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京城迟到了两个月的初雪,终于在一月初十这天的拂晓时分到来。
起初,那雪是轻轻柔柔的,像绵绵春絮,须臾,又变得沉重,好似谁向人间撒了把盐一般,噼里啪啦砸到地上。
我看过的书里都写瑞雪兆丰年,言冬日下雪乃是好兆头,能保佑来年丰收。然则我其实不大明白其中的道理,只依稀记得小时候曾用这个话问过奶嬷嬷,但嬷嬷到底是如何作答的,却早忘了个干净。
奶嬷嬷姓杜,在我七岁那年第一次进宫前,她将自己藏了七年的秘密告诉了我,然后交给我一块极好看的紫玉玲珑佩,说是我母亲的遗物,要我务必戴着它进宫。
我一开始不相信她的说法,直到宫宴之上,文妃娘娘认出了这块玉佩,把我召去她的寝宫,讲了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和我在杜嬷嬷口中听到的一模一样,于是我终于相信了。
文妃娘娘是墨家的家主,手握非攻剑号令十三卫,可那一天,她将这些全数托付给了彼时年仅七岁的我,只嘱托了一句话。
“雪歌,你一定,一定要为你的爹娘报仇。”
她说这句话时的语气悲伤又决绝,而我抬头,看见她眼中狰狞生长的仇恨与愤怒。我觉得她一定也有一段痛苦的过去,否则实在难以解释这样的眼神从何而来,但我怕惹她伤心,至今都没敢开口询问。
呵……至今。
今岁是承宁十四年,离我接手墨家那日七年,离我开始窝在府中装病那日六年,离我头一次深夜练武那日四年。今日我十四岁,前尘往事常住梦中,缠绕心头不得解脱。
但我相信会有终结的那天的,恩与仇,情与恨,都会有终结之日。
…
城外风冷,我从回忆中抽身,将身上披着的裘氅拢紧了些,再抬手撩开幂离,试图分辨现在已是几时了。可惜雪下得太盛,天与地都是白茫茫的,看不甚清,不过,估摸着,离我出门怎么也有大半个时辰了。
今日之行,我原是找了买茶的借口才能实现的,如果回去太晚,容易被怀疑,所以最多耗在这里一个时辰。要是对方再不到,我就只能回府想其他办法了。而就在此时,远处突然传来了断断续续的蹄声,是两匹马。
我几乎是从坐着的石头上跳起来的,“来了。”
终于等到你了,汝南王府世子,谢沉。
…
两个月前,先汝南郡王谢疏云在与南羌一战中为国捐躯战死沙场,皇帝得知噩耗后痛心不已,将其世袭的郡王爵位升为亲王,并召王妃和世子入京立府。但这些只是外人能看到的表面文章,事实上,谢疏云一死,皇帝就忙不迭地收回了汝南王府的兵权,更不要说谢家根基全在汝南,召他们入京,根本等同于圈禁。
晏珏这种严防死守的异常行为,让我愈发觉得,谢将军的死因恐有隐情。
所以,汝州巡抚赵士捷战后报给朝廷的折子,我用了点手段抄来看了。那上面说他在最后关头轻敌冒进,以致身陷重围力战而亡。可是谢将军镇守汝南二十余年,身经百战,轻敌的错别人会犯他却不会,这种死因,我怎么敢苟同?
