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冲天,照亮了头顶这片无尽的黑暗。他们推攘着,发出生命里最后的呼喊,坠入深渊的那一刻,就注定万劫不复……
不远处的山谷上,立着一匹全身乌黑油亮的战马,马面上银白色面具泛着耀眼的光芒,旁边驻立着一名身穿蓝紫色长袍的将军,静静地目睹着眼前的惨状,不经意间已红了双眼,泪水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转。
他仰头望天,泪水从眼角缓缓流下,随即四散在风中。“战死的兄弟们,我说过要用秦军的血和肉来祭奠你们逝去的亡灵,如今,我履行了我的承诺,你们可以安息了。”
很快,一起都结束了。任何撕心裂肺的呼号、死神降临前无谓的挣扎,都随那黄土掩埋于地下,从这个世界上永远的消失了。
他牵着马,回到营里。明明已经为死去的弟兄报了仇,他却越发感到悲伤,可这一切他必须学会承受,这都是他成长中的一部分。
大帐里,回荡着悠悠笛声。这笛声婉转动听,意境犹如深山幽谷,起伏转调,似乎不像是出自中原,但在这悠扬的笛声里,蕴藏着深深的哀思,使闻者落泪。他悄悄地走进帐内,唯恐打断笛声,倚着桌边坐下,静静地聆听,眼角淌着泪水。
俄而,笛声停在了最后一个音符上,帐内空留一片寂静。
桃唇微启:“我知道你恨那些秦人,我也一样。当年,他们屠戮我们的亲人,侵占我们的家园。可现在这二十万都是降卒,你说杀就杀,就不怕天下人诟病吗?”
“我项羽何时畏惧过世人的言语!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推翻暴秦!生于乱世,每个人都要学会在这个时代里生存,而唯一办法,就是不停地战斗。我从一生下来就注定是楚国的骑士,我的使命就是为国而战!”
“我一直以为,可以用我的爱来化解你心中的仇恨,至少我们可以用相爱来彼此化解。如今我才知道,我错了,你是不会为谁而改变的。我阻止不了你,只能等着你回来,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么?”
青年听了这话,轻声说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顿了顿,又道:“可如果我不杀他们,就会有更悲惨的事情发生。”
确实,能做的他都尽量去做了。秦兵缺粮食,他就分配更多的粮食给他们,可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反叛。看到龙且被他们射伤的那一刻,他清楚地意识到,如果他不主动,牺牲的就会是自己的兄弟。
“战场上没有输赢,只有生死,这就是战争的逻辑。”青年冷冷地说道。
女子默然许久,望着手中的翠笛,说道:“我只是不想让你变成下一个嬴政。”
“我也不想,可我没有选择。战场上,两军对阵,生死存亡只在一念之间。”他起身,默默地离开。
一滴晶莹透亮的泪珠坠落于玉笛之上,顺着倾斜的笛管,缓缓而下。
天边渐渐明亮起来,漫长的黑暗终是要退去,将昨夜发生的一切一并带走,不留痕迹。
司马欣得知秦军被坑杀,急忙赶往章邯大帐,却在帐前被卫兵拦下。
从帐内传来一个无力低沉的声音:“是司马欣将军吗?让他进来。”
司马欣进帐,只见章邯独自一人跪坐于案前,一身缟素,头戴孝带,案几上放着一面玄色大旗,上面用秦小篆写着一个大大的“秦”字,字下隐约可见一条盘旋的巨龙,栩栩如生,仿佛一眨眼就要腾空跃起。
帐里一片死寂。
“你都听说了……”司马欣放慢了脚步,走到他身旁,轻声说道。
此刻的章邯,如同行尸走肉,一脸憔悴,显得苍老了许多。
司马欣见他如此,立刻安慰道:“章将军千万不可过于悲伤,这不是你的错,都是那项羽……”
“是我的错。”章邯打断了他的话,颓废地说道。当初被迫无奈,率领这二十万大军投降项羽或许是唯一的活路,可如今,竟落到这般下场,章邯后悔不已。“这整整二十万勇士,本应该战死沙场,却因为我章邯苟且偷生,才让他们一夜之间都变成了孤魂野鬼。全是因为我的懦弱。”说话间,不禁握紧了拳。
“士兵的存在就是为了战争,他们一旦走上战场,就注定是一条不归路。今日,他们只是早于你埋葬于尘土之中,而将军万万不可颓废,只有回到战场上,光荣的战死,那才是一位军人唯一的归宿。”
章邯默不作声,泪水却早已盈眶。
坑杀秦兵降卒的消息,如同被风吹散的柳絮一般散播开去,布满了军营里的每个角落。坑杀秦兵之举是好是坏,一时众说风云。
钟离昧进到自己帐里,见一士兵坐在小桌边喝着闷酒,定睛一看,原来是韩信。
“你怎么跑到我这来喝酒了?今天不用执勤么?”
