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夫子的学堂里没有食堂。
每个孩子排着队，从食堂的黄师娘手里接过一碗饭菜，拿着筷子就自己找地方吃去了。
有人跑到前面的院子里，边看鸡鸭边扒饭；有人喜欢安静，独自找了个墙角；更多的是几个要好的挤一块，边吃边扯皮。
苟剩也领到一碗饭。
碗是粗瓷碗，碗里的麦饭堆得高高的，辣子混着蒜末盖在饭上面，配着点雪菜丝，闻着倍儿香。
苟剩感动得眼泪都快落下来了。
红薯啊红薯，总算可以吃一顿没有红薯的饭了。
苟剩小心翼翼地端着碗，拿着筷，避开人群，找个光线充足的墙根坐下，狠狠地扒了一大口。
面粉的香气裹着菜叶的清香，混合上调料的香味，在口腔中释放。苟剩感到一阵满足。舌头开始翻转搅动，四排臼齿一齐上阵，进到嘴里的饭食宛如被单方面绞杀的军阵，几个回合就被碾碎吞进肚子。肠胃早已饥渴难耐，沼泽一般将进来的食物淹没吸收，连个泡泡都没放出来。
苟剩发狠地咀嚼着午饭，脑门上青筋凸起，黑脸透着红光。很快，一碗饭被苟剩倒进了肚子。
抬头看看四周，其他孩子也正吃得起劲。
苟剩用舌头从压槽缝里舔出一片菜叶，裹着口水一口吞下，感觉肚子依旧空空。
陈霸仙端着木头饭盒走了过来，一看苟剩的空碗，微微一愣神。
苟剩不好意思地笑道：“一不留神吃太快了。”
陈霸仙蹲下道：“你是猪八戒吧？这又不是人参果，没人跟你抢。”
苟剩道：“这可比人参果强多了。我还想再吃一碗。”
陈霸仙道：“是还能再吃。夫子这里的午饭，每个人最多让吃两碗。但不让剩，剩了得挨揍……”苟剩端起碗就跑，陈霸仙一把抓住他，道：“说好了午饭分你一半。”
苟剩这才想起有这么一茬儿，重新坐下。
陈霸仙小心打开饭盒盖，一股浓烈的肉香从蒸腾的水汽中散开来。
苟剩瞟了一眼陈霸仙的饭碗，感觉有些不对劲：“你碗里的菜是不是少了？”
陈霸仙一把捂住苟剩的嘴，四处看了看，点头轻声道：“是少了。而且少的都是肉菜。”
苟剩微微惊讶道：“被人截胡了？”
陈霸仙无奈一笑，道：
“我每天早上把饭盒交给黄师娘，中午去领热饭，每次都会少些菜。刚开始我没在意，后来有一次菜量整整少了一半。我也不敢跟爹娘说，只好借领饭盒的时机，故意跟师娘抱怨中午吃不饱，情况才有所改善。”
苟剩有点难以置信。
陈霸仙用颇为揶揄的口气道：“师娘以前比夫子还瘦，干干巴巴的，像我家的烧火棍一样。现在那体格，都快赶上我娘了。”
苟剩心道这两口子还真是般配，难怪能相濡以沫到如今。
陈霸仙一挥手道：“嗐！都是些芝麻大的小事，怎么着我都不会饿死。”
说着将碗里的饭菜分出一半到苟剩的空碗里。
陈霸仙分得仔细，一点不多，半分不少。苟剩也不见外，端起碗就吃。
这次，苟剩不再狼吞虎咽，而是一口口细细咀嚼，认真品尝饭菜的滋味。
肥肉被一口咬住，迸出晶莹的油汁。肉片肥而不腻，微微受力就在嘴里融化；肉皮弹软适口，筋道十足；腊肠香气浓郁，风味醇厚；小菜爽口咸香，中和解腻；青菜清新甘脆，唇齿留香；配上大半碗米饭，怎一个妙字了得！
苟剩无比虔诚地吃完了这碗加肉至尊豪华版的午饭，心中生出一种深深的罪恶感。
当人们第一次体验到自己不敢奢望的享受后，大概心中都会有这种感觉。
苟剩盯着空空如也的碗，肚子传来充实的饱腹感，心中却空落落的。这样的午饭，以后不知道还会不会有。
