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知章这个人，我们相当熟悉，虽然他存诗很少，但《回乡偶书》和《咏柳》这两首诗，是大家自小就背诵的，所以他的大名，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谁要连贺知章都不知道，恐怕小学都没读完吧。
然而，在初唐时，贺知章还真算不上什么有影响力的大人物。因为贺知章称赞李白是“谪仙人”的故事广为流传，以至于人们有个误区，常以为老贺生活的时代是盛唐时期。其实，查一下他的生卒年，他比陈子昂还要大两岁，和郭震、宋之问他们比也小不了多少，他的青年时代，同样是在武周时期度过的。要是他的寿数也和杨炯、陈子昂一样，那史书中可能根本没他的名字，他就像唐代那些永远湮没在史册中的普通文吏一样，不为人知。
贺知章这个人，是个老黄忠似的人物，年轻时默默无闻，轮不上他出头，但后来那些初唐时的名宿有的被贬杀，有的病死，到了开元天宝之时，放眼一看，文坛上的元老级人物，就剩下贺知章了。这情况有点和我们家乡临清的名人季羡林似的，像陈寅恪、胡适、辜鸿铭、郭沫若、周作人这些老一辈的名人都死光了，季老这个研究梵文的专家也成首屈一指的国学大师了。
就让我们在本篇中细聊一下这个“闷声发大财”的贺知章所走过的仕宦之路吧。
贺知章， 659年生，他的家乡在浙江萧山县，是太子洗马贺德仁的族孙，前面介绍过这个官是太子的侍从官，从五品上，品级不低。然而，他是人家的“族孙”，也就是同族的爷爷辈里有这样一号厉害的人物，旧时亲族蕃盛，贺知章未必能沾多少便宜。再说等贺知章长大，这人不知还在不在世，退没退休（古代叫“致仕”）。
真正帮了贺知章忙的，是他的姑父陆元方和表弟陆象先。当时陆元方和武则天的宠臣吉顼都当吏部侍郎。这里闲插一笔，简单说下吉顼这个人。从武则天留下的那方著名的《升仙太子碑》上，我们知道吉顼也进过控鹤监，当过内供奉。
史书中有这样两则故事，足以证明此事。一是酷吏来俊臣被关押时，武则天在宫里骑马闲逛散心，贴身服侍她的就是吉顼，他趁此机会打小报告说来俊臣民愤极大，非杀不可，才让女皇下了最后决心；再一个故事是，吉顼后来对武则天的侄子武懿宗态度很不和善，惹得武则天大怒说：“太宗有马名狮子骢，无人能制。朕言于太宗曰：‘妾能制之，然须三物，一铁鞭，二铁楇，三匕首。铁鞭击之不服，则以楇楇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太宗壮朕之志。今日卿岂足污朕匕首邪！”吓得吉顼惶惧流汗，拜伏求生，最后被贬外放，不久死去。正是因为吉顼是女皇男宠，所以武则天才用“马子”比喻他吧。
吉顼挺会来事的，他主动推荐同事陆元方的儿子陆象先当洛阳尉，这是京城的官职，好差事。陆元方还有点不好意思，说这也太露骨了吧。吉顼振振有词地说：“我为国家选人才，难道因为他是你儿子，就因私废公吗？”元方怎么看？元方当然乐意了，于是陆象先就顺利地当上了洛阳尉，之后一路绿灯，从监察御史到中书侍郎然后到宰相，当然，陆象先在历史上名声很好，他持政清廉宽和，有浓郁的道家思想，那句“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就是他的名言。
好了，不说陆象先了，还说贺知章。贺知章沾了表弟的光，这事可不是我说的，《新唐书》上就这样说：“举进士。初授国子四门博士，又迁太常博士，皆陆象先在中书引荐也。”贺知章三十六岁时才中了进士，但他登第后，并没有从九品校书郎那样的基层职位干起，一开始就是“国子四门博士”，注意，这是一个从七品上的官职，相当于中县的县令，杨炯混到四十岁才到这个品级的。所谓四门博士，也是国子监的学官，教那些太学里的学生的。所以，贺知章一开始就是当老师的，后来从事“教育事业”大半辈子。
