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昂在初唐诗坛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他一扫齐梁时的浮艳诗风,力主恢复汉魏风骨,为盛唐诗的茁壮带来充足的养分。什么叫齐梁之体呢?就是讲究音韵工整、诗句浮艳靡弱的那类。这一派文风,现在好像又流行起来了,像那些赏析古诗词的书,文字都是一样的软媚浮艳,一下笔,就是“青梅柳梦”,“流水淡烟”,“温一壶白月光”,“洁白一身,端静安素”之类。
初唐诗坛上,尤其是宫廷中,几乎全是华丽丽的空洞辞章,像上官仪老儿这首《咏画障》:“芳晨丽日桃花浦,珠帘翠帐凤凰楼。蔡女菱歌移锦缆,燕姬春望上琼钩。新妆漏影浮轻扇,冶袖飘香入浅流。未减行雨荆台下,自比凌波洛浦游。”全是风花雪月,清歌美人什么的。
而陈子昂讲究汉魏风骨,古朴刚健,不用华丽的辞藻装饰,自有一股清新质朴之气,这种风气影响了后来的李杜,所以论者觉得陈子昂功绩过人,金朝元好问在诗中夸道:“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吴例,合著黄金铸子昂”,意思说初唐时沈佺期和宋之问等还在延续齐梁风气,而陈子昂一举扭转这些萎靡诗风,其功绩和平定吴国的范蠡相当,应该用黄金为他铸一座像!
好了,我们重点不是谈诗文。我们还是看陈子昂当过什么官:
陈子昂生于661年,比郭震小五岁。他是四川梓州射洪县人,前面说过王勃、杨炯他们都曾经来到过梓州。史料中没有提过他们和陈家有什么来往,当然如果编电视剧的话可以下手,随意想象一下,也不算有硬伤。
陈子昂家并非是官宦世家,所以他写文章时,经常有点自卑:“子昂少游白屋,未历朱门,闻王孙之游,空怀春草;见公子之兴,每隔青霄。”虽然并非是京城中的王孙公子,但他也不是纯草根,我们前面说过,唐代诗人几乎没纯草根。他家在当地算得上是豪族,父亲叫陈元敬,生得身材魁梧,豪迈倜傥,用陈子昂自己的话就是“河目海口,燕颔虎头”(《我府君有周居士文林郎陈公墓志铭》),大嘴大眼,虎头虎脑的。陈元敬年青时就侠名远扬,而且仗义疏财,有一年乡里闹饥荒,他打开自家粮仓分散给群众,一天散万钟之粟,不求半点回报。
陈子昂的父亲陈元敬虽然也当过文林郎这样的九品闲职小官,但从没进过朝堂,一直守在家里,“饵地骨炼云膏四十余年”,地骨、云膏不知是啥东西,大概就是和石髓、钟乳一类,是当时的求仙者吃的奇特药材吧。老陈后来活了七十四岁,在唐朝算是长寿一族了,或许是他的养生法起了效用?
