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德谦,是一个戏班班主,哦不,是一个已经退休了的戏班班主。
现在住在京城的郊外,有个小庄园,每天自己种种菜,钓钓鱼。
退休生活嘛,本来应该就是这么闲。
哦,你说我为什么退休啊?
害,那一时半会儿可说不清楚。
就当是我老了吧。
身子骨不行了,那年圣诞大雪,摔了一跤。
我寻思着咱们这戏班子里的,平时上台也说不定得舞刀弄枪,又唱又跳的。
这人老了,跳不动了,不能糊弄观众啊。
再加上小辈们感觉也按捺不住了,都想上位。
这也就退了。
本以为退了休就没有各种事情的纷纷扰扰,或者是不用再去管自己戏班子里那些破事儿,可我这颗心哪,其实还是放心不下。
尤其是我的最火的两个徒弟,阿乐和小李。
Emmmm,曾经最火。
他们俩那可真不让人省心。
从小时候就不让人省心了。
现在想想都有点离谱,我那时候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招了这俩孤儿院的学童进班。
可能是我师傅说的咱们唱戏的,多多少少脑子和常人会有点不一样吧。
嗯,搞艺术的嘛。理解一下。
进来之后呢,努力是真的努力,但是不懂人情世故也是真的不懂人情世故。
不过看他俩年纪小,大家也都挺罩着他们的。
那个时候其实我当上班主也才不久,班子里也大都是跟过老班主的老人了。
老班主的云字班啊,还没有现在这么受自诩上流人士的人追捧,反而是更被文人骚客喜爱。
我记着那个时候大家挣得都不多,都是吃大锅饭,班里每顿自己做的都是三菜一汤,白米饭或者馒头。
一荤两素,倒是不多,可我那时候就好那一口,咱戏班子里厨子做的西红柿炒蛋。
每次做这个,我都能多吃上半碗饭。
从那个大锅饭的日子过来的,感觉也都是真的把戏班子当家来看的。
班规嘛,现在我还记着呢,戏班如家,班主如家主。可后来的小伙子们感觉是越来越不当回事了。
我们当时,也已经不被歧视了,不像街头的风尘女子一样饱受白眼,我们算是正经营生,但是也没太多人特别喜欢我们。
老班主倒也是个传统的人,女人不能进戏班学艺,每次吃饭前他都要先讲话,好多规矩。
他那时候最大的愿望呢,是演戏给皇帝看,再然后呢,就是这戏班子里的人都能吃好穿好。
他都没怎么想过自己赚钱娶妻什么的,师傅他操劳一生,终生未娶,想想挺可惜的。
后来啊,我是没想到,咱们云字班真能演戏给皇帝看,可惜那个时候老班主已经不在了。
我呢,我之所以会当上班主,是因为我写了一出戏,《多情剑客无情剑》,结果当时的王爷喜欢的不行。
哦对,后来师傅为了宣传,又给了个别名《小李飞刀》。
然后吧,大概这成了我们踏入上流社会的一块敲门砖。
日子越来越好了,一时间我在京城也风头无二,然后也刻画了不少惊艳的戏剧人物。班里面的兄弟们也都觉得我内定了下任班主的位子。
戏班子的道具变好了,有了带着最新研究成果的播放和录音设备。
有了新的马车,舞台也翻新了。
大家也吃上了四菜一汤。
兄弟们的生活也都越来越好了,可能这也是为什么这帮老人一直都服我吧。
可是师傅却说我太狂了,说我什么都敢写,让我收敛一点。
那个时候我不懂,毕竟师傅自己说过的嘛,咱们是搞艺术的,得坚定自己的想法。
然后我就靠着艺术找到了现在的妻子,是个工厂主的女儿,不是什么大家族的千金,却也算是有钱人家,我也勉强算和她门当户对吧。
不过却一直遗憾没有儿女,虽然有人说些闲话,我却一直没怪过妻子。后来年纪大了,也就看开了。那不是还有个戏班子,还有我最看好的徒弟阿乐和小李嘛。
当时我们这帮兄弟火到了让皇子都来听戏,师傅那时候笑得可开心了。
走街上,那倍儿有面。
我也觉得,在京城,咱们戏班子,就是最吊的。
害,谁还没年少轻狂过呢。
我后来看李惊蛰,可真像我年轻的时候。
一样的自信,一样的对作品的坚持,还有,一样的眼神。
眼神这个东西很难练,有的唱戏的,你看他动作唱腔都对,就是没那味儿,那就是眼神不对了。