贺知章性格恢谐风趣，也挺合适当教授的。表弟陆象先曾经说：“季真（贺知章的字）清谈风韵，吾一日不见，则鄙吝生矣。”要是贺老师生活在现在，去主讲百家讲坛，或是表演脱口秀，易中天和周立波的饭碗可能都要被抢去。晚唐张祜有诗写：“贺知章口徒劳说，孟浩然身更不疑。”可见贺知章的口才是非常有名的。
贺老师整天这样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儿，加上担任的官职是文教系统，和同僚冲突少，所以在武周年间他平淡无事，没有遭到贬斥。然而，也正是因为这些原因，他也很少得到提拔。
贺知章的官服一直绿到开元十年，老贺都六十三岁了，放眼一看，“初唐四杰”早入土了，“文章四友”也全死光了，陈子昂、郭震的坟上也长草了，老贺也变成了贺老了。这时张说推荐他到丽正殿修书，升了个太常少卿，这是个正四品官，主管祭祀宗庙之类的礼仪活动。
又过了三年，贺老“六十六吃块肉”，升了礼部侍郎。这个职务，掌管礼仪、学校教育、科举考试及外交等事务。在这个职位上，贺老栽了个不大不小的跟头。这也反映出来贺老师虽然学问高，脾气好，但管理能力上是有缺陷的。什么事呢？
唐玄宗的二哥申王死了，要安排挽郎扶着棺材出殡。按当时的规矩，“挽郎”可不是随便喊个谁来就能行的，入选者必须是官宦子弟，而且长相要清秀，身材要高大匀称，像武大郎那样的想也别想。有人说，这抬棺材哭丧的活儿，有啥意思，还都抢着干？你不知道，有过做“挽郎”的资历后，会被吏部记录在案，以后就可以补缺当官了。想人家一般百姓家的子弟，寒窗十年，点灯熬油似地苦读，中了进士，也是等着授官，你就跟着棺材走一趟，回来就有资格当官了，这便宜事你想不想？当然，一般人是想也白想，这是给“官二代”开的后门。
于是，成百上千个官家子弟都来竞聘，但“挽郎”人数有限，王爷死了，按规制，大约只需要四十个人。僧多粥少，狼多肉少，落选的是多数，这是肯定的。但官二代们个个气势凌人，不好惹啊，没选上的都不服气，于是围着礼部衙门聚众示威，鼓噪生事。要是这些人都是平头百姓，叫来金吾卫士一顿棍棒打跑也就算了，但这群人里，这个是张宰相的公子，那是个王尚书的少爷，打不得骂不得，贺知章没办法，只好关紧礼部的大门，自己从墙里面支了个梯子，爬上墙头去，苦口婆心地劝解大伙儿。饶是贺知章口才好，也不抵用，口干舌燥地劝了半天，那些官二代们还是不依不饶，贺知章急了一头汗，最后口不择言，竟然说：“诸君且散，见说宁王亦甚惨淡矣！”意思说我有内幕消息，皇帝的大哥宁王李宪也快死了，你们不用等多久，下回我就安排你们。但当时人家宁王只是病了，还没死呢，人家到开元二十九年才死，又活了十六年哪，这就咒人家呜呼了，也不是个事儿。
于是贺知章演的这出“墙头记”，被大伙当作笑话四处传。皇帝听了，也责怪贺知章办事不力，将他从礼部侍郎改调为工部侍郎。有人觉得，工部主管建筑，这地方油水多啊，比礼部更好啊！但是唐代可能没有过多的贪污腐败行为，而且古人鄙视工程技术活，认为不过贱役工匠之流，礼乐才是大事情，所以从礼部调到工部，虽然品级不变，这种处理在当时是带有贬斥意味的。
又过了十年，开元二十六年，唐玄宗见七十九岁的贺爷爷还活得挺精神，于是加封他为太子宾客、银青光禄大夫兼秘书监。解释一下，太子宾客是太子侍从中地位最高的官儿，是正三品，而秘书监是主管全国的文化典籍，相当于国家图书馆馆长，品级为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则是散官虚职，也是从三品。