韩信举起酒樽一饮而尽,不紧不慢地告诉他:“不干了,你另找他人吧。”
钟离昧对他的话很是不解,走到他面前:“韩信,这个差事可是你托我替你找的。”
“不错,我现在不想干了。”
“更换护卫可没那么随意。”
韩信一听,甚觉好笑:“随意?一夜之间杀了二十万人,这岂不随意?因为一个狂悖的军令,项羽杀了二十万手无寸铁的俘虏。”他对此大失所望,仰头感叹:“他是要问鼎天下的人啊!我在这里干什么?”
项羽虽嘴上说不畏世人口舌,可心中仍是自责不已。他一人坐在帐里,伏在沙盘边,眼神游离。那一晚犹如一个噩梦,二十万秦军的冤魂仿佛一直在纠缠着他。噩梦惊醒之后的心有余悸,他一时难以释怀。从今以后,很多事情都无法再回头了。这些天,他就这样一个人在大帐里发呆,面对指责和不解,他选择不去解释,却独自承受着坑杀俘虏的责任。
帐帘被微微掀起,耀眼的阳光随即溜了进来,照亮青年那俊秀的面庞。幽蓝色曳地长裙缓缓而来,含情脉脉的幽黑双眸注视着青年。见他满是血丝的眼睛,女子心有不忍。
“羽,哥哥跟我说了,若不是你,被杀的很可能就是我们。生于乱世,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再善良的人在战争中也会被激发出兽性。”女子告诉他,她已经代他去祭奠了那些死去的冤魂。她上前一步:“对不起,我之前不该责怪你,你是为了整个楚军,为了天下人能够早些过上太平的生活。”见青年默默不语,她安慰道:“这是你人生中的一道坎,你必须要跨过去,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说着,轻柔地将青年抱在怀里。青年的泪水瞬间决堤,在她怀里像一个大男孩一样抽泣不止。
眼下,项羽攻城略地,在诸侯中的威望与日俱增,可这也招致了楚怀王的忌惮。当年被项梁扶持登上王位的他,多年来只是个傀儡,是推翻暴秦的一面旗帜,如果没有项氏一族这根旗杆,他可能永远只是一个不起眼的牧羊人。虽然表面上一直逆来顺受,可他心中总想着有一天能够摆脱枷锁,能够成为一个像他先辈们那样的真正的王。
那日,项羽正与众将议事。范增向项羽汇报,近日怀王那里颇不平静,小动作不断。听到消息后的项羽一时震怒:“若不是我叔父,他区区一个牧羊童怎有今日!”说罢,在案几上狠狠击了一掌,怒火中烧。
“上将军息怒。”范增进言道,“怀王寿辰将至,我们不如进献一名女子为寿,一则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二来也可更好地控制他。将军意下如何?”
“亚父之计甚妙,那选哪位女子最为合适?”
“此女子作为我们在后宫中的内应,空有美貌远远不够,还要有一定的学识和家世背景。”范增轻捋花白的胡须道,“在军中女眷里,就有这么一位合适人选。”
军中女子多半是服役的女奴,身份卑贱,字都不识几个。自己的营中除了夫人外,竟还藏着这样一个符合要求的女子,项羽很是好奇:“哦,谁?”
“龙且将军帐下的柳依依。”范增一字一句清楚地说道。
项羽向座下的龙且望去。龙且好像是早已料到了一般,虽有些犹豫,但仍是抱拳,说“全听上将军和亚父安排”。项羽听后略勾勾嘴角,命依依前来。
依依这是第一次身处在这样的场面中:项羽麾下的大将齐聚一堂。一个个只有在画上才能见到古人,此刻正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眼前。一双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望着堂中间这个怯生生的少女。依依微微抬眼,见堂上端坐着一位棕色长发的青年,眉眼之间流露出不可一世的霸气。她的心跳顿时加快,全然不知之后有什么在等待着她。
依依上前跪拜。
项羽仔细打量跪于堂下的少女。正值桃李年华的她,一头乌黑云发丰艳,发带随风飘扬,如翠羽般细长的眉下,是一双明洁灵动的眼睛,美颜如玉,肌如白雪,腰如束素,一身橙红色衣裙,显得富有生机活力。
“柳依依,听说之前秦兵抢粮时你受了伤,现在可好些了?”
“多谢上将军关心,依依已经痊愈。”
“眼下楚怀王的寿辰将至,你可愿意代表本将军和亚父前去祝寿?”
祝寿?若是要依依加入祝寿的队伍,只需下令即可,何必要特意将她叫来,询问她的意愿呢?
“摆脱奴隶的身份,享尽荣华富贵,这么好的机会你想错过?”范增在一旁,问沉默中的依依。
依依一听,如晴空霹雳。果然,这不只是简单的祝寿,此行可能一去不复返了。被当作礼物送人,对于古人许是司空见惯,卑贱之人的命运本就由他人掌控,但对于依依,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的。
她转头看在座的龙且。龙且只是默默地望着她。
她双手紧握,心中百般个不情愿,可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她还是松开了手。自己如今已是得过且过,做着下人的活,与那些卑贱之人又有何分别。苟且偷生至今,也不过是因为一个人的嘱托。
少女垂下头,双眼隐入阴影下,嘴角微微上翘,露出迷一般的微笑:“我愿意前往。”