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孰华院中一夜好梦。
翌日寅时三刻,晏雪歌起身换了衣裳往望梅院去,因红叶和杜若都不在院里,莲华又向来起得晚,她便只带了忍冬一个丫头。
右相府老夫人好几年之前就过世了,所以姨娘和小姐们都是向主母,也就是萧雅请安的。往年,晏雪歌借着生病的由头,几乎没怎么去过望梅院,因此,忍冬听她说要去向萧雅请安时,有些奇怪,“姑娘,今日为何要去望梅院请安?”
晏雪歌扬眉一笑,“你家姑娘昨日被人欺负了,可不得去把场子找回来?”
昨日发生的事情让她突然悟到了晏珏赐婚的真正目的:他明知道谢沉身在孝期不能娶妻,却依然急着让他当上右相的准女婿,其实就是为了把汝南王府赶到万众瞩目的位置上去,逼他们卷入争斗。
若是汝南王府没撑过其他家族的倾轧最好,若有幸逃脱,想必也是元气大伤,晏珏便能坐收渔利。
过去的十四年里,锡京城盘根错节的各方势力之间一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而谢沉进京和她被赐婚这两件事就像是投入水中的石子,哪怕再小、再微不足道,也终究在水面上留下了涟漪。
所以,其实从谢沉踏进京城的那一刻开始,明争暗斗和刀光剑影就已经成了他们在劫难逃的命运。
可笑她前几日还在劝谢沉藏锋,却不知他和她的身份早已注定那日之后,便再无什么韬光养晦从长计议的可能了。但他们谁都不能退,因退即是粉身碎骨,退即是负了那些回不来的人,更负了胸腔里跳动的一颗心。
既然涟漪已生无路可退,那么,即使前方是刀山火海,也要劈山蹈火走下去。这偌大的京城里所有虎视眈眈的目光,她要它们好好看着,她如何亲手报仇。
“姑娘做得对!就该让萧夫人看看,我家姑娘不是好欺负的!”
昨晚齐楚和萧雅一回府就去了书房,齐嘉舞齐嘉雨二人也直接回房休息去了,孰华院众人根本无从知晓到底发生了何事,只知道晏雪歌没有跟着他们一起回来。
事情的完整经过,还是今早起床后,晏雪歌一边洗漱一边简要复述的,听得忍冬十分气愤。是以,现在听自家姑娘说要去找场子,她立刻兴奋起来,眼睛都亮了。
晏雪歌看她激动的样子看得好笑,“一会儿到了望梅院,无论发生什么,都要镇定,知道吗?”
“嗯,无论发生什么都要镇定,我记住了。”忍冬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说话间,望梅院已近在眼前。院门处的侍女们见到一身白衣的晏雪歌很是惊讶,愣了好一会才手忙脚乱地请安,“见过三小姐。”
“萧夫人可起身了?”她淡淡开口。
“回三小姐的话,夫人已起身了。敢问三小姐可是来请安?”一位年长些的橙衣侍女小心翼翼地问。
晏雪歌微微点头,“是。”话落,她便带着忍冬往萧雅的房间走。还未靠近,里头的声音就隔着厚厚的门帘传了出来,“跪下!”
萧雅这是在教训谁?齐嘉舞还是齐嘉雨?
走在晏雪歌身后的忍冬快步上前挑开帘子,少女微微提起长裙跨进房门,看到眼前的景象后挑了挑眉,笑道,“萧夫人一大早便这样动怒,对身体可不好。”
跪在地上的齐嘉舞听见她的声音,很是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
“你来做什么?”萧雅怒气未消,一句质问冲口而出。
“请安啊。”晏雪歌扫视一圈,瞧见屋里有三位小姐两位姨娘,却唯独不见齐嘉舞的生母王氏,心里便大约猜到萧雅发火的原因。但是现在还不能让萧雅知道王氏怀孕的事情,所以,她须得帮齐嘉舞瞒上一瞒。
萧雅的脸色瞬间变得关切,然而眼底却是藏不住的厌恶,“三丫头昨日落了水,身子不好,何必跑这一趟?”她迫于娘家的要求,不得不设了个局想毁掉晏雪歌的名声。谁知道半路杀出个谢沉来,她不仅没成功,还被齐楚叫去书房骂了一通。
天知道昨天晚上侍女来跟她说,是谢沉亲自将晏雪歌送回相府的时候,她有多想杀人。现在这死丫头还破天荒地跑到她这里,说什么请安,恐怕是来看她好戏的吧?
