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子青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天花板上柔和的灯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芳香。
病房里空无一人,只有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地往他的身体里输送,本来无声,却构成了寂静中唯一的声音。
在他苏醒之前,眼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柳晓音朝他走过来的样子,可以他还梦到了什么,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他感受着隐隐作痛的左腹,才忽然想起来,柳晓音已经死了。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是昨天死的,还是前天,或者更加遥远。
他又想到了叶曦,她在哪儿?
他心中一阵空虚,好像挖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什么东西拼命想往下沉。就在这个时候,叶曦推门进来了。
她发现季子青已经睁开了眼睛,一瞬间呆住了,两个人默默凝望,彼此眼中都浸润着水痕。
不知为何,季子青长长地说了声“对不起”。
也不知为何,叶曦只回道:“我都知道了,都过去了。”她坐在病床上,又说:“我本来以为像上次一样,能守着你醒来的。”
季子青强行挤出几声笑,又感到左腹的疼痛:“看来是我太不争气了,连睡觉都不能多睡会儿,哈哈!”
叶曦却板起脸来道:“别笑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疼啊!唉,也算你命大,当时你听见我叫你,一个转身,恰好避开了那一刀的要害,加上你左衣兜里还有一瓶牛奶,替你挡了那一刀,刀刺得不深,要不然我现在可能就是穿身黑的,打把黑伞了。”
季子青道:“那我还得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不过我睡了多久啊?”
“你睡了两天,其实你伤势不重,本来不至于晕倒的,但是你情绪波动太大,精神受损,才会睡过去,之后可能出于自我保护,所以才睡了这么久。子青哥,晓音姐,她已经……”
叶曦低下了头,季子青原本就没有什么光彩的眼神愈发黯淡了:“是我害了她,我发誓为她报仇。”
他说这话没有丝毫的语气波动。
叶曦道:“放心吧子青哥,等咱们修为高了,我帮你给晓音姐报仇!但是现在你得先养好伤,你有修为在身,应该恢复得很快,再过两天应该就能出去了。子青哥,你现在修行处在一个关键的节点,可不能受这件事太大的影响,不然恐怕难以突破,甚至误入歧途。”
季子青不说话,怔怔地点头。
叶曦又道:“当天晚上警察就来过了,医生估计你今天下午会醒,他们可能还会再来。刚刚你们班主任也来过了,还夸我能干呢嘻嘻!”
季子青笑道:“原来你刚刚去送张老师了,我还以为……”
叶曦又故意一板脸:“还以为什么?”
季子青一时语塞,只好搪塞道:“还以为你以泪洗面去了哈哈。”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敲门声,随即是一位护士开门走了进来,她身边还有一个人。
“穆洋洋?”季子青不禁叫出了他的名字:“你怎么来了?”
护士道:“他说是你的同学,非要来探望你,既然你醒了,那我就不打扰了。”说着便离开了,顺便带上了门。
穆洋洋朝叶曦略一致意道:“我叫穆洋洋,是他的同学。”
叶曦这时已经从病床上起身:“我叫叶曦,是子青哥的朋友。”
季子青道:“她是我的紧急联系人。不过你怎么会找到这儿来的?”
穆洋洋拉着椅子做到床边,靠近季子青,用眼神示意叶曦,道:“她都知道了?”
季子青点头。
穆洋洋猛地起来,看似情绪非常激动,有许多话不吐不快,他在病房里踱来踱去,终于长叹一口气,平息了下来,又恢复了脸上淡淡的笑容:“我掐指一算,就知道你这个时候肯定会醒,所以就过来了。看到你没事,我也就放心了。”
他说完就转身离开了,在关门的最后一瞬间,他又回过头来,看了眼叶曦,对着季子青想了半天,才道:“别辜负了她!”
他关上了门。
季子青心里想:她,是说谁呢?
他看看叶曦,她好像也陷入了思考。
季子青很快就出院了,期间警察来做过一次笔录,季子青只能告诉他们自己无缘无故被歹徒袭击,因为他知道这件事不会有结果的,多半是罪犯追查不到,真正的幕后黑手更是沾都不会沾,不了了之罢了。
否则的话,柳晓音根本也就不会死。
她是自杀吗?杀死她的又岂止赵尧一人?