当然，对于一般的臣子来说，这并不算多好的职位，当时的东宫太子（即后来的唐肃宗）手下的属臣，都不怎么受重视，待遇也不好。有个叫薛令之的人，时任太子侍读，抱怨工作餐不好吃，题诗在墙上道：“朝日上团团，照见先生盘。盘中何所有，苜蓿长阑干。饭涩匙难绾，羹稀箸易宽。只可谋朝夕，何由保岁寒”，结果被唐玄宗视察时看到，大发雷霆，将他轰走，可怜的小薛，凄凄惨惨地徒步从长安走回福建，到家后不久就死了。
当然，贺知章这样的名宿大佬还是饿不着的，他也并非喜欢权势的人，当这样一个清闲官儿，正符合他的脾性，贺老为人和善，和同僚们少有冲突，所以成为德高望重的代表。尤其是天宝元年时，李白来到长安，求见了贺知章。贺老看了李白诗，连声称赞，夸他是“谪仙人”，又请李白喝酒，留下“金龟换酒”的佳话。
对于“金龟换酒”，人们一般都评价说贺知章生性豪爽，但其实这里面未免没有“显摆”的成分，这金龟是朝中三品以上大员才能佩戴的饰物，贺老熬了一辈子，终于穿上了紫袍，戴上了金龟，这份荣耀贺知章还是看得很重的，所以在李白面前，当然要炫耀一下。按唐朝制度，三品官要有四十八个人侍候着，随便派个人去拿钱，又有何难？但贺知章“老太太吃麻花”，要的就是这个劲儿，非要把金龟押饭店里，这不是显摆是什么？
当然，贺老当时是公认的“学术权威”，能这样平易近人地对待当时并没有多少名气的李白，一点不摆架子，不居高临下教训人，这种态度还是值得赞扬的。现在看来，当时是贺知章抬举了李白，其实在后世，贺知章的知名度，很大程度上是沾了李白的光。有人说，他还沾了杜甫的光呢？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第一个就写贺知章：“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其实，杜甫和贺知章并无交往，他来长安时，贺知章已回乡并去世。关于贺知章的神采和性格，基本上全是从李白口中转述，杜甫是李白的“死忠粉”，李白称道的人，他当然也无比崇敬。
到了天宝二年，八十五岁的贺知章终于病体难支了。他一度精神恍惚，梦见到天庭里逛了一回。醒来后，大概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俗话说：“叶落归根”，于是贺老上表给玄宗皇帝，要求辞官回家。
唐玄宗当时正和杨贵妃打得火热，心情极好，不但恩准他回乡养老，还亲自写诗送他，命太子和文武百官一起设宴相送，并且把绍兴的镜湖赐给了他。贺老《回乡偶书》第二首说：“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镜湖没改，但是姓贺了，归他所有了，不过他也不捞里面的鱼虾吃，因为他晚年奉道，这个湖就是放生用的。皇帝还特地加封其子为会稽郡司马，好跟着他照顾生活。
贺知章回到家乡，写了“少小离家老大回”那首诗后不久，就溘然长逝了。终年八十六岁，在古代算是罕见的高寿。后来肃宗登位，长安收复后，想起他算是自己的老师，于是追赠礼部尚书。但这是贺知章死了十四年后的事了，虽然说死后无觉无知。但有追赠，总比历史上好多大臣追夺爵位、开棺戮尸要强得多吧。
纵观贺知章这一生，其实过得挺幸福的，喝喝酒，写写字（贺知章的书法可是妙绝一时），虽不是位极人臣，但也吃穿不愁，不缺钱花，他有诗写：“莫为愁沽酒，囊中自有钱。”看着那些名臣大腕儿们都挨杀的挨杀，病死的病死，自己却混着混着就成了年高德劭的老前辈，这感觉，爽！
附：贺知章仕途历程：
—国子四门博士（从七品）
—太常少卿（正四品）
—礼部侍郎（正四品）
—工部侍郎（正四品）
—太子宾客（正三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