陈家如此有钱,所以陈子昂和很多唐朝“富二代”一样,自小就斗鸡走马、饮酒赌博。其实就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后人有“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世,天地安危两不知”这样的感叹,陈子昂要是一直这样玩下去,潇洒走一回,是初唐文坛的损失,倒是他个人的幸运。
然而,“潘多拉之盒”还是打开了,陈子昂有一次偶然进了乡里的学校,看到别人读书的场景,突然就萌发了想读书的念头,有些事情,真的好像是宿世因缘,就像有些人喜欢唐诗一样,莫名其妙地就非常痴爱。此后,陈子昂发愤读书,以他的聪明才智,自然进境很快,不久就“精穷坟典”,学有所成。然而,人生识字忧患始,从此走向了那坎坷凶险的仕途。
二十一岁那年,陈子昂首次来到长安城。长安城里,冠盖如云,车马辐辏。并无亲故在朝中当大官的陈子昂,在这里像蚂蚁一样,根本没有人关注。《独异志》里传说:当时陈子昂购买了一架非常昂贵的古琴,又当众摔毁,借以“炒作”。正史中对此无记载,这件事究竟有没有发生过,也很难说。
在京师里混了两年,积累了一些声望,二十三岁时,陈子昂就进士及第了。当时唐高宗刚刚在洛阳驾崩,群臣商议将棺材送回长安下葬。刚登第的新进士陈子昂就大了胆子(这样的大事儿,一般是朝廷重臣拿主意)慨然上书,说洛阳这个地方非常好,就葬在这里算了,为什么非要葬在长安呢—“何独秦、丰之地,可置山陵;河、洛之都,不堪园寝?陛下岂可不察之?愚臣窃为陛下惜也”。
其实武则天是满心愿意采纳陈子昂这个建议的,后来她一直驻留在洛阳,很少去长安住,就证明了她对洛阳是何等的偏爱。然而,归葬长安是唐高宗李治临终时的愿望,史书上写,李治病危时,大赦天下,他强撑病体,问大臣:“百姓听说大赦天下,高兴吗?”近臣答:“百姓非常高兴!”高宗叹道:“苍生虽喜,我命危笃。天地神祇若延吾一两月之命,得还长安,死亦无恨。”
武则天当时肯定也听过这句话,虽然她非常狠毒,但对高宗还是有些感情的,于是没有采纳陈子昂的建议,还是把高宗葬在了长安,就是现在依然没有被盗过的乾陵。不过,这篇《谏灵驾入京书》为陈子昂加分不少,女皇对陈子昂这个人倍加关注,特地召他到宫中的金华殿问话。只见陈子昂相貌村野,举止上也不大懂礼仪,但是这人胆大,敢说敢道,武则天总体印象还好,封他为“麟台正字”。这是一个正九品小官,和校书郎职责相似。
因为那首《登幽州台歌》,在大多数人的印象里,陈子昂就是一个耿直不阿、仕途无望的穷书生。其实,武则天挺关照他的,很多朝廷大事都问讯于他,像开凿蜀山去攻打吐蕃等馊主意,都是在陈子昂的力谏下,才及时终止,避免了劳民伤财。武则天越来越信任他,升他为右卫胄曹参军(从八品),跟随左右—注意,这官郭震也做过,他们应该当过同事。
六年后,大周朝改元,武则天正式登基。陈子昂更是不遗余力地写诗写文歌颂女皇,像《大周受命颂》《庆云章》等,都是吹捧武周朝的,试看下面这首:
昆仑元气,实生庆云。大人作矣,五色氤氲。
昔在帝妫,南风既薰。丛芳烂熳,郁郁纷纷。
旷矣千祀,庆云来止,玉叶金柯,祚我天子。
非我天子,庆云谁昌。非我圣母,庆云谁光。
庆云光矣,周道昌矣。九万八千,天授皇年。
这里面,“非我天子,庆云谁昌。非我圣母,庆云谁光”,拍得女皇心里很是舒坦,于是武则天又提拔他为从八品的右拾遗。这个官是专门给皇帝提意见的,老杜后来也做过这个职务,所以后人称为“杜拾遗”。
又是六年后,陈子昂迎来又一个人生转折点,当时契丹人反唐作乱,史称营州之乱。第一次派武三思领兵出征,崔融跟随,陈子昂写下《送著作佐郎崔融等从梁王东征》一诗,结果武三思瞎指挥,被契丹人打得惨败,两名大将被活捉,灰溜溜地逃回。但就这样崔融还能升官,从六品著作佐郎变为五品著作郎,官服由青绿变绯红,这事我们前面说过。
第二次征讨时,武则天还是派武家人出马,这次是派了另一个侄子建安王武攸宜,随军当笔杆子的,正是陈子昂。崔融有没有送陈子昂呢?没有!不是他们交情不好,因为当时崔融还没回京,等陈子昂到了幽州,也就是现在的北京这一带,崔融才回去—看这意思,似乎陈子昂替了崔融的班,陈子昂集中有《登蓟城西北楼送崔著作融入都》一诗,足可为证。