转念一想，既然有了第一回，就肯定有第二回。日子不会更差，只会更好。这样想着，苟剩的心情好多了。
见陈霸仙也吃完了饭，苟剩随手将空碗塞进他手里：“顺便帮我送到厨房，我要再好好感受一下吃饱吃好的滋味。”
说完闭上眼，悠然地晒着太阳。
吃过饭是午休时间。
黄老夫子虽然精气神完备，可也架不住岁月催人老，需要午休恢复一下。
孩子们吃完饭无所事事，也不喜睡觉，却又囿于学堂规矩不得外出，只好在学堂上吹牛打屁消磨时光。
有的孩子性格安静，想趴桌子上休息片刻，可学堂上的吵闹声终究让人无法入睡。于是有了口角，有了争论，渐渐变成眼瞪眼谁也不服谁。刚想撸起袖子，却被旁观者一句“等着吃夫子的板子罢”给浇灭了所有的火气。
苟剩也有点百无聊赖。
陈霸仙跟头死猪一样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任凭耳边雷霆万钧，我自身心岿然不动。
苟剩随意翻着陈霸仙的讲义，字迹工工整整，大大方方，朴实得像陈霸仙的一身肥肉。
苟剩闲来无事，暗暗回忆夫子上午的讲课内容，对照讲义温习了一遍。没察觉身边多了个人。
“用功呢？看得懂字不？”钢蛋脸上笑嘻嘻的，冲苟剩问道。
苟剩放下讲义，一把揪住钢蛋的耳朵：“胆子肥了？”
钢蛋原形毕露，又变成了那个平时的跟屁虫，连忙屈声告饶。钢蛋胆子小，人又老实，苟剩不愿欺负太狠，松手放过他。
苟剩见钢蛋委屈地揉着耳朵，想起上午的事，试探性地问道：“你那篇功课，真的是提前温习的？”
钢蛋怒视苟剩道：“怎么？不信？”
苟剩摇头道：“不是不信，而是觉得你确实太笨了。”
钢蛋原以为苟剩会说些体己的话，却听到这种赤裸裸的嘲讽，脸上写满了委屈和愠怒，扭头就走。
苟剩一把扯住钢蛋，嘻嘻笑道：“逗你玩呢。”
钢蛋也知道苟剩说的是实话，可被要好的朋友直接说出来，一时接受不了。本想甩手挣脱，可心里顾忌跟苟剩的要好关系，不好撕破脸皮，便站在那里苦着个脸。
苟剩连哄带劝，拉着钢蛋坐下。
钢蛋心情稍微好转，此刻索性放开，自道起家短来：“我知道我很笨，你说的都没错。”
带着赌气的口吻。
苟剩劝解道：“笨有笨的好。笨人才知道下功夫。你做功课比别人肯用功，否则也不会被夫子夸赞。”
钢蛋自嘲道：“别人花一天记住的功课，我要花两三天。我胆子小，遇到不懂的也不好意思问人，只好自己闷着头琢磨。我爹娘也不管我的学业，除了每半年给先生交学费伙食费的时候，才会问两句。我觉得念书没得意思。”
苟剩见钢蛋讨了心窝子，心下感动，可没想到这小子说了两句，自己倒意志消沉了。
苟剩也不好给钢蛋讲些什么道理，也不知道怎么宽慰他，只好“啊哈哈”陪笑两声，扯开话题：
“我今天头一回来学堂，没想到先生这里地方这么宽敞，光是地契也得花不少吧！”
钢蛋笑道：“这些地都是先生自家的。听我爹说，先生祖上也是大户，后来不知怎的败落了，到先生手里只剩这些空场子。先生自觉功名无望，就把这里改成学堂，收徒教课了。”
苟剩趁机赞叹道：“坡叔知道的东西真不少，手艺那也是没的说。我家的木盆木桶用了十几年还没坏。”
钢蛋毕竟小孩心性，爱听夸，便颇为得意道：
“我爹的手艺，这四里八乡都知道。我爹比我可聪明多了，什么东西看一遍就会。别说什么桶啦盆的，就先生的这座学堂，也是我爹造的，你看不赖吧。老河滩上的那些筏子舢板，也都是我爹打的。就连靖城县里的人家，也找我爹做活呢。”