小李的眼神都不怎么需要练,这就是天生的属于舞台的人啊。
可能这也是为啥我对他特亲切吧。
不过后生们倒是想错了一件事儿,我只是看好他,却不打算把戏班子的位置传给他。
这个吧,事实告诉我,我自己并不是一个好的掌门人。
我可以自己登台献唱,我也可以在幕后制作道具,写写剧本,甚至是教教后生怎么演戏,但是让我管账,让我分配那些个演出资源,让我调节班子里的矛盾,做不来啊。
他们说老人们占用了太多的资源,我自己写的戏都找老人演。
可他们有的人连最基本的都做不好。
就咱们入门,有个绕口令:
“八百标兵奔北坡”
“北坡标兵并排跑”
“标兵怕碰炮兵炮”
“炮兵怕把标兵碰”
这个咱们练的时候,要拿纸,挡在嘴前,每个字说出来要有力,把纸吹动。
但同时,这纸上不能有一丁点的口水。
就这最基本的都有人做不好。培养新人也不能是这么培养啊。
更何况老人都是和我一起年少学艺,一起慢慢走起来的,对前辈最基本的尊重都没有,这说重点儿不就是没有艺德嘛。
不过还是怪我,结婚后我在戏班子的很多事慢慢就没有以前那么上心了。
有时间也都是在琢磨剧本和排戏,没注意到班子里已经变了的风气。
咱们红了之后,有的小年轻就是想红,才加入的戏班子,就是想赚大钱,根本不愿意多打磨自己的基本功。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我该怎么面对这些小年轻。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称职的班主。
李惊蛰像我,却没有我对班子里很多人那样感情深厚。
我从没打算仅仅因为他红就让他当下任班主。
更何况他还有什么,玩儿地下音乐的爱好。
你说他要是像阿乐一样,喜欢个说书,那也多少和咱们学的基本功沾点儿边,我也能接受。
小李他这算什么?
这么比起来,其实我更看好阿乐。
虽然阿乐的舞台天赋没有小李那么高,却也是班子里的佼佼者了。
而阿乐却比小李有更多的思考,不管是他参与排的戏,还是他说书时候讲的故事。
阿乐喜欢说书,我还特意找了几个茶馆给他说书。
其实我有时候也挺喜欢听他讲的故事的,有些故事改成剧本可能都能排成不错的戏。就是有可能被文化部什么的人找上门喝茶。
这么一想,这俩年轻人,还都是叛逆呢。
但也无伤大雅。
如果阿乐能表现的稍微高调一点,对班子的感情再深一点,这班主的位子传给他感觉再合适不过了。
不过现在讲这些如果,也没意义了。
小李出走的事,我一直感到很抱歉。如果我能早点发现他的心事,如果我能调节一下班里的勾心斗角,如果……
算了算了,不想了,越想越自责。
也不知道这两年小李怎么样了,阿乐和小李现在也都是二十几的大小伙子了。也都自己出去闯荡了啊。
是的,阿乐他前两天来了一趟。
我们吃了一顿饭,然后他走了。
其实两年前就该想到这点的,可我对阿乐,不同于对小李的自责,对阿乐那是真的失望。
他居然跟小李一起去玩儿些什么地下的东西,还喝酒,还和那些富家千金不清不楚。
真实可耻而又可悲的两年啊。
我有的时候也想不明白,那样一个喜欢说书,充满思考的年轻人,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那样一个曾经一心想着让身边的人快乐幸福,希望朋友们都能走起来的好孩子,是怎么沦落到了如今这自我放弃的地步的呢?
我想不明白,但我不应该想不明白。
我想要做点什么来改变一下这样的他,却又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责骂嘛?抱歉嘛?说教嘛?
还是算了吧。年轻人的事,让年轻人自己想办法吧。
饭桌上,我看到阿乐的左臂上有纹身,写的是“破而后立”。
说实话感觉挺复杂的,难过于纹身之人不得登戏台,不得于帝王家前表演。却又欣慰于阿乐他可能的自我救赎。
如此的京城名旦,就再也登不上戏台了嘛?