性格决定命运,人家崔融随军出征,只是“安分守己”地干自己职责所在的事,让写露布写露布,让写檄文就写檄文,闲了没事,就想老婆写情诗。那时候没飞机扔凝固汽油弹,在最高统帅的指挥部里,还是挺安全的。
但陈子昂的脾气不这样,他看见武攸宜屁本事没有,不知兵机将略,却挺着肚子摆架子,这仗打得真叫一个窝囊!打仗不在行,收集祥瑞之物讨武则天欢喜倒不怠慢,一次军中发现一只白老鼠,“身如白雪,目似黄金”,于是全军上下一起捉老鼠,还让陈子昂写了个表,大吹什么“昔宋克鲜卑,苍鹅入幕,今圣威远振,白鼠投营”,然而一仗下来,大将王孝杰坠谷而死,唐军兵败如山倒。
“一将无谋,累死千军”,现在有句话叫“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队友无能,都拖累死你,何况是猪一样的统帅。陈子昂看不过去,自请率一万人为前锋,保证可以击溃敌人,但武攸宜认为是挑战他的权威,呵斥不允。后来因陈子昂多次抨击他指挥失当,这猪头恼羞成怒,把大才子降为军曹。他忿懑积于心中,于是有了那首著名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然而,诗坛得意,官场失意,幽州随军一行,虽然“收获”了这首妙绝古今的好诗,奠定了他在初唐诗坛的不朽地位(当时陈子昂可是丝毫没这感觉),但却得罪了武氏一族,为陈子昂日后的悲惨遭遇埋下了伏笔。
在这一年,还有一个不幸的消息,给了陈子昂沉重打击。那就是他的好朋友乔知之,被武则天的侄子武承嗣害死。
乔知之这个人出身名门,其父乔师望,被唐高祖的女儿庐陵公主招为驸马,他本人做到左司郎中(从五品)这样的官。乔知之写的诗清丽可人,其实挺不错的,只不过像《唐诗三百首》等诸多选本都没有选过他的诗。比如像《定情篇》中的“人间丈夫易,世路妇难为,始如经天月,终若流星驰。天月相终始,流星无定期”,很有白居易的风格;《哭故人》一诗中,“古木巢禽合,荒庭爱客疏。匣留弹罢剑,床积读残书”等句,又哪点比郊、岛等人差了?
乔知之和陈子昂是好朋友,陈子昂集中有好多送给他的诗:像《西还至散关答乔补阙知之》《度峡口山赠乔补阙知之王二无竞》《题居延古城赠乔十二知之》等等,乔知之虽然存诗不多,但也有《拟古赠陈子昂》一诗,其中写:“以此从王事,常与子同衾”,看到这里,腐女们可能眼睛一亮,原来他们是好基友啊?其实,这是化用《诗经》中“与子同袍”、“与子同裳”的典故,如果乔知之爱的是陈子昂,那倒没有后来的灾祸了。
乔知之有个美丽的侍婢叫窈娘(或称碧玉),她温柔貌美,因为爱她爱得如痴如狂,乔知之竟然坚持不结婚。有人可能觉得奇怪,既然这样爱窈娘,乔知之为什么不娶她呢?要知道,唐代贵贱等级很严酷,“以妾为妻”,是犯法的,要判一年半的有期徒刑。所以,窈娘的身份就只能是姬妾,为了怕她受大老婆欺负,所以乔知之干脆不作结婚的打算了,这在当时就足以让世人惊诧了。
然而,坏种武承嗣却偏偏要夺人所爱,借口让窈娘去教家中姬妾梳妆,就此将她霸占。乔知之气愤心痛之余,写了《绿珠篇》一诗寄情,密送给窈娘,看了诗后,窈娘痛不欲生,于是投井自尽,酿出一场惨剧。武承嗣这厮不但不愧疚,反而将怨气撒在乔知之身上,让酷吏罗织罪名,杀害了乔知之。
陈子昂知道这一切,却无能为力,他的性格是“尤重交友之分,意气一合,虽白刃不可夺也”,所以他不想再为武家人写奉承文字了,心灰意懒之际,正好家里老父亲病重,他就上表要求辞官,武则天对他还不错,让他休假回家,官职先保留着,俸禄照发。
回到老家后,陈子昂在射洪县的西山下,修了茅屋数十间,种树采药,平淡度日。闲下来之后,陈子昂决心写一本《后史记》。我们知道《史记》是写到司马迁生活的汉武帝时期,陈子昂是想从汉武帝时接着写,一直写到唐朝。然而,编订好大概的结构,没有来得及完成,一连串厄运就袭来了。
先是父亲病重去世,生性至孝的陈子昂悲痛欲绝,他本来身体就不好,经过这一场打击,病得拄杖也难以行走。而本地的县令段简,又罗织罪名,想加害陈子昂。为了免祸,陈家人给段简送去二十万钱,但姓段的狗官丝毫不讲情面,当时陈子昂病重难行,捕吏们就用板车拉了他押到县衙里,关进狱中。四十一岁的陈子昂,就这样悲惨地死在了黑牢!