“萧夫人,让二姐姐先起来吧。”晏雪歌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将目光转向了身后。
萧雅看了齐嘉舞一眼,摆了摆手,没好气道,“你,起来吧。”齐嘉舞抖了抖,扶着膝盖慢慢站起来,退到一边不敢说话。
“昨日我运气好,遇到了世子殿下,殿下跳到水中救了我,又替我买了新衣服换上。”晏雪歌找了个空位坐下,这才解释起来。
“衣服都换了?”另一侧一直没说话的刘姨娘捂着嘴一脸惊讶,“这可不太好吧?”
她并未看向刘姨娘,状似随意地理了理袖子,笑道,“世子殿下身在孝期,怎么会做出格之事,刘姨娘想到哪里去了?再者,世子殿下是皇上为我选的夫君,姨娘如此诋毁他的品行,可是不满意皇上的眼光?”
刘姨娘被她话里的“皇上”二字堵得无话可说,支吾半晌才磕磕绊绊地辩解,“姨娘不是这个意思,三小姐莫怪,莫怪。”
好厉害的一张嘴,自己只是随口怀疑一句,这丫头竟然就能扯到陛下身上,看来以后还是少与她搭话为好。刘姨娘心里打定主意,便又恢复了最初那般事不关己的样子。
候在一旁的侍女端上茶来,晏雪歌摇摇头表示自己不喝,又看向萧雅道,“还有一事,雪歌需得问问萧夫人的意思。”
萧雅强忍恨意,努力柔声询问,“何事?但说无妨。”
她在旁人面前时,永远都端着相府主母的架子,做得滴水不漏,若非晏雪歌知道昔年真相,恐怕也会以为她是位好继母。
“是这样,当时殿下身边刚巧有位懂医术的先生,他替我诊了一诊,说我的体寒之症虽然积累多年,但若是治疗得当,也不是治不好。可惜昨日我急着回府,没有问清到底应该如何治疗,不知萧夫人能不能替我请这位先生入府为我诊治?”
说到这里时,她不动声色地瞥了缩在角落里的齐嘉舞一眼,“他说他是太医院的太医,好像叫做……苏闲?”
苏闲二字出口,齐嘉舞的身体极其明显地一颤,写满震惊的目光瞬间落到晏雪歌身上,幸好此时萧雅的注意力不在她这里,并未发现这点异常。
“你要请太医?那正好,二丫头,你不是说你姨娘病了吗?不如请这位苏太医一道看看如何?”晏雪歌口中的太医二字提醒了萧雅,想知道王氏是不是真病,找个大夫来看看是最方便的。若查出来真是在装病……呵,那就别怪她心狠。
前一个装病的晏雪歌是嫡女,她动不了,但王氏不过一个姨娘,她碾死她可谓易如反掌。
突然被点名的齐嘉舞一愣,又急忙行礼,“女儿代姨娘谢过母亲!”若是别的太医来,她未必答应得这么爽快,但苏闲收过她姨娘和她爹的礼,一定不会将怀孕的事说出去。
“雪歌谢过萧夫人!”晏雪歌也跟着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装作没有看见萧雅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五年过去,这座府邸里也许只剩下她一个人,还记着那场一尸两命的惨案了吧?那位死了都得不到名分的可怜女子,和她腹中被剥夺了出生机会的胎儿,就葬送在眼前这位“贤良淑德”的右相夫人手里。
哦,或许还有明知凶手是谁却无所作为的右相大人。
她原本其实并未想过要为这对母子报仇,毕竟那与她没多大关系。但听到王氏怀孕这个消息时,她却无可避免地想起了五年前的事。
也许现在是时候了,无论是为那对母子报仇,还是开始她自己的复仇计划。
是的,都是时候了。
“既然二丫头答应,那就这么办吧。”萧雅揉了揉太阳穴,“我头有些疼,你们都回去吧。”
眼不见为净,只要晏雪歌不到她面前晃悠,她只当没这么个人也就算了。但要是这死丫头不识相的话,她不介意连她一块收拾。
屋内几人闻言,纷纷站起来行礼告退。晏雪歌落在最后,走到门口时,又转回身来屈膝一礼,十足恭敬道,“萧夫人保重身体,若还是不舒服,等苏太医来时,可以请他为夫人也瞧一瞧。”
“三丫头照顾好自己就是,本夫人好不好,自有相爷关心。”见其他人都走了,萧雅瞬间冷了脸色,“寒症难治,治好前都不必来请安了。”
晏雪歌却好似完全没听出她话里的敌意,仍旧笑盈盈的,“多谢萧夫人,雪歌告退。”说完转身就走,绝不多留。
坐在主位上的萧雅忽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凉意,“朝云,找人盯着孰华院,日日回报。”朝云是她的陪嫁丫头,向来老实忠心,是她身边四个大丫鬟里最得信任和重用的,比另一个贱骨头不知懂事多少。
“是,夫人。”朝云低着头应声,眼底却有微不可察的恨意闪过——暮雨,总有一天我会为你报仇的,你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