苟剩连连称赞。
钢蛋随口提起老河，苟剩心中忽然觉得奇怪：“老河说宽不宽，说浅也不浅，夏天下河都能淹死人。你爹为啥不在老河上修个木头桥呢？咱村的死人都埋在河对岸的山上，逢上祭拜的日子，没有桥也难过去。”
钢蛋立刻神情紧张地捂住苟剩的嘴，悄声道：“可别提这个，这事邪性得很。我也是听我爹私底下说的。”
苟剩心道一座桥能有什么古怪。
正想打听，陈霸仙伸了个懒腰爬起来，嘴里埋怨这两人不消停。
钢蛋立刻闭嘴不谈。陈霸仙坐了一会清醒过来，道：
“这事没啥邪性的。以前老河上是有座桥，被我爹拆了。说是对面山上都是坟，阴气重，怕村里的人随意过去，带坏咱村子的风水。”
钢蛋立刻反驳道：“屁咧！我爹可不是这么说的！”
陈霸仙瞪着钢蛋道：“我爹是村长，不会骗人的！”
钢蛋道：“村长怎么了，咱村最坏的就是你爹！”
旁边的孩子闻声扭过头来，看着这两个人要演什么好戏。
苟剩暗骂两个瓜皮，赶紧把钢蛋拖开，劝他不要跟陈霸仙吵。陈霸仙被人骂爹，心中气愤，不依不饶走上来，要跟钢蛋理论。围观的人更多了，纷纷起哄。
学堂的门被推开，黄老夫子面无表情地走进来。孩子们吓得灰溜溜坐到位置上。钢蛋和陈霸仙各自压住火气，假装没事人一样坐下。
黄老夫子走上讲台，微微一笑道：“老夫在房里午睡，梦里没能和先贤沟通交流。倒是见到你们一个个变成了麻雀，钻进老夫的梦里，在老夫梦里叽叽喳喳个不停。”
众人见夫子说的有趣，咯咯笑起来。
黄老夫子揉揉眉心，强忍住打呵欠的冲动，拭去眼角溢出的几滴泪水。随后从角落里提出一块大木板，靠在墙上，又拿出一块潮湿的丝瓜瓤，道：
“开始上课。”
学生们早已拿出纸笔，一边磨墨，一边等先生教写字。
黄老夫子见底下准备得差不多了，开始在木板上一笔一划写起来。
夫子写得很慢，字体很大，孩子们边看边在纸上临摹。
苟剩虽然认识字，却从没写过。勉勉强强学着陈霸仙磨墨润笔，抬着手腕尝试写字，手却抖个不停，心中迟疑不敢下笔。一不留神，笔尖在白纸上留了个黑点。
一旁的陈霸仙在纸上颇有章法地一笔一划写着，写完了吹吹墨，自我欣赏地点点头。苟剩瞥了一眼，字倒是个字，就是长得跟陈霸仙有点像。
苟剩来了自信，深吸一口气，心中不再迟疑，抬手就写，一横一竖一撇一捺，有板有眼地写下来。写完对照陈霸仙的字看看，感觉自己写的更像个字。
冷不丁耳边传来黄老夫子的冷笑：“写字讲究笔画间互相勾连，首尾相顾。你倒好，成了搭树枝了。就你这搭法儿，鸟雀们也不会住进去。”
苟剩霎时闹了个红脸，心中暗骂，嘴里客客气气道：“先生教诲，学生谨记。只是头一回写，不知其中窍门，请先生不吝指点。”
黄老夫子满意地点点头，心道这才是个学生该有的样子。任你聪慧狡诈，学问上还是得客客气气地请教老夫。于是不再端着，俯身握住苟剩的手，一笔一划教了起来。
苟剩学得很快，写了几次就能照葫芦画瓢，可离像模像样还差得远。
黄老夫子暗自点头，开始有点相信苟剩跟他私底下说的那些话。
字迹这种东西是装不出来的。黄老夫子浸淫学问大半辈子，自信有这份眼光。这孩子不会写字，所以确实没人教过他念书。看来这小脑袋瓜的确够妖孽，能想出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故事来。
