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在万物的睡眠中偷溜走,星星还闪着眼,看不够这个世间。
村里人家的窝棚里的公鸡刚扯开嗓子尖叫几声,苟剩就起了床。
有窝的鸟还在巢里打盹儿,偶尔咂吧嘴;没窝的蹲在人家屋檐底下的房梁凑合一宿。
鸟雀也挑落脚的地方。苟剩家的破屋,是不会有鸟雀光临的。
苟剩悄悄进到灶房,侧耳仔细听了一下。
老爹依旧沉睡。
自打苟剩出生起,一切仿佛就是现在这个模样。
十二年过去,除了年纪大了点,屋子更破了点,这里的改变不大。灶房里的锅碗瓢盆还凑合能用。灶膛边贴墙根处,以前住着的一窝老鼠早就搬家。洞口上面的柴草放得整齐,前几天苟剩清理了膛灰,这会儿估计被屋后那一小块菜地吸收得七七八八。
苟剩坐到灶膛跟前,从里面掏出几块黑乎乎的东西。
苟剩拿手一摸,还微微透着点热气。这是头天晚上放的红薯,已经烤熟。
苟剩的肚子咕噜咕噜叫着,赶紧扒开皮啃。连啃两个下肚,苟剩揩揩嘴,把剩下四个烤红薯拿一块破布包住,塞进怀里。
苟剩起身,打开灶台旁边的后门。
山腰上清晨带着些许湿润的寒气扑面而来,苟剩打了个激灵。
透过林间,天边已有隐约的光亮。
苟剩揭开水缸,还有大半缸水。
老爹很早的时候就立下了规矩,每七天洗一回澡,还要在大清早洗。昨天刚讲过评书,今天就是老爹洗澡的日子。
起锅,上水,灶门处放一把枯叶。
苟剩拿出火镰,猛击之下迸出火花,点燃火绒后赶紧放到枯叶上面,轻轻吹气。
火星渐渐扩散,烟升腾起来,枯叶被点燃。苟剩将烧着的枯叶送进灶膛,加秸秆、加树枝柴火。灶膛里很快烧得噼啪作响,火焰旺盛,苟剩的脸被照得红通通的。苟剩的鼻子闻到一股麦香,大概是秸秆脱粒时残留下的麦粒烤焦了。
锅里的水烧得吱吱作响,很快就烧开了。苟剩赶紧起身,将水舀进一个罐子里,这是用来给老爹喝的。
天色渐亮,光线从后门进来。
灶膛里的火还在烧,锅里残留的水快速消散,沿着消失的水渍出现一层白霜,那是井水烧干后的碱。苟剩赶紧上水盖锅,开始烧洗澡水。
前屋传来一串声响。
脚步声渐渐接近。一个中年男人站在灶房门口,问道:
“洗澡水好了没?”
苟剩坐在灶底,边看火边答:“快好了。”
男人不置可否道:“好了叫我。”转身离去。
又是一串声响。
苟剩估摸着老爹又躺下了。
洗澡水烧热就行。苟剩心里算着时间,起身去试水温,微微烫手。
苟剩走到前屋,从角落里搬出一只木桶,拿块干布擦了擦。桶底藏身的小蜘蛛连同住所不幸被毁灭。苟剩回到灶房,将水舀进盆里,倒进前屋的木桶中。一番下来,苟剩的后背热了起来,额头微微冒汗。
如此,苟剩反复烧了几锅热水,都倒在木桶里。看看水量差不多了,苟剩冲隔壁老爹的房间喊了声:
“洗澡水烧好了!”