我让阿乐去了金陵。
金陵嘛,之前席卷全国的“天国复兴”的起义运动的中心,是当时起义军的都城,从城市建设上,可以说是仅次于当今的京城了。
因为曾经的起义运动,那儿如今也算是远离权力中心,文化的包容性听说也是国内比较强的。
希望阿乐在那里能有个好的新生活吧。
。。。
告别了师傅,马车一路往南方开去,再没回头朝向京城。
是日,居酒屋的门口信箱里多了一封信,是一位西域的刀客送来的。
却没有人再打开它,苍白的文字穿过了江水踏过了泥泞,却在漆黑的信箱沉睡,唯无垠的风能读出其中内容。
乐:
近况如何,算来已有三月未见。甚是思念。
圣诞一别,本以为再无机会寄信于你,却未曾想柳暗花明又一村。
容许我说声抱歉,妄言我们之间的感情,实非本意。
我爱你,是万万不会改变的。
不是像你说的其他女人自以为是试图对你救赎,或是施舍。
恰恰相反,我希望你的善良能给我温暖。
是了,我一直认为你偶有和其他的女孩有些纠葛,只是因为你心底的善良而不愿意拒绝。
你希望你身边的人都好好的,却没想过你自己怎么样呢。
而乐君的才华,也才不是那些人口中的无病呻吟,你所讲的那些故事,诗句,我都还烂熟于心。
不知道为何,阿乐你总说自己厌恶着说书这个行当,甚至是所有给人编制虚无的幻想的行当。
可阿乐你明明很喜欢讲故事啊。
你说你身边没有什么人理解你,可我一直有在努力尝试哦!
可惜我要是爱自己有爱你的万分之一那么多就好了。
恰逢当时门内变故,权力转移。
生而为掌门女儿,自儿时就每每达不到众人的期望。
一时间,我像是提线木偶般,被裹挟在漩涡中间,不知所措。
从孩提时代起,我就一直在讨好周围的人,为此不论是说谎,还是其他的恶行,我都不在乎。也许这是我对人类最后的求爱。
对此小女子深感愧疚与羞愧。
却又在忏悔的同时犯下更多的错误。
细细想来,遇见乐君之前的一生,皆是可耻的一生呢。
记得你曾经说过一个故事,几个不同年龄对生活失去希望的人,不知听信了哪里的骗子的话,坚信着看到大象原地坐下,生活就会有所改观,为此跋山涉水去了西域。
你说人们本不会信这种江湖骗子的胡言乱语,可对生活失去希望的人,总是会渴求着一个改变的,并把这个改变寄托于一个虚无的意向上。
你说这是愚蠢的,因为从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让人寄托所有希望的。
可你也说过,你想离开这京城,也许离开了那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又何尝不是这样愚蠢的人呢,所以我选择了离开那里,抛弃了我身为武当大小姐的身份。
我去了西域,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小城市,换一个身份,试图做点生意。
想来多半是不会成功的,那倒也无妨,就当我离开京城的那一刻已经死了吧。
若是成功了,也能向我门内的一些人证明我自己。
我想是你的话,应该是能理解我的做法的吧。
虽然有点遗憾,小女子却不希望阿乐背负起我的艰辛呢。
若是你我同在,如去年的残冬时光,也是十分美好的。
那个圣诞夜,我其实无数次期望你能挽留我。
也许那样我就不会像现今这样孤身一人在西域谋求出路了。
当初那样讲,想来阿乐你之后也没再惦记小女子了吧。现在你会不会已经有了新欢呢?感觉像是阿乐你能做出来的事欸,不过我会把你追回来的啦!
是了,写这封信,便代表着我在西域的生意取得了出乎意料的大成功。
而对乐君的思念和抱歉又难以遏制,特书此信,寄到了你暂住的居酒屋处,表达心意。
还希望阿乐能原谅小女子啦!
西域的风土人情和京城可是大大不同呢。
等我回京城了,就带阿乐你来看看这西域的景色吧。
无边的沙漠,牛羊成群的草原,一丝波澜都不会泛起的内陆湖。
到时候我们在湖边搭一个小房子,一起看日落可好?
在京城请一定一定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一切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以上。
爱你的:曾经的武当大小姐。
。。。
马车一直往南方开,一直往南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