可若是报仇的话,却似乎找不到更多的仇人了。
柳晓音的父母很快也来了,她的父亲是小城市公务员,母亲是老师,面对女儿的死,只是痛苦地流泪,旁的无可奈何。
据说他们也想向学校要个说法,可是很快因为他们自己工作单位的原因,没有办法再坚持,领着孩子的骨灰,回家安葬了。
学校给的安抚金,他们一分没要。
回到学校之后,季子青发现也不过四五天时间而已,但柳晓音投湖自杀的消息就像被世界上最伟大的手清洗过一样,没有一丝痕迹。
他怀疑以学校封锁信息的速度,恐怕不会有千分之一的人知情,何况校园里有多少人真的对这样的事情感兴趣呢?不过是多了一桩不知真假的校园老套故事作为谈资罢了。甚至连真的知情的人,也会怀疑究竟是真实还是某段传奇。
毕竟每年,每个学校,这样的故事并不罕见。
这时清明节已经过了,柳晓音的头七,他们也赶不上,所以就决定在一周后,也正是柳晓音18岁生日那天,一起去祭拜她的亡灵。
地点是穆洋洋在他们班主任那里打听到的,只不过穆洋洋并没有和他们一起去。
柳晓音葬在农村老家,很偏僻的山丘包围着,零零星星地坟茔,上有零零星星的花圈,和零零星星的柏杨,他们在山里绕了很久,才找到柳晓音的坟墓所在。
料想她的父母亲人也会今日来祭拜,所以他们大清早就已经到了。
令他们没想到的是,渐散的雾气里还是坐着一个人,远远地好像在敲锣唱歌。
季子青和叶曦对视一样,同样疑惑,他俩缓缓走进,却见坐在坟前的不是别人,正是穆洋洋!
这是穆洋洋正好唱完一句“因不知哪天再共你唱”,又闭着眼睛,默念良久,才终于起身。
他见二人来了,便说:“既然你们来了,那我便走了吧!”
季子青见他左手提着一个不锈钢盆,右手拿着一根擀面杖,愣了一瞬,才明白了何意。
叶曦道:“他一定是昨晚就来了,陪着晓音姐过了这个生日。他的心意,不知道晓音姐明不明白。”
季子青沉默。
若泉下有知,她一定会明白的。
他却自言自语道:“我只恨自己明白得太晚了。”
他又看了眼薄雾中穆洋洋离去的背影,只感到无限的萧索落寞。
二人祭拜完,本想多勾留一会儿,可不久便又来人了,他们之后绕山躲着离开了。
步行到镇上,又坐车到县里,吃过饭,回到宾馆已是中午。
叶曦睡午觉,季子青睡不着,便起来静坐修行。
今天,他好了很长时间才进入定境,可纵是如此,他精神中总是会出现各种各样的画面,根本无法凝神修炼。
一会儿是柳晓音,她责问季子青为何抛下她一个人;一会儿是赵尧,他勒着柳晓音的脖子对着季子青疯狂地大笑;一会儿又是柳晓音,她紧紧抱着季子青,衣衫一件件滑落;一会儿又变成了叶曦,她只是止不住地哭。
这些人在自己的灵台中纷纷纭纭地出现,让他分不清是在定境还是现实中。
他不堪其扰,不得已退出定境睁开眼睛,却看见衣衫头发凌乱,全身湿透且脸色苍白的柳晓音就站在自己面前,他先是一惊,反应过来之后一把抱住了她,她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问他:“为什么不为我报仇!”
季子青急切地道:“对不起,是我没用!等我修为精进,一定将赵尧碎尸万段给你报仇!”
话音未落,却感觉胸口一痛,他松开柳晓音,面前之人竟是林恒,他手中拿着一把匕首,已经没入季子青的胸口。
林恒面无表情,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季子青大骇,转头想叫醒叶曦,却见床上空无一人。
他无奈地大喊大叫,连眼泪也直往外流,却好像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眼前也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昏,他好像被无边的桎梏抓住,要一点点将他完全吞噬!
就在这时,他感到眉心一阵刺痛,精神一阵恍惚,随即变得异常清晰,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灵台一片清明。
他缓缓睁开眼,叶曦正焦急地看着自己,自己则满头大汗!
“啊!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你这一下午都是眉头紧锁,脸色一阵青一阵红的,我又不知道怎么叫醒你。”
季子青这才意识自己一直处在定境中,那刚刚,难道是险些入魔了吗?
季子青道:“谢谢你!唉,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要谢就谢它吧,”叶曦拈着季子青的簪子在他眼前晃了一晃:“我情急之下,只好试着拿这个刺了刺你的眉心,没想到还真管用,不到一分钟你就醒了。你先去洗个澡吧,子青哥,我觉得最近你太压着自己了,其实内里很痛,很着急,却一直不肯释放,这样自己有害无益。等你洗完澡,本小姐带你去放纵放纵!”说着还扮了个鬼脸。
季子青笑道:“放纵?你可别吓我,我还是个花季少年呢!”
……
当天晚上,究竟喝了多少酒,究竟流了多少泪,骂了多少人,喊了多少老天,究竟又唱了多少歌,季子青毫无印象。
当他醒来的时候,桌上倒着一杯红酒,另一张床上没有人,他打开手机,叶曦特意留了短信说她买早饭去了。
季子青鼻子一酸,旋即变成了眼神最坚定的笑容,他拿起红酒,走到窗台边,看着留下的行人和车流,细细品尝起来。
他浑然不觉眼泪已入酒杯,浑然不觉昨晚做了一个什么梦,而在醒来之前就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