“嗯。”
一声含糊不清的应答。
苟剩不再管老爹,到灶台上拿出一只海碗。
碗里装的是昨晚吃剩的杂烩糊糊。
昨天从乡邻那里收来的东西,基本都是吃食,苟剩就将这些东西乱糟糟全下到锅里煮。
切成块的红薯,切碎的干肉,切碎的辣椒,苟剩春夏捕到晒干的小鱼小虾,小米,糙米,黄豆,盐巴,屋后头菜地里种的蒜苗,薤白,韭菜之类——总之,凡是能吃的,都下到锅里煮。
这样做的后果是,煮出来的东西成了一锅糊,闻着却很香,什么人都能吃进肚子里。
就连没牙齿的老狗公都“哧溜哧溜”喝了满满一碗,喝完连连夸赞苟剩的厨艺有进步。泥鳅也叫苟剩偷偷犒赏了一碗,泥鳅蹲在那里舔得欢快,差点让糊糊把鼻子粘住。
这种杂烩糊糊热乎乎地喝起来其实还不错。然而,隔了一夜之后,卖相就很差了,黏糊糊冰凉凉的,吃进肚子里多半会闹肚子。
苟剩费力将糊糊倒进锅里,将海碗沿着边仔细刮了干净,全丢进锅里,又加了点水。接着,苟剩将灶膛里的火用新烧出的膛灰盖住。灶膛里的热气一点点烘烤着锅底,糊糊会被慢慢加热,又不会烧焦。
老爹已经在前屋洗起了澡。
苟剩冲前屋道:“锅里热着糊糊,记得吃。”
一声模糊的“嗯”传来。
苟剩早从后门出去,顺手将余声关在门内。
屋里顿时暗了不少,只剩洗澡时的水花声,屋子里静极了。
苟剩先去屋后的菜地看了看,菜的长势还好。苟剩扒拉着看看,没发现严重的虫害,也没有被老鼠或林鸟偷吃的痕迹。
随后,苟剩穿过山间的树林,到了附近的一所简陋的棚屋前。
秋天早晨的露水很大,苟剩的头发湿漉漉的。
抹了把脸,苟剩刚想去敲门,屋里传来一阵狗叫。门开了,三英揉揉眼睛走出来,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泥鳅冲了出来,围着苟剩一个劲地蹦跳。
苟剩一把将泥鳅抱起,泥鳅伸出舌头想去蹭苟剩的脑袋。
三英满脸嫌恶地道:
“这畜生昨晚吵了我半夜,鸡叫时我才睡下。求少爷您发发慈悲,把它领走罢。”
苟剩严肃地盯着泥鳅问道:“这么不听话?”
泥鳅把脑袋扭到一边。
苟剩笑嘻嘻地对三英道:
“那可不成。放我家是肯定不行的,而且我今后又要上学,总不能把泥鳅带着听课。所以,养泥鳅的重担,还是得三英你来承担。”
三英本来就没什么指望,说这一嘴更多的也只是抱怨。
三英道:“谁让您是少爷呢?不过,少爷您得让泥鳅听话,别吵别闹,别随地拉屎撒尿。老奴先谢谢您了!”
三英话里带着揶揄和无奈,苟剩听得有点尴尬,板起脸对泥鳅训斥道:
“记住!我不在的时候,一切行动听从三英指挥!否则逐出苟籍,永不再录用!”