黄老夫子拍拍苟剩的肩膀道：“你刚开始习字念书，须要下一番苦功，尽快赶上其他人的进度。老夫会对你加以关照，有不懂的尽管问，纸笔有缺就跟老夫提。”
苟剩心里暗道这老头话里藏了私心，又赚了个关爱学生的美名，长个尾巴就是千年的狐狸了。表面上恭恭敬敬地点头称是。
待夫子去指导其他孩子后，陈霸仙羡慕道：“先生跟你家是亲戚罢？怎么对你这么好？”
苟剩摇头笑道：“我何德何能高攀先生这门亲戚。是先生仁义啊！”
学堂的日子很充实，却有些枯燥。
苟剩觉得每天自己的肚子很充实，再不必为午饭发愁。
即使吃不到陈霸仙的豪华午餐，每天两大碗麦饭还是让苟剩心满意足。几天的饱饭吃下来，苟剩的脸色微微透着点红润。虽然还是黑黑瘦瘦的，精神头却比以前要好。
可是，学习本身确实是一件枯燥的事情。
黄老夫子每天除了正常上课外，都会抽出一点时间给苟剩开小灶。苟剩记性不错，认字和写字的水平渐渐提高。
先生总是喜欢一点就透的聪明孩子，苟剩为此数次受到黄老夫子的表扬，号召其他学生向苟剩学习。孩子们私底下有替苟剩高兴的，有羡慕的，有嫉妒的，有冷嘲热讽的。苟剩且不去管，心中却在犹豫，要不要把自己上学的事情告诉老爹。
苟剩偶尔会怀念起以前无拘无束的自由，怀念完之后就暗暗告诉自己，明天要让黄师娘给自己多盛点饭，让自己彻底遗忘掉过去无法无天、却忍饥挨饿的旧时光。
苟剩每天白天上课，放学后就飞奔出去。
苟剩不直接回家，而是先去大槐树下，跟老狗公唠会儿嗑，说今天又被夫子表扬了，现在已经能认百十来个字了云云。
老狗公听着，咧开没牙的嘴呵呵笑着，夸苟剩有出息。又受了顿夸的苟剩一路哼着不知名的调儿，去往三英那里，将纸笔之类的工具存放在窝棚。
泥鳅的伤腿还在养着，平日里趴在三英窝棚里的火塘边发呆，鼻子却一直很灵。苟剩还没进门，就开始大声吠叫，一个劲地往苟剩身上蹭。苟剩一边逗着泥鳅，一边跟三英絮叨絮叨，说说学堂上的事。三英还是老样子，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
有时候家务事多点，苟剩寒暄两句就走，被泥鳅咬住衣裳不放。苟剩哭笑不得，只好哄小孩子一样将泥鳅哄睡着了，再悄悄离开。路上捡点柴火树叶，回到家打水做饭烧热水，掏灰浇菜扫垃圾，借着月色在井边洗衣裳。忙活完抬头一看，月亮已到天心处。
收拾完毕的苟剩躺在床上，思来想去，还是没有将自己上学的事情告诉老爹。
跟黄老夫子秘密签订的合同，被苟剩仔细收好，放在睡觉的床板底下。老爹从来不做家务，也不会到自己房里，放床底下能防鼠咬虫蛀，再安全不过。
日子过得飞快。
苟剩上学已有五天，明天就是例行的两天休日。
临近放假，孩子们个个躁动不安，耳朵里听着先生的话，眼神已经飘到屋外，心里一个劲地催促太阳快落下来。
黄老夫子见状，知道再讲下去也是无用功，道一声“下课”。
孩子们纷纷欢呼，匆匆跟夫子道别后，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往学堂外冲。
苟剩正收拾着，身后一个孩子凑到他耳边，不怀好意道：“一会儿竹林里见，别想着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