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东虞这边有人里通外敌,向南羌泄露我方军机。
若当真如此,实在令人痛恨。
…
马蹄渐近,我提气腾空,稳稳落在对方前进的必经之路上,拱手朗声道,“在下言笑,奉师命在此等候世子殿下,请殿下留步!”我不想让人知道真名时,一般直接胡诌一个,言笑这个名字用的是最多的。
然而我一嗓子喊完,藏青衣袍的公子半点反应都没有,他旁边侍卫打扮的人倒是充满打量意味地看了我一眼。
啧,这侍卫倒是武功不错,不知道和飞虹比起来谁更厉害。我一边乱七八糟地想,一边追着未曾减速的马。
“家师有句话要在下带给殿下,八个字而已,占不去殿下多少时间。”仗着有幂离遮掩,我冲他翻了个白眼。
“我不信命。”这位高冷的世子殿下终于开口。
我勾了勾嘴角,回答我就是有兴趣,有兴趣就简单了,“我也不信,所以这八个字并不是命理。”我旋身躲过那个侍卫发出的暗器,笑道,“我其实武功不太好,所以留意修了修轻功,好用来逃命。”
我说完这话时,似乎听到了一声嗤笑,飘飘渺渺的,不知从何而来。
“殿下。”僵持中,那个侍卫说话了,声音还挺好听。他只喊了殿下二字,大约是在请示,可那位谢大世子依旧没多大反应。
“算了算了,说不说是我的事,听不听是你的事。”眼看着离城门越来越近,我终于没了磨下去的耐心,谁叫我赶时间回府,“我只说一次,殿下听好。”
雪又大起来,明明无声无息,却又仿佛浪潮般在我耳边轰然作响,直欲淹没我开口的声音,“此道多艰,幸汝不孤。”
凛冽杀意随着骤然掀起的风向我蔓延,“阁下何意?”他终于开口,嗓音凉凉的,像是初春时节尚未完全解冻的山溪,夹冰带雪寒气逼人。
“字面意思,”我也将自己的声音沉下去几分,“我说完了,告辞。”我行了个不怎么标准的江湖礼,转身离开。
身后蹄声渐弱,我没有回头,进城后便一路往红叶与我约定的茶铺赶。还好,我匆匆抵达时,她正好捧着一个黑漆漆的罐子从储茶的库房里出来,一看见我便唤道,“殿下。”
我有些无奈,“红叶,你怎么又忘了。”
就见红叶笑得花一样,“是,我家姑娘。”话音绵延婉转,听着像在撒娇。可我知道这位极善于易容变装的女子绝非看上去那般柔弱可欺,又或者说,墨家十三卫里就没有一个是好相与的。
“姑娘回来得正好,”她举了举手里的茶罐,“这可是最后一罐,我找了许久,可惜香气终归差了一些。”
我看着眼前二十余岁的昳丽女子,无声一叹,“我不该让你和莲华借丫鬟身份的,实在是委屈你们了。”红叶容貌极盛,在府里时怕麻烦,每天都要花时间易容,也就随我出门时可以解脱片刻。
红叶却不以为然,“你年纪尚小,有我和莲华在身边守着,乔姨也放心些。”
我知道她口中的乔姨便是文妃娘娘,但我其实始终不解她为何如此照顾我,真的只是因为我的生母和她是好友这么简单么?后来我总想起她嘱托我时的那个眼神,那里绝对有恨意,我不会认错,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曾经,才让她这样不愿提起?
“辛苦你们了。”我揉了揉眉心,把脑海里杂七杂八的想法都清空,刚想开口叫红叶和我一起回府,一转头却看到谢沉骑着马从我身边的街道飞驰而过。看他去的方向,应该是要进宫面圣。
“姑娘小小年纪就背负如此之多,才是辛苦。”红叶也望向了谢沉离去的方向,说话的声音沉重许多,“十三卫设立的初衷便是守护家主,守护墨家,姑娘虽不姓墨,却手握非攻剑,与墨家家主也无异了。”
这便是了,我一个外姓人,却能得你们忠心追随,实为幸事。既如此——我摇摇头岔开话题,“谁能想到,我苦寻不得的毒药引,今日就被晏珏亲手送上了呢?”
锡京城乃至整个东虞,会因他入京一事发生什么变动,现在无人能知。或许他自成一方力量,又或许,我将得到最完美的合作对象。
姑且这样走下去吧,看看最后是谁输谁赢。
“走吧,我们回府,”我将被风吹乱的长幂离整理好,轻轻笑了,“小厨房应该做好糕点了,回去一起吃。”
红叶也笑起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