泥鳅“呜呜”叫了两声,也不知能否听懂。
苟剩笑着将泥鳅丢地上,冲三英道:“我已经教它怎么做了。”
三英心道你这跟二傻子有什么区别。知道苟剩一向没个正形,嘴上不说,将苟剩迎进屋子,给苟剩一条粗布擦擦露水。
三英的窝棚看上去虽破,里面却收拾得整齐干净。
苟剩虽然不跟三英住一块,却是他一手带大的,多少沾了些三英的生活习惯,包括干净整洁的生活作风。苟剩虽然穿得破吃得差,长得又黑又瘦,却不会跟个乞丐一样邋里邋遢。
屋里正中间是个火塘,微弱的炭火时明时暗,上面吊着口砂锅。
贴棚屋里面是三英的地铺——说是地铺,其实是用树叶铺底、秸秆做垫拼凑的。
不过三英肯动脑子动手,用秸秆编了一个扁平的网袋,树叶跟秸秆平整地铺在这个草袋里,就像个垫子。
除了火塘跟地铺,三英的屋子里还有亲手造的木头桌子凳子——桌子是几根用草绳困成一排的树干拼的,凳子是砍成两半的原木,坐上去前后滚,苟剩很小的时候把这个当木马玩。
日常家具跟几件旧衣裳显得十分寒酸,几只用木头做的碗勺就显得更加笨拙。
苟剩擦干头上的水,环顾四周,见一切基本都没变,随手拎了个凳子坐到火塘边。三英也坐下了。
泥鳅在屋里跑来跑去,苟剩找准时机一把按住泥鳅的脖子,另一只手揭开砂锅的盖子,锅里只有清水,袅袅地冒着热气。
苟剩想起来三英昨天也是在自家一起吃的杂烩糊糊,道:“三英,有件事得拜托你。”
三英往火塘里丢了几根细小的柴火,小心拨弄着,道:“少爷请说。”
苟剩给火塘里吹了几口气,炭火烧得发亮,渐渐引燃柴火。
苟剩道:“往后我要去夫子那边上学,老爹的午饭你给张罗一下。反正你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也就多准备点的事情。”
泥鳅在苟剩的魔爪下使劲扭动身躯,苟剩逗了一阵后松开,任由泥鳅四处跑。
三英点头道:“这点小事,老奴自然办妥。少爷放心去上学。”
苟剩颇为感激道:“苟剩先谢谢了。”
三英摆手,轻描淡写道:“哪里需要谢?老奴为少爷做事,是分内的事。”
三英看着苟剩,手上的活计也停了:
“少爷你不需要见外。家里的杂事,老奴做起来,也比少爷来的得心应手。”
苟剩连忙摇头道:“那哪行?一码归一码。三英你叫我一声少爷我应了,可不能真把你当牛马使唤。”
三英见苟剩的见外是一贯的脾性,便没再坚持,起身去拿墙上挂着的一个布袋,正是苟剩评书后收来的打赏,鼓鼓囊囊还有半袋。这会儿该是准备早饭的时候了。
苟剩盯着烧得旺盛的火焰,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听得一阵尖锐的狗叫,随之是“哐当”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
苟剩抬头一看,泥鳅撞到木头桌子后摔了个四仰八叉,翻身站起后,跌跌撞撞跑到苟剩身边,“呜呜”叫唤。
三英放下布袋,连忙走过来,脸上带着歉意道:“不小心踩到它了,伤得怎么样?”要去抱起泥鳅。
泥鳅拼命往苟剩脚底下躲。
苟剩道:“应该不妨事。”抱着泥鳅站起来,问道:“伤了哪条腿?”
泥鳅仿佛听懂了,动了动耷拉着的右前腿。
苟剩细细捏着泥鳅的右前腿查看,泥鳅不停地轻声叫唤。
苟剩捏了一遍,面色凝重道:“泥鳅的腿骨断了。”
三英自责道:“怪老奴大意。现在要紧的是得先固定断腿,最好再去山上找接骨木来治。”
苟剩点头。
三英转身去找硬度足够的直条树枝,又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一根白色的细长绳子。
苟剩问这是什么,三英道:“蛇筋。”
苟剩奇道:“蛇也有筋吗?”三英没跟苟剩解释许多,让苟剩抱紧泥鳅。
三英娴熟地用几根树枝贴紧泥鳅的断腿,拿蛇筋一圈圈绑上,收紧,固定好后又检查一遍,对苟剩示意已经弄好。
泥鳅一直委屈地叫着,苟剩像哄小孩子一样,抚摸泥鳅的脑袋,忽然笑道:
“这脑袋也伤了。”
原来是摸到泥鳅脑袋正中间有个凸起,苟剩猜是刚刚撞木头桌子上磕的。
一阵鸡叫遥遥传来。
随后,村里公鸡的啼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苟剩这才发觉天色已大亮,太阳从东边起来,光芒显得苍白,就像……?