元代辛文房的《唐才子传》中说:“呜呼!古来材大,或难为用。象以有齿,卒焚其身。信哉,子昂之谓欤!”似乎说这场祸事,只是段简贪图陈家的财产。但陈子昂当时并非罪臣贱民,还是堂堂的朝廷命官,他生性开朗,喜欢交朋友,朝中有凤阁舍人陆馀庆、殿中侍御史毕构、监察御史王无竞、亳州长史房融、右史崔泰之等一大群高官都和他交情很好。为什么段简有这样大的胆子,敢如此歹毒地对付陈子昂呢?
还是唐朝人沈亚之猜测的对,正是因为陈子昂得罪了武家人,加上朋友乔知之被害死,性格直爽的陈子昂肯定表达过不满,所以惹来这场杀身之祸,段简只不过是受人差使罢了,像《水浒》里的董超、薛霸那样的角色:“太尉差遣,不敢不依”,幕后黑手,应该是武家子侄。网上还有篇“学术论文”,说上官婉儿也是幕后黑手,因为上官仪是齐梁风气的诗风,陈子昂反对这一派文风,所以遭到他孙女的嫉恨,这理由太也可笑,不值一驳。
陈子昂这个人,虽然好客豪爽,但“性不饮酒”,以后拍电视剧可别让他摆诗酒淋漓的POSE。这里不能不提他的好友卢藏用这个人,此人和陈子昂交情极好,虽然他有很多“负面新闻“,像“终南捷径”这个成语就是他创造的,还有人说他也是太平公主的男宠之一,但人家卢藏用不但整理了陈子昂残存的文稿,而且一直抚养照顾陈家幼小的儿女长大成人。就凭这点,我就觉得老卢是好人,邀名当官,卖身给公主这些事儿,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大过恶,有对陈子昂存稿抚孤的功德,这个人就足以昂首于仕林。
陈子昂一生官职低微,和“初唐四杰”差不多,一辈子没有“着绯“(穿过红袍),但在初唐诗坛却是重量级人物。欧阳修编、宋祁主笔(列传部分是宋写)的《新唐书·陈子昂传》中,对陈子昂评价不怎么好:
子昂说武后兴明堂太学,其言甚高,殊可怪笑。后窃威柄,诛大臣、宗室,胁逼长君而夺之权。子昂乃以王者之术勉之,卒为妇人讪侮不用,可谓荐圭璧于房闼,以脂泽污漫之也。瞽者不见泰山,聋者不闻震霆,子昂之于言,其聋瞽欤!
意思说武则天得位不正,陈子昂却将治国之道进献于她,像是把宗庙的玉圭玉璧,送到女人家的内室里,让脂粉污染侮辱,瞎子看不见泰山,聋子听不见雷霆,陈子昂你是瞎子聋子吗?不知道武则天是女主摄政?
这番评论,带有封建正统色彩,当然不足为凭。但我觉得假如陈子昂不是在诗坛享有清誉,那有可能史书上给他下的评语更为糟糕,一不小心沦落成武周时跳梁上位的反面人物,也不是不可能。所以说牵扯到身后的“人生芳秽”,著名诗人还是比较沾光的。
陈子昂仕途历程:
—麟台正字(正九品)
—左卫胄曹参军(九品)
—右拾遗(从八品)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