了一下,差不多是五两银子。
今天运气不错!
疾如风洋洋得意。或许今天自己也要咸鱼翻身了?
疾如风摸着怀里的近十六两银子,手指不免微微发抖。耳边是众人狂热的呼喊,疾如风仿佛迷醉在这种氛围中,心突突得厉害。忽然有看客拍了下他的肩膀道:“你怎么不下?来半天了还不动手,多没劲啊。”
疾如风恍惚间回头一看,四周无人看他,好像没人催促他下场过一样。
豁出去了!
疾如风一咬牙,暗暗将布包里的银钱一并取出,连那几枚铜钱也拿了出来,“砰”的一声砸在博桌上,几颗骨骰被震得跳了起来。
围观众人一时惊住,纷纷倒吸了口凉气,忽然发出震天的欢呼:
“兄弟好样的!”
“大手笔!牛气!”
“男子汉就该这样!”
疾如风故作潇洒道:“全给爷换成筹牌!”
主事的立刻将一堆银子过秤称了,又拨着几下算盘。所有人都在看,这么多银子,究竟能换多少筹牌。
银子被人收了下去。主事的从身后的柜子里抱出一大把筹牌,整齐码在疾如风面前。
一帮穷鬼们平时玩的时候,都是几张筹牌一张张地打,猛一见到这么大一摞,一个个眼珠子都瞪碎了。每个人都呼吸急促,心跳加快。有人立刻催促开盘子。
主事的微微一笑。三颗骨骰放进碗里,合盖晃动,发出急促的碰撞声。
众人屏息凝神。
“啪!”
碗稳稳地坐在桌上。隐隐能听见骨骰还在碗里呼呼旋转。
主事的笑问道:“请下。”
疾如风斜眼看着那个瘦削男子。心道既然你已经连赢两局,总不能再赢。当下打定主意:反着下。
瘦削男子举棋不定,扭头看了看身边的老者。老者吸了口旱烟,示意他自己抉择。
旁观者一个劲地催促他们快下。瘦削男子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筹牌下了“大”。
旁观者纷纷叹息道:“这局怕是不成了!前两局连着大,这局断不可能再大了!”
若是苟剩在此,一定会把这人骂个狗血淋头。
疾如风心中窃喜,吃力地将面前的筹牌全部推放到“小”的格子里。
主事的微微一笑,道了声“开”,将碗扣掀开。
众人卯足了劲伸头朝碗里看去。
三颗骨骰,鲜艳的“四”、“五”、“六”静静地朝天躺着,仿佛众人心头滴落的鲜血。
“唉!”
一片哀叹惋惜声此起彼伏。
疾如风如坠冰窟,眼见面前如山一般的筹牌被收走,一股悔意顿时涌上来。疾如风眼神空洞地看着空荡荡的博桌,转过身,如行尸走肉般挤出人群,走到大街上,似乎连骨髓里的气力都全部流逝。
街上阳光充沛,视野开阔,人头攒动,空气中弥漫着烟火气息。
疾如风渐渐清醒过来。身在博局中,自己就不再是自己,会被气氛、他人、心底的幽暗所左右。
疾如风暗叹修行不够,心智不坚,忽然哑然一笑:“钱财不过身外物,丢了就丢了罢!”
金蟾楼内依旧有人欢喜有人忧。痴迷好运的人,大概还要沉沦许久。
小院内,哑巴小孩又送来一盘钱银锞子。
男子心神一动,扭头在盘子里翻找,从底下抠出三枚铜钱来,送到鼻尖闻了闻。
男子眼中精光大放,立刻站起身,气势汹汹来到前厅,叫停一切盘口,把所有主事人召集到身边,手里举着那三枚铜钱,问道:“这是谁输在咱这儿的?”
疾如风早已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