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4年,即农历甲申年,大明末代皇帝崇祯缢死,李自成攻陷北京仅四十二天便仓皇西撤,清朝统治者野蛮推行剃发令,强制汉人秃额顶拖长辫,次年又严令“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废明朝汉族衣冠,改着旗袍马褂。可以想见,当时的人们经历了多么大的心灵震荡!
尤其是担负着文化传承使命的士大夫,处于血雨腥风、内外交逼之中,面对民族传统、人格尊严的即将惨遭荡灭,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很多士大夫效仿商末的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坚决做大明的遗民。我们不能责备黄宗羲,这是一个生于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的东林名士之子。他十九岁锥刺阉党,二十岁参加复社,虽满腔报国之心,但实在报国无门。阉宦余孽他反过,南明朝臣他做过,当清兵南下之际,他还曾招募义兵,奋起抵抗。然而,改朝换代,势如山崩,绝非他一人可挽回。他三十四岁那年,终于经受了一场山河破碎的变故与磨难。
又过了半个世纪,黄宗羲以八十六龄殁于故乡。在这五十多年里,他坚持抗清十七年,其中有十年被画像通缉。最后的三十余年,他以垂老之身,避居乡间,着述讲学,坚决不事清廷。清朝统治的日益稳固,轰轰烈烈的反清复明斗争的逐渐沉寂,使他认识到重整河山只不过是一场梦幻,何况他又年过半百。他只能回到余姚老家,掸去案上积尘,重整庭前花土,把拳拳报国之心,深深地埋藏于书山墨海了。黄宗羲是充实的,因为他写下了《明夷待访录》、《明儒学案》那样的皇皇巨着,开了浙东史学研究的风气。他高徒林立,各有所长,他获得了“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这样的真知灼见。然而,谁又能说他并不痛苦呢?
不仕清廷,这是操守,他甘愿以自己的一生殉道。但是,事实上他却做了清廷的臣民,衣旗服,食清粟,不可避免地与清朝官府发生某些关系,甚至允许门生做清朝的官,送儿子前去参加撰写官修的《明史》。这算什么呢?是丧志,还是变通、识时务?
我们现在所见的这位梨洲先生的画像,是永远戴着头巾的。我们真想知道他是否剃了发。如果剃了发,到底是什么样子;如果没剃发,又是什么样子?也许,他正是耻于那种光头皮拖辫子的形象,才戴着头巾画像的吧!
黄宗羲代表了一代人。
比他小三岁的江苏昆山人顾炎武,曾作为复社成员,参加过反对宦官权贵的斗争,也曾参加过抗击清兵的人民起义,但最终还是不得不卜居华阴,潜心学问,立志做一个孤忠守节、不忘故国的悲愤寓公。郁郁三十八年,于清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顾炎武默默地卒于远离故乡的曲沃。
比他小九岁的湖南衡阳人王夫之,二十五岁成了亡国遗臣,中经八年抗清,于三十三岁开始,藏身瑶洞、匿迹深山,忍饥耐寒达四十年之久,着书一百多种、三百多卷,终得完发而逝。
像黄、顾、王那样的大才,生逢乱世,经世济民的抱负不得施展,又甘愿利用大半生的时间与精力,羁足故纸,穷理发微,这是悲剧还是喜剧呢?
尤其是,这样的人又远不止上述三位。那流亡各地的江苏沛县白耷山人阎尔梅,那隐居乡壤的如皋人冒辟疆,那佯狂终身的昆山才子归庄,那卧床抗命的山西名士傅青主,以及那曾一度削发为僧遁入空门的崇德人吕留良、番禺人屈大均、桐城人方以智、诸暨人陈洪绶、南昌人八大山人朱耷,等等,他们谁的心里不是辛酸、冷寂,谁的心里不怀着必死之志,以嘴角一丝苦涩的笑慰藉余生,以眶中一掬寒泪消磨长夜!
于是,他们挥笔写了,洋洋洒洒,希冀在淋漓的字迹之中排遣忧愁,借此忘却烦恼;于是,他们画了,浓勾淡抹,试图在错杂的画面上冲淡郁闷,寻找解脱……然而,他们实在无法最后拯救自己,他们的命运注定他们一世凄凉。他们心灵解脱的途径,唯有死。
只有这些人死了,新的政权才能拥有一切。
在众多的大明遗民中,还有一位颇值一提的,是黄宗羲的同乡,长黄氏十岁的朱之瑜。这位号舜水的先生,作为诸生,在明未亡时,朝廷屡征不就,决意不为国家出力,似乎是看透了时局,伤透了心。然而,明亡后,他却如丧考妣,多方奔走,在据守舟山抗清失败以后,流亡日本、越南、暹罗等地,最终侨居日本讲学达三十三年之久,遂于“数年之间,使日本儒学大兴”,是为“水产学”。他的学术思想,对日本后来的明治维新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他以气节祭奠了自己的先朝,同时却以实绩滋润了异邦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