苟剩绞尽脑汁想把这个刚升起的太阳比做什么。想得脑袋发昏也想不出来,遂不再纠结,将泥鳅递给三英。
泥鳅虚弱地顺从了交接。
苟剩道:“三英,泥鳅和我爹就麻烦你了。”
三英点头道:“少爷放心,我们仨吃饭就着一个锅里,那个包里的存粮还有不少。”说着朝屋里刚刚拿下来的布袋努努嘴,“泥鳅就放我这里养伤,中午送完饭,我就进山找接骨木。”
苟剩点点头就往外走,经过木头桌子时,光脚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
苟剩捡起来一看,是个小小的木头勺子。
苟剩顿时笑起来,举给三英看看,道:“这是我小时候吃饭用的。居然还在呢。”
三英接过木勺子,笑道:“这勺子还是我亲手造出来的,专门用来给你喂米汤。你那个时候才一两岁,亏你还记得。”
翻来覆去仔细看了看木勺,三英有点忍俊不禁:“老奴那时手艺确实生疏。这糙是糙了点,好在给你喂大了。那时你爹恨不得想……”
说到这,三英忽然闭嘴,摆摆手道,“嗐!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不提了不提了!”
苟剩不以为意,又伸手去捏捏泥鳅,没再说什么,转身朝山下走去。
三英摸着泥鳅的脑袋,目送苟剩转过几道弯后消失不见,忽然失声一笑,他也摸到了泥鳅脑袋上的凸起。三英有点心疼地冲泥鳅笑笑,泥鳅没怎么搭理他。
苟剩沿山路一路下来,很快到了村子中间的空地上。
时辰还算早,村长陈大贵家门前空无一人,水井边上没一个搓衣的村妇。
苟剩猛听得一声呼喊:“苟哥!”
苟剩循声望去,村长陈大贵家的胖小子陈霸仙蹲在门口,左手端一只海碗,右手捏着筷子举着朝苟剩挥胳膊。
苟剩心道最近营养不良眼神不好,这么大个胖小子都没看见。
石头院墙里传来陈大贵的呵斥:“赶紧吃!吃完上学去!”
苟剩刚想上前,闻声放慢脚步,慢吞吞踱步到水井边,一屁股坐在井沿上,笑眯眯看着陈霸仙。
陈霸仙被训斥得一缩头,转脸冲苟剩笑得灿烂,白如猪油脂的大圆脸让苟剩回忆起昨晚削的一个滚圆的红薯。
苟剩朝小胖子做了个“快点吃”的手势,陈霸仙点头,舔了舔筷子后,端起海碗就往嘴里倒。粗壮的喉咙发出“咕咚咕咚”的吞咽声,看得苟剩下意识地擦了擦嘴。
片刻功夫,陈霸仙举着空碗给苟剩看看,大步流星走进院子喊道:“我吃完了!”
陈婶儿在院子里说话:“来来来,书包书包挎上。”
“把嘴擦擦。看看!都吃到胸口上了。”
“木剑别带了,小心黄老夫子又给你撅了。”
一阵忙活,陈婶儿将陈霸仙送出院子门口,叮嘱道:“好好学习,听夫子的话。学堂里谁欺负你了就跟娘说!”
陈霸仙“好好好”答个不停。
陈婶儿边给陈霸仙理衣裳领子边唠叨,眼睛一瞥看到井沿上的苟剩,犹豫片刻后开口道:
“狗娃子,别在井边坐着。”
苟剩看着井里微漾的水波,隐约感觉幽暗的水里有游鱼在动。
一滴水落下,发出“叮咚”的脆响,原来是井壁的渗透水。不时有水滴从井壁的砖缝间滴落。井壁上长满了青苔,还有几株已经发黄的蕨草。
听到陈婶儿的话,苟剩不大情愿地从井沿下来,硬着头皮跟陈婶儿问好。
陈婶儿道:“狗娃子,你能去学堂念书,是托了夫子的福,要惜福。学堂里跟霸仙互相照应照应。”
苟剩点头。陈霸仙奔过来,两人一齐往村口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